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程瞻洛到建邺时,已是花发草长的阳春三月。
以南阳到建邺的距离,纵使人再多,车队行得再慢,也用不了整整几个月功夫,只是庄戎是节度使,手里有兵,带着大军移防,情况就更复杂些。
这样一支军队是不可能被允许进建邺的,哪怕在城外驻扎也不行,城内公卿会睡不着觉。当年胡人在北方乱起来时,多少南渡的北人逃到京口,其中不少青壮都被收编入军中。因他们都出身北方,又都驻扎在京口北府,便称北府军,是庄戎麾下最初的军队班底。
当时这支军队便一直屯驻在京口,不许南下至建邺,一是为防备胡人南下,更多则是因为士族与皇室的防备之心——数量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是真有能动摇天下的力量的。
过了六七年,庄戎麾下军队的规模又渐渐阔大,如今就更不可能带着这许多人进建邺了,因此采取了折衷的方式。庄戎先带着属官、部曲、和节度使名下的军队回了江宁,将大部分人都安置在江宁,而后才带着少部分人轻车简从,入建邺觐见。
值得一提的是,陆攸之竟辞去了南阳的官职,自愿跟着庄戎一道来了建邺,这几乎是投诚了。有些南阳的官吏跟着庄戎一道走,是因为他们都出身寒门,朝廷依制再派郡守来,郡守自然有自己的属官,寒门子弟混不出头,不如一条心跟着节度使,但以陆攸之出身世家的身份,原本不必如此。
连烽一家也跟着来了,连瑶君和程瞻洛、李清渚同坐一车,时不时挑开车帘,看着外头的景色。官道是如出一辙的平直,有时会经过河水和山川,但更多时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草。
终于,她们远远地看见了建邺的城墙。
那是一座多么大的巍然城池啊,城墙高峻,由灰色的石砖筑成,一眼甚至望不到头,程瞻洛望着光秃秃的灰色城墙,想起建邺因此也有石头城的别称。
行了半日,离得近些了,能看见滔滔江水拍岸,在城墙脚下泛起白色的浪花,那白色的浪花很快又碎成无数个细小的浪花,沿着阔大的江岸顺流而下,水城门中横着铁槛和铰链,城墙上有穿着鲜亮盔甲的整齐士兵走来走去。
程瞻洛望得出了神,不由轻轻叹了一声:“这才是一国都畿啊。”
建邺以往并不是都城,朝廷南渡以来,才在建邺设都。单只是建邺就有如此规模,不知故都洛阳又该是何种壮观景象?
那些诗中写过的,阿耶说过的,南渡的士人们一遍又一遍念着的,该是一座什么样的洛阳城呢?
庄幼白在外头骑着马,跟着车队走,闻言凑近了些,道:“七姐姐,到了城内才更壮观呢!”
他很小的时候曾来过建邺,其实记忆不深,但有模有样地给程瞻洛描绘着自己模糊的记忆,程瞻洛不由莞尔。
连瑶君道:“建邺可繁华了,士族著姓也多,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可瞧不起人!但的确热闹,节庆时晚间处处灯火辉煌,平时也常有成群结队的人外出游玩赋诗的,作完诗就命人唱和,改日这诗就传到市井中去,我是读不懂诗,但他们都说风雅。”
“不过……”连瑶君停了一停,露出个调皮的笑容,继续说,“有些世家子真个是好卖相!就好簪个花儿打马出游,瞧着风流倜傥极了,我记得那卫家郎君生得实在俊,有一回叫市集上的女郎们堵住了车驾,又是扔花又是扔帕子的,我也凑过去看了,生得是好!你这会去了建邺,可要仔仔细细看了,说不准就能找个如意郎君。”
李清渚轻轻笑起来,慈爱地看了程瞻洛一眼。
她已过了十五的生辰,及笄了,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不过这两年时局动荡,不好说亲,李清渚和庄戎也有意把她在身边多留几年再出嫁,虽说已经开始留意适龄儿郎,但并不太紧迫。只是看这两个未出阁的女孩儿谈起这事,实在有趣,她也就没有说话,默不作声地听她们说。
程瞻洛淡然道:“你还比我大些呢,我不和你抢,还不赶紧擦亮了眼睛,找个生得俊些的?”
连瑶君本是要逗她,没成想自己被绕了进去,一下绷不住了,笑着推了程瞻洛一把:“你坏!”
“谁坏?”程瞻洛刮刮自己的脸,“羞不羞?”
“不羞!”连瑶君一甩头,清脆地说,“我也不想那么早嫁呢,我哥说了,要多留我几年。”
“很是,”李清渚点头道,“女儿家在娘家是娇客,出嫁了要操的心便多了,很该多看看,不急着出嫁。”
“就是,我哥也还没娶亲呢。”连瑶君心很大地卖了连胜。
几人在缓缓行进的马车中说着话,程瞻洛往窗外看去,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庄守白骑着马,正顺着车队从前往后巡视,车队很长,由一列队形严整的骑兵护送,庄守白驱马扬鞭,姿态矫捷,扬起一阵尘土。
他看见了车中几人,遥遥对她们点了个头。
程瞻洛就顺口说:“大哥也还没定下亲事,长幼有序,要急也该先着急他,莫要让他误了花期。”
庄守白已经及冠,的确是要操心亲事的年纪了,有这么一个大哥在,程瞻洛果断甩他出来顶锅。车中三个女人左右看看,忽然都一齐笑起来。
庄守白给笑得一头雾水,在近处停了一停,无奈笑道:“又编排我?”
