第九章
人熙熙,辞絮絮,诸邪予我末劫火。
柳茵茵,雨蒙蒙,众神观我渡此生。
崇应彪不信神——
因为他不觉得自己被庇佑过。
倘若真有神仙,那他可不会朝拜。相反,崇应彪会破神殿、砸神像,举着刀剑质问满天神明:
凭什么?
我拜诸神千万次,何曾眷顾我一时?
可是殷商尚巫祝敬神明。于此每次祭神,他身为伯侯之子还是得跟着去。如此,至少显得他略微合群些。
他向来只敬权力,不信命——
商王握权,他一道旨意就能让八百诸侯上贡质子;他父亲也掌权,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个决定就可以把他逐之千里。
这是崇应彪在十二岁的时候想明白的。
他并没有像其他质子一样沉溺在殷寿为他们构筑的虚幻中,更没有臣服于他试图建立的光辉伟岸的父亲的形象——
崇应彪很清醒,他知道自己在跪什么。
两年的时间足够他看清殷寿到底怀着怎样的目的,也足够他从最初的狂热中重新冷静下来。不是因为他多聪明,而是崇应彪实在是熟悉这种冷漠。
所有的冰冷与利用都被遮掩在殷寿虚构的温情之下,他的鼓励与认同只不过是为了激励他们去替他做更危险、更肮脏的事。
即使崇应彪不知道一个合格的父亲究竟应该是怎样的,但他明白这是利用。
和他父亲崇侯虎如出一辙,只是被很好地粉饰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更加危险:
苦涩的毒药会让人恐惧而怨恨;可甜酪中的鸩酒只会让人甘之如饴。
崇应彪惜命,他可不想糊里糊涂地把自己葬送在朝歌。
所以他从不跪殷寿、商王,他跪的是至高的权力和无上的荣耀——
他总有一天要回北崇去的,以北伯侯的身份。去以嘲讽的目光审视他的父亲,以讥讽的言语审判他的兄弟。他要父兄以他儿时的视角,仰望未来的自己。
这样的想法总让崇应彪控制不住地想要观察一下殷寿,或是商王和殷启。想看看身为上位者,究竟该如何行止有序,不出错漏。
祭神祭祖的时候也不例外——
祭神殿内烛火幽微,大祭司比干在神坛前低吟着祝词。商王帝乙位于最前,月白的吉服上缀满金丝,腰间垂挂的玉佩一丝不苟。
四下里很是安静,只有灯芯不时发出的噼啪声应和缥缈的祝词。崇应彪一席灰衣,和其他三位质子在大殿的后方跪作一排。
余光中,其余三人皆闭眼合掌,模样十分虔诚。唯独他,半眯着双眼,偷偷打量着前方——
帝乙二子携内眷紧随其后,上香祈福。而身为孙辈的殷郊和殷郑则一个手捧盛着酒器的托盘,另一个手持净瓶......
殷郑还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只是如今春祭,一个冬天未见,她似乎比上次去找苏全孝时略长高了几分。可她站在殷郊身边,还是被衬得十分瘦小——
神位后的火光照过来,被她身前的父辈、兄长挡了个干净。厚重的阴影落在她身上,铺天盖地般,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崇应彪看着就觉得想笑,他觉得殷郑真可怜——
这几年里,他没少听殷郑同苏全孝悄悄地念叨殷郊的许多事:好的就成了邀功,坏的就成了愚蠢,不好不坏的就是努力了但没成功......嗯,无能。
更可怜的是她既不敢触怒父亲,也不敢直面兄长。她能做的不过是找个比她更软弱些的人,倾倒她心中所有的不平——这就是嫉妒。她甚至都不敢咒一句什么,只能对那些她无力参与且已成定局的事,做些无用的评价。
殷寿还是看不到她,也不会看她。崇应彪想着,忍不住扬起了嘴角。她就像柔弱的菟丝,攀着乔木......
