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蔺桷抵达炳夕市火车站已是第二天拂晓。她整夜都在预演与张叔叔见面时该怎么说,她想制造出轻松的气氛,告诉他自己将来再也用不着花钱看病,省下钱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在火车车轮和轨道接缝的撞击声中,她打了个盹,梦见回到家里,妈妈做了好多好吃的在桌旁等她,罩着彩色衣裳的小宝宝竟然会说话了,叫着“姐姐抱我”扑向她的双腿。
怀揣了美好的梦境,蔺桷顺着人流来到火车站出口。趁着天还不亮,她贼眉贼眼地张望了一会儿,确定叔叔不在,立即拉上衣领溜到最近的一个公共电话亭拨通了朱宵灯的电话。响了两声之后,话筒对面传来朱宵灯的声音:“喂,是小桷吗?”
“是我,我刚下火车就给你打电话了!”马上就要知道真相,她的声音有微微的颤抖。
“小桷,我问过爸爸了,他说在你开始治疗的第二周就有警察到雀研所来过,所里向警察介绍了你的基本情况。你放心,涉及隐私的没有透露。医生不让他们见你,是因为怕你太激动,并且你是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合同签了、治疗开始了是不能中断的。最后他们劝警察说,等你治疗完之后会回家的。”
“第二周?意思是我离家才一个星期就暴露行踪了?”
“恐怕更早些。你想想,他们找到香国市来之前,肯定还在你家和学校附近找了好久。”
蔺桷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竟然一败涂地:“那我现在怎么面对我妈?”
“小桷,现在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你还记得我爸说过的话吗?你不要害怕,要记得他给我们的鼓励,没有什么困难是你克服不了的。”
蔺桷不声不语,过了半刻她幽幽地说:“宵灯,谢谢你,我要挂电话了,不能让叔叔等太久。”
“小桷,不管发生什么事,记得我们的约定!”朱宵灯强调。
蔺桷拿出临走前朱宵灯给她的零钱付了电话费,又偷偷溜回火车站出口。旅客散得差不多了,接站的人也没剩下几个,她很快就找到了张波的身影。
她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快步跑去。
张波好一会儿才认出蔺桷。眼前的继女,身形和一个月前截然不同,瘦骨嶙峋的她现在壮实了许多,散发出年轻人应有的活力,她的眼睛和脖子恢复如常,正是一个精神饱满的少女模样。
“叔叔。”蔺桷来到张波跟前胆怯地喊。
张波接过蔺桷背上的书包径直往前走,蔺桷不明就里也不敢多问,追着他左弯右拐地在人群中穿行。
张波停在一家面店门口点了两碗牛肉面,找了个位置坐下,蔺桷跟进去坐到他的对面。
在早餐店的喧闹中,两人没有交谈,默默吃完了饭。
尔后蔺桷跟着张波出了面店。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来到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前敲了敲车窗,面包车的侧门应声滑开,驾驶室一个中年男人回身招手要他们上车。张波一头坐进了副驾驶室,蔺桷只好从侧门踏进那辆黑洞洞的车。车内除了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以外,后面的座位全被拆掉了,只摆了一根塑料矮凳,剩余的空间被大大小小的纸箱塞得满满当当,看样子是进城拉了货准备回乡下,顺路捎带张波和蔺桷。
她坐在塑料凳上很不稳当,双手不得不扶住又脏又破的驾驶椅背保持平衡。
“走了?”司机叼着张波刚给他点上的烟,含糊地问。
“嗯。”
司机一个猛起步,差点把蔺桷从凳子上甩飞。汽车零件碰撞出啤酒空瓶碰撞的叮呤当啷声,几近报废的车子飞驰在一条陌生的公路上。
开了许久,蔺桷从前挡风玻璃偷看路边的公路指示牌,地名从偶尔听过,到后来越来越陌生,她怀疑司机走错了路。
”叔叔,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张波一直没有停歇地抽烟,他喷出的每一口烟都让蔺桷厌烦却又不敢抗议。他慢条斯理地吸完手上那支,用积满了浓痰的喉咙挤出一句:“就是这条路,我直接送你去学校。”
学校明明就离家不远,蔺桷怀疑张波的脑子被烟熏疯了,可是她不知道如何提醒他。换作以前的暴脾气,她早就和他吵起来了,现在她只想心平气和地处理每一件事。
在她绞尽脑汁组织语言的时候,张波又道:“你妈给你办了转学去念寄宿高中,今天报到。”
蔺桷以为张波在开玩笑,但公路牌上的指引证明他没有撒谎。
她扭腰掀开一只纸箱,里面放着的是她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她眼前一花,嘶喊道:“为什么!”
