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章
江世海被江牙儿整顿一番后,疯疯癫癫快有百日,江家老两口找过不少大夫,只说身子无恙,大概是心魔所致,配了安神的药方,一日两次喝着便是。
江牙儿起先也是怕被江世海查到自己头上,想想实在没什么破绽,况且过了这么久,他家中也没人来找麻烦,就以为此事过去了。听闻江世海疯了,江牙儿心里也是不免一震,坐立不安许多天,整日去寺庙里烧香拜佛,只求着神明少些怪罪。
可说来也怪,六月雨水充沛,常有雷声,某晚一记惊雷炸响,竟把江世海丢的半分魂魄给吓回来了,天一亮,他神思回笼,与事发之前并无二异。且说江世海这回病好了后,老老实实在家待了一段时日,不在外惹事了,顶多带着家中豪奴在乡里闲逛一圈,但跋扈气势仍有残余。
李三托人往家中寄了信,李四喜不识字,央着江牙儿给读读,两人并肩坐在一处草地上,江牙儿支着一条腿,坐没坐相,嘴里叼着野草根,懒散散地读着信。
“你大哥在军中一切安好,你同你老爹老娘说一声,莫要成天忧心。”
她好言安慰,李四喜本就对她倾心,自江牙儿惩治江世海后,倾慕之意更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眼下无人,看着江牙儿俊朗的侧脸,李四喜扑上去环拥着江牙儿,脸埋在她胸口处,羞怯诺诺道,
“江大哥,你娶了我吧。”
却等来江牙儿的一声笑,
“四喜,我视你为妹妹,哪有哥哥娶妹妹的道理?你不要做它想,是我配不上你。”
李四喜不见恼意,仰着脸,神情娇俏,
“非君不嫁,你去哪,我跟去哪。”
两人嘻嘻哈哈,却不知身后是江世海。江世海盯着江牙儿背影,总觉得她的身段与那日的恶匪相似,虽无凭无据,一开始他就觉着此事和她脱不了干系。清醒后家中无人敢提他那日遭遇的屈辱,可每到夜深人静时,他总被那时的情景折磨得无法安眠,江世海发誓要报仇。恨意渐渐凝聚,他眼里是杀意和残暴,这一次他要狠狠教训江牙儿。
现下无事可做,江牙儿和兴旺坐在栏杆上闲聊,正意兴高的时候,巧姐款款走来,正是找她。
“你去外面看看,有位姑娘说是找你。”
一猜就是李四喜,江牙儿从栏杆一跃而落,哼着小调往大门去。
“江哥哥,不好了,徐老爹给官府的人抓走了。”
李四喜眼里含泪,一得知此事便急忙找到宋宅来,无论如何要让江牙儿知道。
“什么!你如何知道的,我老爹犯了什么大罪,凭什押他?”
她连连发问,李四喜又从何得知缘由,只把听来的如实转告。
“说是打了人,被人告官抓了去。”
狗屁!江牙儿啐骂,她老爹最是怕事之人,怎会动手打人。江牙儿稳了稳心神,连忙去了镇上。等到街上一打听,便完全明了。
原是徐秀才在街上卖字画,有位男子买画,本是常见买卖,两人却因为给没给银子吵起来。徐秀才说没给银钱,买家却说给了,嚷到最后,竟动起手来。后来买家告了官,因有看热闹的百姓说是徐秀才打了买家,买家并未还手,所以判徐秀才闹事,罚以杖责。等江牙儿赶到衙门口,徐秀才杖责以行使完毕,他年事本就高,只剩喘气的力气。江牙儿怒火攻心,却也只能咬牙忍下来。今日的事儿太过蹊跷,她要慢慢侦察。
回宅子里告了假,她留在家中服侍老爹,回回她要问那日的细节,徐秀才总是叫她不要再追究,只当流年不顺。徐秀才知道她的性子,是个锱铢必报的,既然已经挨了罚,就别再节外生枝了。
江牙儿多次去镇上打听,一来二去摸清了缘由。有人告诉她,那日买画的人瞧着是常跟在身后江世海的小厮,上堂作证的人也不是集市上常见的,是生面孔。这么一说,她哪还有再不明白的道理。她心中几经盘算,猜想是不是江世海已经知道作弄他的人就是她,因此报复。苦于无法证实是江世海在背后搅和,她只能先忍一忍。
徐秀才经此一事后,元气大不如前。江牙儿叮嘱他往后不需再去卖字画,家中有她在外当差,拿得月俸够养活二人。
六月中旬,宋钰廑要回都城,江牙儿心中窃喜,宅中没有他这位煞神,她也能快活轻松许多。虽然他曾允诺回都城会带着她一起,江牙儿却只当他随嘴一说,从没当真。却不想宋钰廑动身前两日,点名要她一起跟随。
“我,我也去?”
