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燕子是喜鸟,向来有报春添喜,家宅兴旺的好意头。
这两只燕子一来搭窝,家中都很高兴,别说赶走了,就连出来进去都是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生怕惊走了他们。程瞻洛还特意派人在檐下钉了两根木条,方便它们筑巢。
燕子窝一天一天的建起来,忽然有一天,窝里多了叽叽喳喳的雏鸟叫唤,一声接一声,稚嫩又清脆,全家都特意来看。
“是好意头,”庄戎道,“特意选了泱泱院里,看来我们泱泱有福气。”
程瞻洛笑起来。
庄幼白仰着脸,一刻不停地盯着那个黑乎乎的窝,其实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见窝的边缘探出几张小小的,嫩黄的鸟喙。
庄幼白羡慕道:“真好,要是燕子也能来我院子里搭窝就好了,我一定好好招待他们。”
“会的,”庄守白摸摸他的头,“燕子秋天飞走,年年春天又来,且每年都会寻旧窝住下。等这一窝燕子大了,日后都飞回咱们府里,怕是要多添好几处燕子窝。”
庄幼白望着这一窝小燕子,很神往的样子。
满院都是明媚的春意,檐下的雏燕们吱吱喳喳地叫着,大燕子现在一点也不怕人了,绕着人肩膀低空飞过来,停在巢边,扇了两下翅膀,偏过头来看着他们。
“走吧,”庄戎低声说,“别惊了燕子。”
等这一窝燕子飞去又飞回,飞回又飞去,如是两次,程瞻洛也已经在南阳待了两年多。
已是秋天,街上人流如织,有挑着担子沿街吆喝着做生意的,有带着孩子出来买些针头线脑的,还有稍微富裕些的人家,驾着马车出行。虽说人多,但街市上井井有条,人人脸上都带着期盼的笑意。
据说庄小将军从前线凯旋,今日带兵回城,大家都盼着看一看这盛景呢!
有那好讲古的就买了一包盐津津的炒豆子,边嚼边说:“当年逃到南阳来,真没想到如今能是这样的好境况,咱们也来瞧瞧热闹,看庄小将军这回带了什么好消息回来。”
当年南阳刚刚收复,几乎是一片废墟,在庄节度的经营下,才重新逐渐恢复。别的不说,大伙如今家里都有田有地,能吃饱穿暖,要是有把子武力,或是识文断字,还能去官府里寻个职位,这比在胡人手底下当两脚羊、没骨烂的日子要好上太多了。
自从朝廷停了北伐,南阳与胡人时有摩擦,但都规模较小,这还是第一次摆到明面上的大战。
有人附和:“是啊,今年收成也不错,我家小子还去庄节度军中谋了个职位,他年纪轻,气力也不够,说是当了二等兵,可也按月发饷。”
这人口气犹在谦虚,大家都羡慕起来,谁不知道庄节度军中待遇最好?从不克扣银两,家中还给分田,说亲时,只要说是庄节度军中,谁个不高看一眼?
还有人更实际些:“你家小子有没有透露,咱们什么时候能再北伐?俺家是北边来的,还想着什么时候能打回去呢。”
“嗐,这档子掉脑袋的事儿,也敢到处乱说?再说,我家小子也不能知道啊。”
“只要庄节度在咱们这儿不走,总有盼头的。”
乱糟糟讨论了一会,有一队在城中巡逻的兵士缓缓过来,众人自觉地站到街道两旁,空出了宽阔的驰道。
有人兴奋道:“来了来了!”
无数颗脑袋都一齐转过去,瞧着城门的方向。
程瞻洛也正瞧着那个方向。
她和庄幼白、连瑶君几个在一处酒楼包了处清净的雅间,因临着街,视野很好,窗户一开能看得一清二楚。
庄守白骑着大黑走在头里,穿着甲胄,身形挺拔而俊逸,很是打眼。他身后还有连烽、连胜、李武等几名副将,在往后是军容严整的大军,顺着驰道缓缓过来,两边围观的人群中登时爆发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大军后头还带着缴获来的牛羊马匹,有专门的几个骑兵用布写了这回的战功,高高举着,从队头跑到队尾,又从队尾跑到队头,有识字的看了,转述给身边人听,人群就更十二万分地激动起来,有人扯了自己的头巾摇,有人跟着欢呼,两边忽然下起花雨来,数不清的女郎揪了随身的头花、帕子、香囊,往他们的方向扔。
大军凯旋嘛,就是一个热闹!其时风俗并不严苛,每逢春日,女郎们也唱些“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古诗,指望着找一个如意郎君。
而在南阳,最如意的郎君就是庄节度军中的了,赚得多,又体面,庄节度治军甚严,这些威严高壮的军汉平日里待百姓就很和气,不知是多少女郎的春闺梦里人。
被扔得最猛的,还是以庄守白为首的打头那一批,年轻,卖相还好,盔明甲亮的,十之六七的女郎都在往那儿扔。
连烽和李武年纪长些,又有家室,已经能算是见识经历颇多的老菜帮子,都一脸淡然,依旧保持着马背上端正的姿势,略略扯了扯马疆,向后几步,不和那些毛头小子们凑到一处,投向他们的鲜花立刻就少了些。
剩下的都是年轻鲜嫩的小伙子,反应就各异了。
周芙和周荔趴在窗口看了会儿,鄙视地说:“噫,我哥居然笑得一脸不值钱。”
程瞻洛凑过去一看,也笑倒在一边,周萧不知是和哪个女郎对上了眼,此刻正笑得一脸见牙不见眼,手里还握着一个藕荷色的香袋。
周芙和周荔还在嘀咕:“他看上谁了?回去就审他。”
“他不说就告诉娘。”
李淑和也看了一眼:“我弟弟还行,诶,怎么脸红了?”