程瞻洛差点笑出眼泪来,揉了揉眼角,对窗外抱拳作了个揖。
庄守白本来也没认真同她们计较,只是略停了一停,又骑着大黑跑远了。金灿灿的阳光下,他在马背上的姿势熟练而流畅,好像天生就长在上面的一般。
李清渚也笑了:“他呀……也的确该留意起来了。”
前几年也不是没给庄守白留意亲事,只是都没走到下定,对方家中就冷不防获罪了,亲事自然也没法接着走下去。连着看了两家都是这样,一家是触怒了高太后,另一家则是被卷入了端王和永王的争斗之中,圣人一日大似一日,争斗日益激烈,庄戎和李清渚素来都是谨慎的人,瞧中的人家也是低调清正之家,可还是被扫进了台风尾。这几年波及颇大的案子还有几桩,次次都要血洗一回朝堂,将堂上站的人换上一波新的,时局诡谲如此,也只得将庄守白的亲事暂时放一放,不由得耽搁到了现在。
现在来了建邺,能接触的人家更多了些,李清渚静静盘算着几个孩子的亲事,不光是庄守白,还有庄继白、荆远和程瞻洛,都要看起来。
建邺的城墙实在高大,清晨看见了城墙的轮廓,却足足走了大半日才到,入城时已是暮色昏沉。
一行人入了城门,顺着宽阔的驰道向内城行去。城中修葺得异常漂亮精美,处处朱墙粉瓦,道路和城墙都阔大笔直,道旁广植烟柳桃杏,正值阳春三月,开着云雾般的花儿。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两旁是行脚客商歇息的旅馆瓦子,已经点起了灯,还有富贵人家的马车前,挂了两个黄澄澄的羊角风灯,在暮色里亮极了。
一车人都在朝外看,庄幼白已经坐进了马车,揉了揉眼睛,哇了一声。
庄守白高踞马上,紧跟着马车护送他们,也侧头看着分隔内外城的高大城墙,暮色昏沉,只有街道两边的暖黄灯火映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轮廓和宽肩窄腰的身形。因是进了城,他握紧了马缰,刻意走得很慢,马蹄一踏一踏,他在马背上坐得很稳,跟着自然而细微地一起一伏,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这城墙真高。”庄幼白仰头看了许久,终于道。
庄守白转过头来,缓缓地笑了一笑。
“大哥在笑什么?”程瞻洛不由问道。
“这城墙虽高,却不利防守,”武将世家,这些也算家学渊源,一打眼就能看出来,庄戎耐心同他们解释,“这外城与内城皆只有一道城墙,且四方笔直,城中道路也笔直宽阔,一览无余,应该是后来特意为美观修葺的。美则美矣,敌军若是进犯,我军没有地利之便,不好倚城防守。”
“那什么样的城墙才好?”程瞻洛好奇,庄幼白也听得入神。
“瓮城,”庄守白答道,“要那等厚实的高墙,城墙弯弯绕绕,内外数层之间道路曲折,再建些塔楼、箭楼,才是好的城墙。”
程瞻洛立刻有了印象:“后来南阳新修的城墙,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庄守白一点头,肯定道:“南阳靠近北边,自然要防备胡人。”
庄幼白听得很认真,一脸若有所思。
几人又说几句,车队已转过大道,走入坊市之中。弯弯曲曲的秦淮河便撞入程瞻洛眼中,天已彻底黑了,河道两边都点起了灯火,河上也有不少挂着灯笼的华贵游船,照得满河都是细碎流淌的金箔似的,更有丝竹声声,引人沉醉不已。
有几只不起眼的乌篷船从最近的一个桥洞中冒出头来,缓缓顺流而下,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待到近了,有两岸的灯火照到了乌篷船上,程瞻洛便瞧得真切了:每只船上都是纯粹到有些晃眼的洁白,那是层层叠叠,甚至于堆满了整船的茉莉花。
“是苏州运来的,”庄守白于地理熟些,低声解说,“苏州茉莉名满天下,当地的花农搭了暖棚,每年都有茉莉花船运进建邺来贩卖,不分季节。”
时值三月,并非茉莉的花期,在刚刚过去的寒冷冬日里培养盛开的茉莉,暖棚内势必温暖如春。
程瞻洛不是没有见过世家炫耀豪富、彰显身份,只是这几年她都在南阳,庄戎一家都崇尚简单朴素,很少弄这些东西,而是忙着练兵、农事、安顿百姓,她也就离这些精致的享受很远了,如今再见,几乎是恍若隔世。
程瞻洛便对建邺有了一个大体的初印象:一座富庶、美丽而靡费的,华而不实的城市。
快到一处巷口,庄守白便勒停了马疆,车队也停下来。夜色之中,河中明亮而辉煌的灯火都映在他眼里,黑曜石一样的眸中便像是藏了灿烂的星河。
“到了。”庄守白说。
这是提前在建邺寻好的一处宅院,供他们落脚歇息。
一直骑马在最前的庄戎也拨转马头,对他们道:“今日时候晚了,不好进宫,我已遣人入宫报信,明日随我一道入宫,觐见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