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江牙儿虽跟在屋里伺候宋钰廑起居,可他盥沐时,从不叫旁人在眼前洗发捧衣。每回江牙儿将木桶倒满水,在屋外守着即可。等主子沐浴完,她再将水泼出去,一日的差事也算完结。约莫戊时,宋钰廑没再差遣她的事务,她便可自行回到下房。
江牙儿先去了巧姐的屋子,巧姐屋中亮着烛光,正对着光亮绢花。江牙儿看着桌上绢好的花喜不自胜,用手轻抚,
“姐姐,你手可真巧,真好看这些东西。”
女子哪有不爱美丽事物的,巧姐见她两只眼睛跟光明盏似的发亮,一时兴起。
“来,我给戴上,瞧瞧俊不俊?”
江牙儿双手捂住脸,娇羞道,
“我,我没戴过这些,别叫我出丑了。”
她半推半就,巧姐硬别了一枝绢花插在她发间,而后惊呼赞叹,
“这绢花颜色极衬你呢,你自个儿看看。”
拿了镜子叫她自己照着,江牙儿左看右看,只一味傻笑,娇憨十足。她这欢喜坏的样子巧姐有些心疼,起身将门闩上,小声问她,
“可私下自己梳过女子发式?”
江牙儿先是一愣,懂得了她的意思,摇摇头,“不曾。”
“我来给你梳一个,可好?”
巧姐解下她束发的布条,替她梳了个如今街上少女们最爱的发式,江牙儿更显少女样貌。“你虽比我瘦小些,我的衣裳你将就也能穿,去换上我的衣裙,叫我知道你是出落得如何美丽。”
巧姐来了装扮她的心思,催她换衣裳,江牙儿早就心痒痒女子衣衫,也没推脱,利落去了身上的男装,换上巧姐的衣衫。
“多美的人儿啊。”
巧姐围着她转了一圈,上上下下扫着,亲亲热热地拉住她的手,连连夸她女装不俗。
“姐姐别取笑我。”
江牙儿两手抓着裙摆,满心欢愉,穿上女装,她言语都不似平日粗鲁,真真乖巧。两人在屋子里闹了许久,江牙儿才回自个屋子。
“你身上沾了什么东西?”
宋钰廑嗅觉敏锐,江牙儿一走近,他便闻见一股子脂粉香气,他不喜闻这些,是以问的时候,面色不虞。
那是昨夜和巧姐闹的时候,巧姐给她用的,原以为已经洗干净,还是沾了粉末在衣衫上,江牙儿连忙请罪。
“大抵是昨日去胭脂铺子身上沾了些,奴才立马去换了衣裳。”
宋钰廑没理会她,便是默认她的说法。江牙儿急忙忙往下房去。等她换了衣裳回来,他正悬笔练字,她自觉过去研磨。她本就是姑娘,纵使宋钰廑不知,被他嫌了身上的脂粉气,江牙儿还是觉得发臊,因此心神不宁,研磨研得极快又不自知,墨汁飞溅在宣纸上,惹得宋钰廑啧声,剑眉深皱。
“主子爷,我,我不该..”
他未计较,叫她研慢些。
“泡杯茶来。”
宋钰廑支使她去泡茶。他近来爱喝双井茶,江牙儿是知道的,泡好茶水,便端至书案上。因着她泡茶功夫一直尚可,宋钰廑也是疏忽,略微吹了吹就饮下,而后直接喷出,茶水溅了满张纸,写好的字墨迹晕开,一片狼藉。
“江牙儿!你丢了魂不是!”
