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过不多时,灵宝和李清渚一起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有点囧:
什么事都没出,只是有个人掉池子里了,前殿那一阵慌乱是在找会水的人救他。
立刻有人问:“是谁家郎君失足了?现下救上来没有?”
此处的女郎们都有亲眷在前殿,不是父亲就是兄长,抑或是夫婿,是以人人屏息凝神,专心听着。
“无事,”李清渚含笑道,“是王家十八郎失足,已救上来了,人并无大碍。”
人人都松了一口气,也到了散席的时候,于是各自离席回家。
程瞻洛却在自家马车上见到了一个水淋淋的庄守白,当即瞪大了眼睛:“大哥?”
难不成庄守白也掉进水里了?
“跳进水里捞了个人,没事,”庄守白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头发却还是湿的,他不太在乎地抹了把脸,把被水打湿的一绺头发拨到后面,对着窗外道,“我还能骑马呢,不必坐马车。”
庄戎和李清渚都没听他的,冬日里伤风感冒可不是小事,严令着把人塞进了马车,连窗帘都不许掀开。
回去的路上,就是李清渚,庄守白与程瞻洛三人一车。程瞻洛抱着手炉,听庄守白讲当时发生的事。
借粮之事定下后,席上便热闹得紧,几人轮番舞剑,庄继白也被指了上去舞剑。他看着文秀内敛,实则也是从小习武,一手剑法扎实得很。
士人的所谓舞剑,总是舞多剑少,软绵绵的花架子而已,庄继白学的剑法却是真正能上沙场的,架势一摆开就不一样,剑光雪亮,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满座人都看住了,连乐工都不再奏乐,正待好好欣赏一番。就在这时,王十八郎不小心掉进了池水里。
王十八郎是王卞之亲子,席上顿时慌乱起来,连声叫人施救。奈何侍候的仆役多是三年前流亡到此的北方人,都不会水,正慌乱时,庄守白两步跨到池边,跳下去将人捞了起来。
庄守白的反应很快,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几息时间,前殿的喧哗也没有持续太久,倒是后殿的骚乱更让人意外。
“我也不知道,”程瞻洛托腮沉吟,“我见着是王家十九娘先慌的,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这是他们自家宴席,难道我们还能害人不成?”
程瞻洛却万万想不到,她一语戳破了事实真相。
此刻的鹿园内静得怕人,宾客皆散去,王氏子弟们都到了前殿,因是一家人,也不必男女分席,王卞之高居上首,脸色发青——气的。
“怎么回事?”
王十九娘颤颤巍巍道:“儿当时听闻哥哥喊了一声,然后是前殿慌乱之声,还道是借粮之事家中不从,庄节度遣了一伙强人进来威逼,一时间……一时间惊吓太过,想着逃出去。”
王夫人拿帕子捂着胸口,也跟着点头。
王卞之怒道:“前殿和后殿隔着那么远,也听不真切,不过一阵喧哗而已,怎么就能吓成这样?”
是,他是在家中提过一嘴,庄节度办的宴席就是为了借粮,如果世家大族们还不识趣,恐怕要威逼利诱,叫子女们注意着些。但他没想到能把子女们吓成这样杯弓蛇影的样子!
且不说这是自家园子,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就说庄节度是个有兵权的武将,但也是个头脑思维都正常的人,但凡还想混下去,就不可能当真无缘无故在王家的宴席上砍了王家的人。
结果后殿这一场闹的,还以为是见了血光的鸿门宴呢。
王十九娘弱弱地说:“儿也是听闻庄节度是见惯沙场的人,浑身都是血光煞气,每顿饭都要吃人心人肝下酒,万一他一怒之下,当真动了手……”
“不说这些,”王夫人捂着心口说,“那毕竟是个打仗起家的粗人,又不是士族出身,本就不是什么知礼节的人,谁料到他们能办出什么事情来?”
王十一娘扶着母亲,低声道:“阿娘,并不是这样的。”
王夫人摇摇头:“你不懂,那些庶族出身的无礼武人,都一样。”
王卞之失望地看着王夫人与王十九娘,叹了一口气。
时下士庶分隔已久,人皆重文轻武,根本不屑也不愿去了解这些寒门武将,只笼统地说声粗鲁野蛮也就罢了,余下的多提一句都嫌脏了嘴,有些无稽传言也就越传越走样。但令他失望的是,连自家女眷都是如此,以至于一阵喧哗,就能吓成这副样子。
庄戎身为当世名将,持身颇正,在朝野之间一向风评很好,饶是这样,自家女眷也不愿正眼看他一眼,仍是一句无礼武人概括了事。
不能正视自己的对手,如何能正面对敌?
“鼠目寸光,愚蠢至极!”王卞之最终这样重重地说。
他再看王夫人和十九娘都是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略过不提,转头问王十八郎:“你又是怎么回事?”