入目青葱,皆为乔木。没有人会注意树干上是否攀了藤蔓。
在无人注意的阴影中,殷郑微低着头,轻轻侧首,似是在环顾四周。可崇应彪看见了,一道冷冽的寒光自她眼中闪过,恍如天上的寒星一般迫人——
这立刻引起了崇应彪的兴趣。
野兽在风里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不自觉地兴奋而战栗。
直觉告诉他,接下来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祝酒。”
比干喑哑年迈的声音自神像下传来。
他看到殷郑悄悄往前挪了一小步,她的脚刚好踏在殷郊的衣袂之上。衣着华贵的王孙应声而去,却被身后的长摆狠狠顿住,脚下踉跄。在酒器相碰的叮当声中,殷郑极快地抬脚向侧前方迈了一步,刚好扶住她兄长的手臂。
这一阵骚乱引得众人瞩目。
“阿兄当心些。”他听到殷郑如是说,随后她蹲下身去,理了理殷郊身后的长摆。
没有人说话,可帝乙的面色已经说明了一切。仪式如常进行,殷郑跟在殷郊身后,仿佛一切与她无关,闲庭信步——
就好像真的是她扶住了兄长,化解了突如其来的变故。
崇应彪第一次发现,殷郑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无用。
藤蔓的枝条也可以绞杀猎物。
‘天潢贵胄的兄妹,也不过如此。’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两兄妹各怀心事地结束了祝酒仪式,各自归位。
崇应彪的目光与自神像前走回的殷郑撞了个正着,他看到少女的眼神从略带疑惑变得有些惶恐——
殷郑意识到,崇应彪目睹了一切。
她万万没想到,有人会在祭神时分心,乃至于能察觉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须臾之间殷郑浑身的血液都随着剧烈的心跳开始沸腾,随后冲上头顶。随之而来的还有后悔和恐惧,悔自己为什么要选祭神如此重要的场合;惧若崇应彪说了实话,自己又要面对什么样的惩罚。
父亲的怒火,母亲的失望,还有大父和从父......对,还有她兄长,他又会如何瞧不起她?
崇应彪看到她的目光中掺杂了请求之意,顿觉没了意趣——
他垂下眼帘,心中思忖着究竟是说出实话邀功,还是卖她殷郑一个人情。
帮她不是不可以,毕竟崇应彪心里也有数,自己用过殷郑送来的东西,算是承她的情谊。他们北崇人一向恩怨分明。只是......说来也是,谁让她和殷郊是亲兄妹呢?
殷郑的掌心一片潮意,身后的里衣也被冷汗浸湿,贴在身上一片寒意。她在脑海里飞快地想着所有的解释,对,解释!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还有回还的余地——
即使崇应彪言之凿凿,那又如何?除了他,没有别人再能作证。而崇应彪的名声她在内廷都有所耳闻,更何况是其余的人......就算他说了实话,恐怕,也不一定有人相信。
只可惜他站得太远,自己没法反咬一口。殷郑想着:不过,污蔑公主倒也是一项罪名。
祭神之仪既毕,殷郑转过身再一次望向崇应彪。此时,她眼中的胆怯和乞求之意已经散去。昏暗的神殿里,崇应彪能看到她眼中凛冽的冷意和极力压抑的一丝惧色。
两人隔着各自离去的人群无言地相望,历经方才的事情,此刻也无人留心他们两人的诡异行径——
帝乙携殷启率先离开,鄂顺和姜文焕分开去寻自己的姑母,而姬发则和殷郊一起跟在殷寿身后。
崇应彪忽然笑起来:他决定放过殷郑。因为比起这一次不轻不重的功劳,他更想看看这个姑娘以后还能折腾出些什么新花样来。
他很是期待。
少年的唇角上扬,露出一对尖利、森白的虎牙。
殷郑认识崇应彪四年,从未真正见他笑过。这一笑,笑得女孩的心跳越发快起来,一阵刺痒自她脊背后流过。可她依旧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她还不想输。
此时,院子里传来了响亮的掌掴声,伴随着殷寿的怒吼:
“滚回你院子里,跪着思过!”
殷郑一瞬不瞬地盯着崇应彪,双手在袖子里紧紧相握——生怕崇应彪会突然出去替殷郊解释什么。
可他没有。
少年似也被院中的喧闹所吸引,偏过头去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消失了,又变回往日里不冷不热的嘲讽神色——那模样,好像她兄长是咎由自取。
殷郑的心中升腾起一阵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可随之而来的又是难以言说的苦楚与愧疚,以及一种后知后觉的悚慄。
从此,她与崇应彪不再毫无瓜葛;这一刻起,她对他无权指摘——
满殿神明见证,她与崇应彪,是共犯,也是同谋。
初试爪牙的幼兽此时方觉自己的莽撞与无知,可当她想转身逃跑时才发现后路已断。从此,她只能与比自己更危险的猛兽同行。
殷郑垂下头去,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想要转身离开。她心里清楚,此时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了。
可她刚迈出一步,便听到身后响起她叔祖的声音——
沙哑,却振聋发聩。如同天雷,落在殷郑的心上。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
她的肩膀一抖,顿住了脚步。缓缓回过身去,却发现比干跪在神前,没有看他们任何人。
殷郑在心中安慰自己,这话或许是问崇应彪的。可内心的一角仍在劝慰她,不如就此坦白——
叔祖待他们这些晚辈一向宽容。
她抬起头,借着壁上火光,仰望那些神像——和十年前并无不同,永远都是眼眸低垂,无悲无喜的模样。
他们看不见她,又如何看得见她的不平?