他总算薄怒,将茶具重重放下,江牙儿早就吓软了腿,扑通跪下。
“奴才失职,主子要打要罚奴才都认。”
她慌忙认错,宋钰廑瞪着她头顶,见她怕成这样,怒气消了大半。
“说说,在外面又惹了什么官司。”
以他对她的了解,今日这样心神不定,肯定在外面酿出摆不平的祸。
“ 没有,奴才牢记您的教诲,再不敢惹事生非了。”
她说这话时,眼珠子朝上看他,嘴角下撇,故意卖乖,一脸可怜相。宋钰廑知她是在讨好,不再追究她。
要说对于江牙儿这个人的评判,宋钰廑觉得她生动灵活,但太油滑,嘴里的话只能信七八分。她服侍的这些日子,不少惹他开怀大笑。他有时候起了意兴,便叫她说些趣事来听。江牙儿就说笑话给他听,都是些粗俗登不得台面的。
“话说镇上有位大夫,百姓称他李郎中。这李郎中有一位正妻和两个小妾。后来郎中暴毙,三个女人为他守灵哭泣,这发妻呢,就抚着他的头,哭着说,我的郎头啊。第二个小妾呢,就抚着他的脚哭,戚戚哀道,我的郎脚呀。再说这最小的妾侍,捂住其长鞭,嚎啕哭嗓,我的郎中啊!”
这是江牙儿最先同他讲的笑话,宋钰廑听完先是静了一会,而后摇头指着她大笑,
“你这张嘴啊。”
江牙儿自是一脸得意。
她成了红人,兴旺也开始巴结奉承她,宅子里见了面,对江牙儿比从前更亲热,一口一个兄弟,勾肩搭背的,知晓了谁的秘事,或是存了好东西,都要和江牙儿说道分享。
“你从前那样怕主子,现在可还怕了?”
两人缩在墙根下看猫儿打架,两只猫从小养在膳房里,十分肥壮。
“主子人怪好的,面冷心热,往后你有机缘到跟前伺候,就明白了。”
兴旺听了直摆手,
“算了,我可不要这机缘。”
江牙儿来了虚荣心,反正当下也没第三人,吹嘘道,
“主子可钟意我了,说我比寿喜聪明能干,还要给我涨工钱。”
兴旺撇撇嘴,不信,
“寿喜多能干,主子会夸你比他强?你休得吹嘘,小心打嘴现世。”
江牙儿推了他一把,叫嚣,
“不信你到主子跟前问问,可是说要带我都城去。”
这话宋钰廑从没提过,不过是她仗着兴旺不敢去打听,顺口胡诌的。兴旺揉着被她搡疼的地方,嘁道,
“江牙儿,你这样无赖厚脸皮,小心以后娶个夜叉,好治治你混不吝的毛病。”
那边两只畜生撕咬打得猫毛漫天飞,墙角下两个小厮你推我,我踢你闹得不可开交。宋钰廑早在游廊上把两人对话听得清楚,本不想理会,还是起了捉弄江牙儿的心思。
“在闹什么?”
他一出声,两个人吓得不敢造次,兴旺如实回话,
“江牙儿说您要带着她去都城,我说她唬我,她就打我。”
他把她的话学一遍,这不是要活活打她的脸?江牙儿侧脸瞪他,无声做了个口型,叫他等着。
“哦?江牙儿,去都城这事儿,我怎不知?”
江牙儿臊得满脸红,耳边是兴旺的闷笑,她是脸面彻底没了。江牙儿因此番事件心里一直憋屈,在屋里伺候时,依旧尽心尽力,可规矩死板许多,宋钰廑不问,她绝不找话,一连四五日,像才看出她的不对劲,宋钰廑叫她陪着一块下棋,她心不在焉,下了几盘,毫无趣味。“怎么,你倒怪上我了?”