王十八郎裹在毯子里,一左一右都是熏笼,抖抖索索地说:“儿当时瞧着剑光朝自己来,一时害怕,想朝后躲,没想到喝多了酒,一脚踏空,就……掉进池里了。”
“那剑根本不是朝你这个方向的!”王卞之怒道,“一道剑光而已,就将你吓成这副模样。”
“儿不曾见过如此的剑法,只觉得寒气逼人,下一刻就要冲着儿来了。”王十八郎争辩道。
王夫人道:“十八郎今日受了惊吓,你还如此审问他!还不着人给他熬一碗姜汤,让他回去好好发发汗。”
王卞之气个倒仰,道:“慈母多败儿!”
一场宴席下来,他见着了庄戎的儿子,也就有了直观的对比:别人的儿子芝兰玉树,他的儿女转着圈儿丢人。
王夫人还要说什么,王卞之懒得与她争辩,挥手道:“把十八郎抬下去吧,好生伺候着,给他找个武师父,养好了身体就每日练剑,再不能如此丢人了。”
“舞刀弄枪,并非清贵文人所为,他那能学那样粗鄙东西!”王夫人急道。
王卞之加重了声音:“我意已决。”
有下人蹑着步子进来,轻手轻脚将十八郎抬走了,余下诸子女也渐次散去,王卞之走到院中,王十一娘跟在她身旁。
这本来是鹿园中极为赏心悦目的一处院落,只是此时正有一些不太赏心悦目的事情在此处发生。
冬青树上的绸缎与金银丝线攒成的花仍在闪耀着光泽,那料子实在名贵,纵然一阵风吹过,也不会发出什么声响,只有细微的沙沙声,犹如真花相碰时一般。
只是树下正在发出一声一声的,沉闷的响声,还有活人发出的哀嚎。
有很多很多人被绑得严严实实,排列在地上,拿实心木板一下一下的打,那是方才在殿中伺候的所有人——见主人落水而不救,等同背主,因此这一殿的人都不必留了。
有些体弱的已经没了气息,还有人操着一口北方口音哀嚎:“奴是北方逃难来的,实在不会水,求求饶我一命,我这就去学凫水!”
又有人在喊:“我家本是良民,你们不能这样!”
行刑的冷笑了一声:“你自是王家部曲,身契都在此处,少胡言乱语!”
他最宠爱的那名女婢扑过来,抓住他的袍子下摆,嘴里喊着什么,声音很凄切。
王卞之面色纹丝不动,任两个下人将她扯了回去,女婢凤仙花染过的长指甲断成两截,在袍角留下了一星鲜红的血痕,和地面上的血迹是一个颜色。
地面上也有很多血,是从不同人身下流出来的,蜿蜒成一条浅浅的河,在成片装饰华美的冬青树下静静流淌,王卞之的靴面也被染上了红色,王十一娘轻轻皱了皱眉。
王卞之以为她要求情,张口便道:“奴婢犹畜产,一旦背主,都不必留,要的就是杀鸡儆猴,不容许再有下次发生。你如今道阿耶太过酷烈,再长些年岁就会明白了。”
“儿并没有在想这个,”王十一娘的声线还是很稳,“只是这一批人多是三年前趁流民南下时买过来的,也是该增补些了,只是如今要施粥,又不许买城中饥民,若是去别的郡买些过来,又耗了路费,总归是麻烦。”
“罢了,”王卞之淡淡道,“庄节度的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且过些日子再说,家中总不会缺使唤的人。”
马车中,庄守白还在说:“我还怕泱泱受了惊吓,没想到是泱泱最镇定,还能维持秩序,了不得,大哥刮目相看。”
程瞻洛抿嘴得意一笑。
回府后,庄继白和荆远也听说了这事,都赞了她两句,庄戎笑道:“咱们武将家的女孩儿,总该有些气魄。”
“伯父谬赞,谬赞。”程瞻洛笑眯眯摆摆手,拉着庄幼白去玩了。
她倒真让庄家郎君们耳目一新,不是没见过寻常士族家的女郎,都是娇娇柔柔的,说话细声细气,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程瞻洛却半点不娇气,还很有胆量,永远当机立断,该跑路就跑路,该掀桌就掀桌。
还是李清渚微笑道:“可别小看了女儿家。”
庄戎对她一拱手:“有夫人在,岂敢。”
孩子们识趣地走远了,李清渚嗔了庄戎一眼,被他握住了手。
有了世家大族出借的粮食,接下来的一切都推进得很顺利。军营有了足够的粮草,还有多余的足以支撑饥民度过这个寒冬。
李清渚派人在城内搭了棚子,统一管理,叫这些人有了落脚之处,还推行了以工代赈,凡是青壮,都要去城外修筑防御工事,换取口粮,如果整整一冬都上了口,来年开春给分田地。
此令一下,城中简直换了个模样,个个都是干劲十足,期盼着明年春天的到来。
临近过年,庄戎和庄守白反倒不在襄阳城中,而是北上突袭胡人去了,城中一应事务都由李清渚来管,庄继白和荆远都各自分到了活,程瞻洛也有任务,她负责清点粮仓,以及府中庶务。
这个冬天,庄府里个个都忙得像陀螺,直到十二月初,各项事务渐入正轨,才闲下来些。这时庄戎和庄守白也领兵回城,带回了捷报:
不过十余天,他们便连下三城,将襄阳北面盘踞的胡人都肃清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