她不知是喜是忧,一脸不可置信,宋钰廑饮着冰酿梅子汤,刮她一眼。
“不想?”
自然是想的,那可是人人都道街市繁华,人烟阜盛,金贵非凡的地界。她猛点着头,眼里的欣喜清晰可窥。
“愿意,愿意!”
江牙儿咧着嘴傻乐,见她犯痴,宋钰廑已经见怪不怪,无奈摇摇头,随她去了。一块随行的还有寿喜,一个负责赶车,一个负责伺候,两天一夜,便到了都城。马车穿过城门,江牙儿在车里都能听见街上的热闹声,她耐不住性子,探出头去,外面果然繁华。主街都比郓城的要宽许多,街两边的商铺更是气派。
“你瞧什么呢?”
宋钰廑见她跟猴子似躁动不能安稳,叫她老实些。
“主子爷,我这是高兴地忘乎所以了。啧啧啧,这儿果然气派。”
她连连啧声,宋钰廑闭眼假寐,不再理会。“主子爷,到了。”
寿喜一句话,叫江牙儿心口一震,莫名揪心起来,这进了宋府可不比乡下,规矩也更多,况且她打小在乡野长大,陡然进了都城宋府,还是发怯的。
马车停稳,江牙儿先行跳下车,脚刚落地,身子一歪,险些跌倒,寿喜手疾眼快,正要扶她,江牙儿却已经被宋钰廑从身后牢牢扯住胳膊,将她扶稳。
“主子爷,我..”
她羞臊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却没有恼意,仿佛了解她的心思,轻声道,
“进了府莫怕,咱们只在都城待一个月,不张狂惹事就没人敢欺负你。”
宋钰廑松开手,管家殷勤引路,直说公子赶路劳累的话。江牙儿和寿喜落后几步并排而行,寿喜身子朝她微倾,咬牙小声训她,
“你怎么回事,一到都城就给主子爷丢脸子。”江牙儿撇嘴,无话争辩。进了门,走了十几步路,便能看见左右两边长廊,游廊往西走,江牙儿跟着走的眼睛发昏,只觉得这府上土地甚大,现在叫她一人走回大门,怕是与出迷宫没区别。行至一院落门口,管家道,
“知道您要回来,院子里里外外已经洒扫干净,主子爷,赶路辛苦,您快去歇歇脚。”
江牙儿扭头四周打量,这院子里不算大,院里花草较多,前后加起来约莫五六间屋子,离前厅甚远,倒是个清净之地。
院子里站着丫鬟小厮,皆是恭敬之态,齐声同宋钰廑问安。倒也都在偷偷打量江牙儿,这可是个生面孔。
“都下去罢。”
宋钰廑不喜太多人,这是府里人知道的规矩,仆人四下散去。三人还未进主屋,便听见院外宋钰卿的声音,
“大哥,大哥。”
宋钰卿一路跑进来,见到江牙儿很是惊讶,“你也来了?”
宋钰廑本就赶路深觉劳累,疲于应付他,有些烦躁道,
“好了,面也见了,晚些时候再来吧。”
他一不顺心,发起火来总叫人害怕,宋钰卿不敢招惹,陪着笑脸扯住江牙儿胳膊往外走,“好,就不惹大哥清净,只是我有话同江牙儿说,叫她跟我走一趟。”
江牙儿能来宋钰卿很高兴,一个劲问她在乡下有没有新鲜见闻,允诺她在都城的这段时日,保管她吃好玩好。
江牙儿耳边都是他的聒噪,不免感慨,一别一年多,宋二公子还是从前的性子,没什么城府。正说到激动处,他又低了声,凑到她耳边询问,
“你在郓城,可曾再见过青雅?”
她迟疑,回想的确在街市上撞见过青雅姑娘几回,只是没说话,隔着距离看了彼此一眼。“二公子,您和她?”
江牙儿以为宋钰卿早就断了心思,竟还有念头。
“实话不瞒你,我和她,一直有书信往来。”
说起这事,他抿唇笑了笑,含着别的意味,光是那副神情,江牙儿就猜了大概。
“不说这些了,你先回去,明日我带你去街上逛逛。”
宋钰廑一觉睡到日头西垂,江牙儿在屋中给花浇水,听见响声,忙去榻前的衣架上取下衣裳,伺候穿衣。
“雨亭今日和你说了什么?”