张波猛然回头,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多日未刮的胡渣散发出疲惫和不耐烦的讯号:“你偷偷背着我们出走的时候就没想过后果?我现在告诉你,你脚踏实地去念完高三,我们已经跟学校说好了,高考结束前不准你出校门。你也不要给家附近的小卖部打电话找你妈了,她每个月会打一次电话给你的。蔺桷,如果你对你妈还有一点孝心的话,就老老实实听我的!”
可怜的女孩回家之前设想过无数种惩罚情景,却从没设想过连家都回不了。虽然看得出张波对她极有不满,但她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妈妈见都不愿意见她了吗?不和她商量就把她扔到离家五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念书,和遗弃她有什么差别?
“妈妈生了吗?”蔺桷抽噎道。
“给你添了个弟弟。”张波的声音缓和了一些。
果然如此,家里不需要多余的人。她的卧室现在一定摆满了婴儿用品,张波老家赶来伺候月子的老娘晚上正好睡她的床,四个人过上真正一家人的幸福生活……
蔺桷陷入想象中的痛苦场景不久,目的地就到了。张波带她找到班主任,在班主任的指引下一起把行李搬进了宿舍。
“毕业之前的生活费都交给班主任保管了,每周发给你一次。每月一号中午十二点半左右,你妈会打电话到学校收发室,记得去等。”说完张波和司机绝尘而去。班主任要赶回去上课,只剩下她一人收拾床铺。
或许是丧失了对家的期望,她很快便适应了寄宿生活。
虽然不想家,但对妈妈的怨恨、对叔叔的冷漠、对弟弟的嫉妒交织成了一股日夜绞缠她的痛苦感情,为了逃避它,她选择加倍沉浸在课业之中。
除了破旧的校舍、窄小的寝室、全楼共用的旱厕让她烦心,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对她都很友善。与其说是友善,不如说是没人对她的外表说长道短。
她再次成为一个普通人,做普通人真好。
每月一号的电话她从没接过,她无法想象以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感情与那个女人交谈。班主任提醒她,她只含糊其辞,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劝她。而她省吃俭用存下电话费给朱宵灯打过好几次电话,两个高考生互相交流学习生活、彼此激励,提醒对方遵守约定。
在这所学校,她获得了同龄人求而不得的自由。
其他同学总是从各方面嗔怨父母带给他们过多的关心或压力,和父母吵架的经历成为他们炫示的资本,也是宣泄窒息的高三生活的有效渠道。
斗转星移间,大小测验伴随蔺桷来到了高考前夕,她不想回家乡,所以申请在本校参加高考。最后一次模拟考之后,她第一百次翻阅起香医大的报考手册,纸张都被翻褪色了,却还是不知道填报哪个专业。
香医大有许许多多她这辈子从没听说过的专业,就读后会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就连班主任也说不清。在一般人的概念里,念医科大学的毕业不是当医生就是做护士。
蔺桷按照模拟考分数填报了临床医学作为第一志愿,护理学为第二志愿,公共卫生管理作为第三志愿。
朱宵灯则以护理学为第一志愿,检验医学为第二志愿,影像学为第三志愿。
这会儿朱宵灯才告诉蔺桷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她是偷偷照着姐姐的志愿来填的,而她们的爸爸——也就是朱部长——以前在香医大附属第一医院工作过,以后能为她们就业提供帮助。
蔺桷对朱宵灯的双胞胎姐姐充满了好奇,但由于电话费太贵,她决定见面后再详细打听朱字水的故事。
