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万寿节是圣上生日,按例,文武百官及家眷都要入宫领宴,以贺陛下寿辰。
但自圣人还是太子的时候起,高太后就不愿让他出席太多公开场合,圣人登基后,她便改了这一条定例,只让群臣上表庆贺。是以庄守白有空带着一家人出来玩耍。
夜色沉沉,坊市之间却很是热闹,灯火阑珊,人头攒动,庄守白带着弟弟妹妹走在前面,手上抛着个装了零钱的钱袋子。几个亲兵并侍女仆役们跟在后头,免得有人被拍花子的拐了去。
街道两边都是推着小木车、挑着担子,出来卖吃食的小生意人,吆喝声一声接着一声,热闹极了。都是些平常的民间杂嚼,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胜在新鲜,都是平时府中见不到的。
庄幼白看中了一家槐叶冷淘,往前跑了几步,拉了拉庄守白的袖子,往那处一指,庄守白拍了下他的头,带着一家人在拥挤的人群中走了过去。
其实是吃过晚饭才出来的,但难得过节,看见这些杂七杂八的零食就心中痒痒,庄守白也不扫兴,笑着过去付钱,给大家一人买了一碗。
程瞻洛低了头,很专心地吃着色泽鲜亮爽口的槐叶冷淘,只有小小一碗,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再往前走,整整一条街上的吃食琳琅满目,又有细纱糖酿元子、鸡皮麻饮、糖渍青梅等,一行人边走边吃,只觉样样都新奇。
已走到了秦淮河边,静静流淌的河水映着两岸辉煌灿烂的灯光,仿佛是漫天星河倒转,满河的辉煌璀璨。河上有花舫,两侧挂着红艳艳的灯笼,有妆容鲜妍的花娘在甲板上抱着琵琶唱着,嗓音清脆动听。又有小些的乌篷船,上头有人杂耍,一个吐火,一个吞剑,围观的人站满了两岸,甚至桥上也摩肩接踵,吐火的那人在船上翻了个跟头,围观者于是激动起来,大声欢呼着,悠悠的水波也被震得颤了一颤。
程瞻洛把最后一颗梅子放进嘴里,跟着庄守白往前站了站。
这大概是建邺特有的渍法,和南阳、北方都不同,带着独特的清甜,配上青梅的鲜味,很是独特。
梅子的味道和久违的热闹让程瞻洛几乎有些怀念。
在南阳时,庄戎和李清渚时常带着一家人出去玩,没有一大堆人前呼后拥地跟着,也没有什么世家大族的排场,大多时候是穿着寻常服饰,一道去集市上热闹一番,或是去野外踏青打猎。
没什么规矩束缚,只有一家人一道出游的热闹和开心。她还记得有一回元宵,庄戎领他们去集市上买麻团儿,那家主人是从北方逃难来的,做的是难得的北方风味,几个孩子都吃了个肚儿圆。李清渚怕他们吃得太多,坏了肚子,埋怨了庄戎几句,又让结绿找了些腌渍青梅糖来,叫一人吃了一颗。庄戎也不反驳,就在一旁微笑看着。
到了建邺后,一家人分隔两地,出游时亦有太多顾忌,和人虚与委蛇的时候多,能自在随心的时刻少。庄幼白也同她抱怨过,来了建邺后,只能在府中读书练剑,再不能随意和交好的朋友出游了。
此刻这一点青梅的味道像是无形的钩子,钩得程瞻洛想起那些以往的热闹来。
庄守白在她身侧站定,低声问:“怎么了?”
河岸两侧灯火煌煌,数不清的光影流转,映在他身上,愈发显得人英挺而俊朗,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但程瞻洛身侧的那个他又是真实的,就在两步之外,带着触手可及的温度,是熟悉的兄长样子。
程瞻洛笑笑说:“吃着梅子,倒想起前年元夕,伯母也给我们买了些青梅,伯父给买的是麻团子。也不知如今伯父在京口怎么样。”
庄守白笑一笑:“前线军务多,阿耶他虽不能时常传信回来,但必定是很好的。”
以庄戎的身份地位,和建邺如今的形势,只要传信回来,必有人秘密监视,当中的忌讳太多,他索性减少了通信,只保持着基本的频率,不让人疑心便罢了。
但庄守白和庄戎却是自有可信赖的联系渠道的,他说庄戎很好,程瞻洛略放下些心来,追问道:“真的吗?”