那些问不出口,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自她心底一涌而出:凭什么永远是兄长在前?凭什么父亲只能看到兄长?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她一想到殷郊肆意的笑容和父亲的凝望,便觉得若朝阳刺目,两眼生生发疼。年少的公主理不清其中关系,只能任凭积压多年的怨念在她心中潜滋暗长:殷郑如此渴望能和父亲并肩,至少能拥有一句真心的肯定。
鬼域的厉火又开始灼烧她的心腹——盘古开天辟地之初所诞生的欲望驱动她抛开所有的道德与束缚,她顾不得、算不清自己有什么,只想求自己想要的。
“大祭司说得对,万事不平。”少年正值十四五岁的年纪,嗓子哑得如同楚乌。“可凭什么这不平,就该我来承受?”
说罢,匆匆一礼便转身离去。
殷郑这才发现,因为祭神的缘故,崇应彪今日没有着战甲——一身灰色的吉服几乎融进外面的烟雨之中。
那一瞬之间,殷郑心里似有种释然,即使面对众神审判也无所谓的释然感——
有人一道,又何惧焉?
她终于碰到了一个相似的人,不再踽踽独行。
苏全孝太干净,殷郑甚至不敢多说一丝心中的妄言;殷郊和姬发光芒万丈,只会照得她自惭形秽......他们澄若美玉的善意只会让殷郑一遍遍地怀疑,最后惊惶失措。她不是圣人,更不是神明,她平不掉自己心中的厉火,抹不去心中的污迹。
十二岁的孩子很容易记仇,也很容易原谅——只不过一句话,殷郑就暂时放下了崇应彪之前对她无声的“威胁”,也替他抹去了所有的凶名。
因为,她也算不得“好人”——
既然如此,就这样吧......
春雨如丝,像是雾一样的浮在空中。殷郑拉着衣摆追出去,紧赶慢赶,在祭神殿的正门处追上少年的步伐。
“公子彪......”
前面的少年停下来,转身看向她,仍旧是淡漠的神色——
这是他们第一次说话。
殷郑远远瞧了崇应彪四五年,可骤然一下如此之近,她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她甚至能从他冷淡的神情里看出崇应彪此时还尚存耐心。
其实,她只是想说句多谢。多谢他的沉默,也是多谢他肯帮她这一回——不管,是什么缘由。
可这两个字就像被浓稠的雨雾堵在她嗓中,如何都开不了口。
细碎的雨丝落在少年的发间,在他的发梢处凝成一串极小的露水。春风穿过新发的柳条,卷着一阵春意和雨水气息灌进殷郑的胸口。缥缈的绿烟在宫墙边摇曳,天边又有雷声滚滚。
二人不觉都抬起头去,这时,一声燕鸣划过头顶的柳梢处,落在屋檐下的巢穴边。那泥土质地的燕巢中探出几个小脑袋,“啾啾”地叫唤着向父母乞食。
父子熙熙,相宁以嬉。
殷郑歪着头瞧了半晌,等回过神来,却发现崇应彪看得比她更入神——
少年眉目舒展,身上没了往日里浓重的杀伐戾气。双臂半抱在胸前,站得十分松散:斜着肩、歪着头,如同周身寒冰都随着春意融化了。
一声惊雷落下,大雨接踵而来。
二人立于檐下,皆是沉默不语。雨珠自飞檐上坠落,砸在宫道上溅起水花。雨水打着宫墙,沙沙地响着,崇应彪站在她身前两步的位置——不远不近。春雨冲淡了少年身上北地旷野与林地的气息,将他包裹在其中,变得柔和且朦胧。
殷郑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看他——和上次见时不同,少年的肩膀又宽了许多,唇边也生出了一层泛青的绒毛。他的眉眼与初见时变化不大,只是愈发锋利迫人......
不待她再想下去,便瞧见侍女撑了伞来接她——姜王后见她久久不归,担心是被雨隔住了。
殷郑走出去的片刻,便被卷着雨水的风吹了满面——春风裹着雨,斜斜地潲进来。凉风灌进领口里,引得她两臂的肌肤上泛起小小的颗粒。
她一回头,便瞧见崇应彪浅灰的衣摆染了一层深色的阴影。
雨若珠帘,隔着幕帘望去,眼前的人都变得朦胧。此刻,殷郑终于能开口,
“多谢。”
她似乎听到一声轻笑,也不知是不是在笑她。只是极轻,极短促。
少年哑若楚乌的嗓音又响起来,“公主谢的哪一件?”
没等她开口,便又听他说道:
“春雨寒凉,公主还是早些归去吧。”
......
一声灯响,惊醒了半梦半醒的殷郑——她想通了其中关窍。
凉风自半开的窗棂溜进来,吹动她鬓边的碎发——
经年之后,在渐近的秋声里,殷郑听到自己十二岁那年,春花绽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