高考那天天气炎热,蔺桷内心却有莫名的自信。尽管成绩并不拔尖,但健康的体魄给她的精神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正面效果。她自觉发挥得不错而心情大好,只需安然等待两周后成绩揭晓。现在困扰她的,是考试完后的去处。住校的同学在高考前两天就把所有物品搬回家了,整层楼只剩下她一个人。曾经被女生们抢夺的水龙头和厕所现在由她独享,方便是方便,却格外冷清恐怖。
好心的班主任替她向学校申请了延长住校,但是在高一高二放暑假之前必须搬离,也就是说她最多能住到放榜的那天。所幸生活费还能勉强支撑,她决定先不考虑那么多,过一天算一天。
在等待成绩的这两周,她成了校园里最闲的人。无聊的她开始关注起平时忽略的事物,她常常坐在操场看台上看低年级的学生们上体育课、课间玩耍,坐在食堂角落里看学生们吃饭交谈。在他们身上,她看到了未曾经历过的普通学生的高中生活:偷偷地观察暗恋的对象、互相攀比新衣服新鞋子、伙伴之间的整蛊游戏、抢同学碗里的菜、打饭时插队的争吵……
她最爱看的是操场上那些离得很远但并排行走的男女,她现在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不是在恋爱。肢体扭捏、脸颊泛红、表情僵硬、长时间找不到话说的肯定还没有确定情侣关系;一边轻松调笑,一边贼目张望确认附近有没有老师出现的,一定是正在恋爱中;两个都忧眉苦脸、互不理睬的,一看就是拌嘴闹别扭的小情侣。
蔺桷沉浸在他们的情绪里,把自己代入进女方,想象她处于那个位置会怎么想、怎么做、怎么说。有时想得太忘我,她没有意识地尾随了别人,直到被两双怒目直视才惊知丢了教养。
她对年轻情侣之间的纯真感情充满了向往,有时会躺在床上幻想盛典是她的男友,两人手牵手走在夕阳的操场上互述衷肠……
一天天过去,终于迎来了放榜日。还记得去年今日,落榜的她仿佛事不关己,只有妈妈在一旁默默掉泪。今天哪怕她自信满满,在接通查询成绩的电话之前仍免不了高度的紧张和害怕。
“正在查询您的成绩。”报上考号之后,话务员不带感情地答道。
蔺桷一瞬间突发呼吸困难,飘飘乎乎地站立不稳。
“您的分数为513分。”
她听完直在原地双手飞舞、又吼又跳。
为什么她如此激动?因为这个分数远低于她的预估,肯定录不上香医大的第一志愿了,但它又正好是香医大的最低录取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很难说她到底能不能被录取。她立即打给朱宵灯说明情况,朱宵灯告诉她十分钟后给她回电话,蔺桷只好乖乖地坐在收发室里守候。
电话响起,朱宵灯道:“小桷,我托爸爸问了他在香医大上班的老同学罗叔叔,他说如果你第三志愿是报考的公共卫生管理专业,那么肯定能被录取,因为这个专业本来招生就困难。”
蔺桷得到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之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串长长地尖叫。收发室的大爷蒙住耳朵要她小声一点,朱宵灯在电话那头笑个不休。蔺桷这才想起来关心好友:“宵灯,你考了多少分?”
“我和姐姐都考得还行,护理系本来收分就没有临床专业高,没问题的。”
蔺桷胸中大石落地,同时真心地为朱宵灯高兴:“宵灯,那我们开学见!”
“你终于肯回家了吗?”
蔺桷听见“回家”二字就觉得丧气,她就算再倔强也仍是一个不能自力更生的人,就算暑假出去打工也不可能挣得够学费。
“我真的不想回去,想到那个家我就恶心反胃。”单只说出这句话就让她痛入心脾了。
班主任正好找到收发室要蔺桷跟他聊一聊,她只好匆匆挂断电话跟他去办公室。
班主任和蔼可亲地让她坐下,问道:“蔺桷,查到分数了吗?“
蔺桷报上成绩,班主任还算满意:“发挥稍微差了些,不过也可以了,你爸爸妈妈知道了肯定为你高兴。蔺桷啊,虽然我做你的班主任只有小半年,但我看得出你是个老实孩子。我知道你家里条件不太好,你爸妈为了把你转到我们学校,欠了不少人情花了不少钱,这些你知道不知道?”