他睡时爱散发,江牙儿替他束发,照实回话,“无关紧要的,只是问了那位姑娘。”
宋钰廑从镜中看她,不冷不淡道,
“其他闲事莫管,这府中除了我的吩咐,其他人的话不必听。”
“是,奴才知道了。”
白日里宋文寅有公务在身,不在府内,也是申时才回,宋钰廑收拾齐整后,便去同父亲问安。虽说他平日就是不苟言笑的,可问安回来后,江牙儿还是感觉到他的不虞和周身裹挟的锋利之气,她有些悬心,伺候也更加谨慎,深怕遭到训斥。
江牙儿小心翼翼的模样倒叫他气笑了,宋钰廑盘腿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手里拿着白瓷酒壶时不时饮上一口,他不胜酒力,腮边已经泛红,被酒气熏得。
江牙儿怕他饮醉难受,劝道,
“主子爷,我叫人煮碗清爽解酒的汤来,就别再贪杯了。”
宋钰廑眼神已经迷蒙,胳膊反撑在床面上,整个人醉歪歪地半躺着,他朝她勾勾手,她乖乖凑上前。
“既然不叫我饮酒,剩下的便由你饮完。”
他猛地坐起来,身子朝她倾压,两人面面相觑,他吐露气息夹着酒气,江牙儿屏息往后缩脑袋,被他一下从后颈按住脖子,无法动弹。宋钰廑眼睛上上下下扫视她,目光停在她喉口处,
“江牙儿,你的结喉呢?”
是男子,怎么没有结喉?江牙儿眼尾抽搐几下,瞎编道,
“许是我生的娘气,所以没有结喉。也不是天下男子都有结喉的。”
宋钰廑从未怀疑她的身份,问这个也是酒意漫涌了神志,耍个酒疯罢了。他松了手,长叹一口气,江牙儿看见他眼里雾蒙蒙地水汽,觉得不可思议,宋钰廑也会流泪?
“你爹爹生前待你如何?”
他有些落寞,酒壶随意丢在一旁,窗户开着,夜色已黑,空中悬着弯月,分外清冷。宋钰廑抬头望月,背脊微驼,江牙儿失神想了一会,摇头,
“对我,并不怎么好。”
她许久不曾忆起家人,偶尔梦见弟弟,瘦成皮包骨的模样,唤她姐姐,梦中醒来后,她似被置在油锅中煎熬。
“为何?”
宋钰廑扭头问她,拍了拍床面,示意她坐下说话。江牙儿坐在床沿,垂着脑袋,
“我老爹嫌我粗笨,不及我弟弟聪慧。”
她苦笑,其实哪是如此呢,只是嫌她是个女儿家罢了。
瞧出她的伤感,宋钰廑没再追问,出神不知又陷入什么回忆中,直到被江牙儿的低泣声叨扰。
“你哭什么?”
他未免好笑,笑她的孩子气。
“主子爷,我知晓您今日为何心绪不好,大抵你我是一样不得人疼的。”
这话说的放肆越矩,放在平日她是万万不敢说的,可眼下屋子里只有他与她,屋中两人心绪低迷,是以她才敢这样说。
“你是哭你自个儿,还是哭我?”
他一扫之前的低沉,手支着额问她,江牙儿抹着泪花,嗡着嗓子回话,
“为您,也为自个儿。”
说罢,宋钰廑仰天大笑,笑得好似疯了一般,身子乱摇。
“你挨近些。”
他招手,江牙儿往里凑了凑,刚挨近,他如猛虎猛地扑向她,两手紧紧捧住她的脸,她吃痛,挣扎着,他却压得更狠,宋钰廑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明知道不该这样做,可这一刻只想发虐的对待江牙儿。
“说!说你永远忠心于我!”
他低吼,嘴中的酒气尚未散去,江牙儿腮骨要被捏断了,疼得她无暇顾及其他,只一味挣脱他的手。
“主子爷,疼,太疼了。”
她又开始哭,越哭宋钰廑越是有癫狂的快感,他不顾她痛苦的神色,逼迫她起誓。
“我,我忠心您,若敢背主,叫我不得好死。”江牙儿发誓,他依旧没有松手,双目里带着浓烈的窥探,江牙儿只觉得他的眼神太直白热烈,不敢与他对视。
“好,真真是讨人欢喜。”
宋钰廑凶狠的神情很快转换,声音放轻许多,如带着慈爱一般,掌心抚在她头顶上,缓缓向下,一直抚到背脊上。
江牙儿慌张颤抖的瞳孔叫他想起幼时养的那只狗儿,每回淘气咬了东西,只要他怒斥它,它就瑟瑟发抖,胖乎乎的身躯,可怜的眼神,和江牙儿一模一样。
“主子爷,小厨房的饭食应当做好了,我去瞧瞧。”
江牙儿背脊发凉,仓皇从罗汉床上跳下,匆匆跑了出去。宋钰廑盘腿坐在原处,掌心依稀残存她身上的余温。他今夜怕是中了魔怔,怎会如此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