他随手一抛,黑子落在棋盒里,江牙儿吸吸鼻子,回道,
“您是主子,奴才哪敢怪主子的。”
近来常落雨,屋子里有潮湿气,便点了香。他边问着话,手里拿着银箸挑着炉里的灰,头也不抬。
江牙儿思索着回话,
“那日您何必明着打我的脸,叫兴旺白白笑话我这些天。”
语气里藏着抱怨。
“你想去都城,待来年开春,我携你一块去便是。”
他竟未怪罪,倒十分好心应下带她去都城。江牙儿不肯信,他满脸戏谑,只当耍弄她玩的。“君子一言,主子到时候可别忘了叫上我。”
她假意相信,不好驳了他的脸面。
转眼入秋,宋钰廑除了晌午日头最好的时候出去走走,其余都在屋中,外面起风时,他更是不能离屋的,不然便会咳嗽不止。天冷了,他好似也懒散了,时常倚在临窗炕上,支了一张炕桌,上面摆着果子或是茶具,腿上盖着褥子,背靠引枕,十分舒坦。
他也不是成天只看正经书,野史或是杂记,都能看得起兴。心绪好的时候,还能给江牙儿说上一嘴,她最爱听奇闻杂事,每回听,都十分入神。
初冬时节,屋里已经放置了火炉,江牙儿讨巧,从膳房里拿了馒头切成片,放在炉盆上烘烤,馒头面焦香薄脆,别有风味。宋钰廑由着她去,她便渐渐放开了,时不时拿几个甘薯掷在炉里,屋子里漫着一股甜香。
“主子,您别嫌脏,顺口的很呢。”
她手中刚捧着刚烘好的甘薯,因着太烫,在两掌心间丢来掷去。
“我不爱吃这些。”
他不吃,她便包圆了。江牙儿吃相不算好,烘好的甘薯皮黑黢黢,她掰开咬下一口,烫得斯哈斯哈叫,宋钰廑倚在炕上,无奈摇摇头。“你吃慢点,我没说要同你抢。”
这甘薯粉面,江牙儿吃的太急,噎得胸口发闷,只能一边捶着胸口,一边往下咽。
“你去拿些碳来,屋子没什么热气儿了。”
他使唤她去拿东西,江牙儿袖子揩揩嘴,麻溜去了。等到了杂物房,看库房的婆子瞧了她,只一味弯腰大笑,江牙儿以为有什么稀罕事,一个劲打听。
“什么事儿您和我说说,叫我也乐呵乐呵。”
这天刮风了,冻的她直吸溜鼻子,两手抄在袖子里,塌着腰,催着婆子赶紧说。若是有趣儿,她学了话给主子爷听,叫他也笑笑。婆子摆摆手只笑不语,把碳盆给了她,叫她赶快回去。路上还碰上了兴旺,他捧着红漆木盒,严严实实挡住他胸口。
“怀里抱的什么东西?”
自上次两人闹事,江牙儿头回给他好脸色,兴旺对着她脸好一顿瞧,一副憋笑的模样。
“没什么,巧姐叫我从茶房拿些杯碟茶器。”
“你笑什么,无故发颠。”
江牙儿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兴旺鼓鼓嘴,只说巧姐等着呢,匆匆走了。
等她回了院子,宋钰廑在炕上靠着引枕快要睡去,听见动静,嘴角扬了扬,唤她去水盆里淘一条帕子递来。江牙儿放下碳盆,淘洗了帕子送去,他接过,看她无知无觉地,问她,
“这一路,可有人对你说什么?”
“都一味的笑着对我,惹得我心里发颤。”
她拧着眉,鼻尖上,嘴角两边的黑灰随着她说话一抽一动,更是滑稽。宋钰廑也是噗嗤笑出声,不再作弄她,好心用巾帕给她抹去面上的黑灰。
那灰迹是她啃甘薯时,蹭在脸上的。
“瞧瞧。”
巾帕遭了脏,她才恍然,又急又羞,两脚原地直蹦。
“主子爷,您叫我去拿碳,不就是成心叫他们笑话我!”
害她在兴旺跟前出了那么大的丑。
“好了好了,谁敢笑话你,全宅子谁不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宋钰廑不在乎她的无礼,安抚道。无知无觉中,他竟能忽略她的粗俗鄙陋。一主一仆,相处竟祥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