“真的,”庄守白很耐心,“两淮已全部收复了,现下忙的是重新规划防区,修筑营垒和战船,收编的青壮也要好好训练,编入水军中。那些地方原先被胡人占了,现下重新归了大齐,有些百姓便想往南边来投亲靠友,这些也要造册编户,不能混进了细作。阿耶还俘虏了两个胡人的亲王高官,正在审讯……忙着呢。”
确实忙,都说守江必守淮,两淮一线因靠近建邺,地理位置其实比南阳还重要些,只是前线太危险,庄戎上任前,官员都畏惧胡人,不太愿意认真经营,完整的防线也一直没有收回来,只是倚京口天险勉强防守罢了。
程瞻洛点了点头:“这都是好事,只希望一切都顺顺利利。”
“是啊,”庄守白跟着感叹了一句,又笑道,“大好的日子,别想那么多了,还是玩去,想买什么?”
他晃了晃那个小小的钱袋,朝程瞻洛示意一下。
另一边,庄幼白又扯了扯他的袖子,往边上指了指:“大哥!我想吃那个。”
庄守白随着走了过去,那家卖的是冰盏,碗中是各色鲜果放在打好的冰沙里,撒上些蜂蜜、细砂糖和其他调料,在灯光之下显得色泽鲜艳,无比诱人。
已经入了夏,沿街叫卖的吃食也多是冷食,用以解暑。方才买的槐叶冷淘并其他几样都是冷的,况且已经吃过一轮,再用冰的怕会闹肚子。庄守白低头看他:“这里头放了冰,不知道是不是硝石制的,也不知干不干净,当心脾胃不良。”
那小贩见机很快,机灵地笑道:“客官放心,小人这冰都是冬日里就存下来的,一直储在地窖里,干净得很!”
庄幼白点头,接着看庄守白:“可是我想吃!”
他想了想,又非常坚定地保证:“我心中有数的。”
庄守白再转头去看其他人,庄继白和荆远肩并肩站着,瞧着也想吃,已经要从袖中掏出自己的钱袋了,程瞻洛也是一脸期待。
“罢了,回府记得找阿娘身边的结绿要一剂保和丸,可别忘了,”要做个好哥哥,就不能扫兴,庄守白摇摇头,解开自己的钱袋,问对面那人,“多少钱一碗?”
那小贩笑容满面,手上动作飞快,将冰盏盛好,送到他们手上。庄守白买了四碗,四个人一人各一碗。
“大哥,你不吃吗?”庄幼白问。
庄守白放慢了步子,走在他身旁:“你能吃完这一碗?”
庄幼白摇摇头,他年纪小,刚才又吃了许多别的,当然吃不完。
庄守白嗯了一声:“剩下半碗给我,不许多吃。”
庄家从小管得严,不许糟践吃食,几个孩子还小时,都是庄戎来扫尾,如今庄戎不在,他理所应当承担了这个职责。
程瞻洛刚动勺,又停住,抬眼看他:“我怕也吃不完。”
庄守白不勉强她,温言道:“无妨,慢慢吃,若是吃不完,不必强撑着,剩下的给我就是。”
她一个小女郎,更不好用太多寒凉之物。只是孩子大了,程瞻洛又一向心里有数,庄守白便不强逼什么。
几人逛了一圈,庄幼白果然吃不完那许多,给他留了大半碗,庄守白拿在手上吃了,又见程瞻洛转身过来:“大哥,这个给你。”
又是一个小巧的冰盏送到他手上。
程瞻洛大概是特意吃得格外平整,木勺挖出的线整整齐齐,给他留了正好半边。
庄守白拿在手上,就无声地笑起来。
要不说还是女儿家贴心呢,这是怕他没吃到,特意留下的半边冰盏,中间挖出的线笔直,上头完完整整,一点没动。
木勺转了个方向,歪在一旁,在碗边留了些湿润的痕迹。程瞻洛方才就是用这个勺,一点一点挖了冰沙,送到嘴里。
……庄守白忽然不敢吃了,他甚至不敢去拿那薄薄的一片木勺。
以前一家人外出春游时,程瞻洛也给他留过零嘴,一根冰糖葫芦一人一半,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只是那时两人以兄妹相称,彼此都心无旁骛,现在么,庄守白却蓦地升起了避嫌的心思。
一颗红艳艳的小樱桃还堆在这半边冰盏的最顶上,因浸过蜜,亮晶晶的,像是女郎笑脸上嫣红的唇瓣。庄守白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移开了视线。
好在程瞻洛把冰盏送到他手上后,就拉着灵宝的手跑到前面去了,没看到这般情状,不然……庄守白苦笑。
他已然不再问心无愧,这冰盏也不敢吃了,光是想一想,就像在亵渎。
庄守白只是把它拿在手里,跟在几人后面慢慢地走。
头顶一盏灯笼滴溜溜转着,散发出暖黄的光。那只冰盏已经全化成了水,仍在庄守白手上拿着,碗里甜津津的水波荡了一荡,反射出漫天灿烂的灯火,和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