连瑶君在一边没心没肺地大笑:“我哥也脸红了!”
连胜年纪长些,原本是能在一帮大小伙子里头绷住的,一开始他也确实绷着脸,努力学着连烽和李武,淡然地走在队伍之中。奈何一朵粉色的绢花擦着他鼻尖过去,连胜手比脑子快,单手接住了,四周立刻爆发出一阵善意的起哄,他的耳根立马红了,好在因着脸黑,红得不明显。
连瑶君对着程瞻洛嘲笑完了自己的亲哥,又戳戳她:“看你哥。”
庄守白走在队伍前头,他倒是一帮人里最稳得住的。他虽然年纪少,但早早入了行伍,身上倒有和连烽、李武两个相似的沉稳气质。
偏偏他卖相最好,一双黑亮的眼睛亮似星辰,眉目五官都像玉匠琢出来的,叫人看了便要赞一声: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倒像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
不少鲜花香帕都冲着他去,庄守白没什么反应,依旧坐在马上,脊背笔直,有些花雨落在他身上、马上,但庄守白驱马缓缓向前,并不伸手去接,两边拥挤的人群在他身侧慢慢分开,这些东西就又都滚落下去。他像是一座沉稳静默的石像,春风吹来,无端沾了一身花瓣,但谁都不能叫他回头看一眼。
大军渐渐离这间酒楼近了,雅间里的人都兴奋起来,凑到窗前,向下挥着手。
“哥哥!”庄幼白喊的声音最大。
都是熟人,队伍中的几人听到声响,朝楼上打了个招呼。
庄守白抬眼,朝楼上笑了一笑,他本就生得好,这一笑恰似坚冰初融,抬起的唇角和隐现的酒窝共同构成一个让人心折的弧度,尖叫声顿时大了起来,投向他的手帕香囊更多了,真跟下雨似的。
连瑶君和李淑和都在朝自家兄弟扔花,程瞻洛玩笑心起,也从雅间的花瓶里拿了枝花,瞄准了庄守白,抬手就向下扔去。她这两年勤练骑射,手上的力量比之前大得多了,但花这东西太轻,飞到一半,就在空中轻飘飘偏移了轨迹。庄守白瞧见是她扔的,向后一仰,结实精悍的腰在空中拧了半圈,伸手一捞,抓住了,随手将花插到大黑的辔头边上。
银鞍白马,配了朵鲜花,尖叫声更热烈了,还有好事者要看是哪里扔出的鲜花,但街道两边的酒楼都挤挤挨挨,分不出来。
回府的路上,连瑶君还意犹未尽:“这次庆功宴该办得盛大些吧,咱们也能好好玩玩。”
“多半是,”程瞻洛日常跟着李清渚忙碌,对前头的事了解多些,便道。
马车路过云台,连瑶君挑了车帘,看了眼高大的定鼎碑,又望见来上香的密集人群,叹道:“真热闹。”
程瞻洛也望了一眼,点点头。
在收回了南阳诸郡第一年的赋税后,定鼎碑到底还是重新修起来了,不过没刻庄戎的北伐功绩,也没恢复前朝的原样碑文,而是请陆攸之执笔,永王妃致祭,写了本朝太//祖功业,并供奉了本朝开国功臣的香火,将云台重新开放,四时八节都有人来上香,据说很是灵验。
这消息一出,建邺那些试探的眼神都少了七八分,若是庄戎有半分问鼎的心思,都不会在南阳修这样的碑文。整个南阳都在他掌控之中,他想给自己乃至祖上修个生祠庙宇,再宣扬些传说,都是极容易的事,但他没有这么做。
翻修云台后,永王妃也离开了南阳,待了一年,她也看清楚了:庄戎不会在永王身上下注,但也没有举旗造反的心思,既然这样,不如拉拢。她带着消息回了建邺,从此建邺传来的消息也更热切些。
南阳空缺的官位也在这两年逐渐被填满了,庄戎命人在官府前贴了榜文,求取贤才,不光是世家子,寒门子弟亦有机会。最开始来投的人不多,庄戎便命人出题统一考较,尔后将人各自安排到适宜的职位上,后来渐渐成了定例。
也是因此,没有哪家世家或势力能在南阳独占鳌头。没有地头蛇,政令便得以顺利推行,少有欺压百姓的事发生。
整个南阳如今,已经是一副蒸蒸日上的兴旺模样,再也没有三年前饱经兵祸的影子。庄守白凯旋而归,这又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满城都洋溢着欢欣。
庄府虽不张扬,但也人人都带着笑脸,程瞻洛还在准备给庄守白在庆功宴上的贺礼,却突然得知了一个消息。
她年纪渐长,又因那次清谈一战成名,这三年里也常常以笔为刀,参与时论,李清渚和庄戎谈论政事时也不再避着她。
“江宁来的消息,”庄戎合拢手上的信纸,道,“建邺有意派人来领南阳诸郡,召我回建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