蔺桷摇头。
“虽然我不太清楚你在高三转学的真实理由,不过我想起码不仅仅是为了备考这么简单。不管怎么说,你父母在你身上是倾注了感情的。就说每个月一号,你妈妈都按时给你打了电话,不过你不接,我就代为转告她你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让她安心。你妈妈非常关心你,我能感觉得出来。”
“可是父母关心孩子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她才不稀罕虚伪的关心。
“那么孩子孝顺父母是不是天经地义的呢?”
“……”
“今天是搬离学校的最后期限,你不打算让家人来接你吗?”
蔺桷何尝不想和其他同学一样欢欢喜喜回家过上一个期盼已久的疯狂暑假?她哀怨地回答:“老师,您不记得我家人叮嘱过我,不让我打电话回家吗?我一直记在心里,我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话音未落,她已哭上了。
班主任被眼前这个柔弱的姑娘感化,眼眶也湿了。他领着她又回到收发室,替她拨通了蔺桷家附近小卖部的号码:“喂!你好,我找王露珍,麻烦帮我叫一下她,谢谢!”
蔺桷战战兢兢地看着班主任的脸,她知道今天逃不掉了。
“喂!你好啊,是张先生,哦,这样啊!好的,嗯……”班主任告诉了张波蔺桷的考试成绩和报考的学校,但很快他不再言语,而是眉头紧锁地倾听对方说话。
蔺桷知道她没有机会接这个电话了,便悄悄走出收发室,站在过道上发呆。
过了一阵班主任出来了,他见四下无人,便对蔺桷说起她家的情况。原来她妈妈一直以来身体都很不好,张波的妈从老家赶来照顾婴儿,不久也累病了,现在正在住院。张波一人既要上班又要回家带孩子做家务,还要去医院看护病人,实在是分不开身。既然蔺桷考上大学,那又要想方设法给她筹集学费和生活费。他们家最近出了点难以启齿的状况,蔺桷现在不适合回去,否则可能会对她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张波思来想去只能拜托班主任让她在学校里住到大学报到。另外,他因为照顾家里的大小事忙得脚不沾地,所以近期可能没办法再抽出时间和班主任联络,请班主任一定帮忙照顾蔺桷。
班主任还没来得及拒绝,张波已经慌慌张张挂断了电话。他只好给校长打电话请示,然而鉴于她一个人住在宿舍安全得不到保障,学校不能同意家长的要求。
她一直倔强不愿回家,可笑的是家里根本就不肯让她回去,自作多情显得她可怜而又愚蠢:“老师,我今天就搬走!我要出去打暑期工,请你帮我一个忙,我的被子床单等生活用品一次拿不完,能不能放在您那里,我在开学前一定回来取走。对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收信地址填的是咱们学校,也麻烦您帮我代收一下,我到时一起来取。”
班主任有意劝她投奔亲戚,结果她竟然说要去打工:“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去哪里打工?你不懂,社会上复杂得很呐!”
“老师,我家里让我在学校过暑假,是不是会给您寄我的生活费?”
班主任答声“是”。蔺桷如同得了救命金丹:“求求您把这两个月的生活费提前支取给我,您一定要帮帮我啊!”
班主任多年来见过多少学生因为家长疏于监管,又或是学生过于顽皮而发生了意外伤害。家长不论青红皂白一律归咎为学校失职,闹个天翻地覆是家常便饭,他不愿承担这个风险。
蔺桷从班主任犹疑的表情中猜到几分:“老师,我现在已经毕业了,不再是学校的学生,而且我马上就要20岁,已经是成年人了。虽然没有多少社会经验,但是我有亲戚在香国市上班,我打工住他家,我拿钱是用来做路费。老师实在不放心,我还可以写免责书,保证不给您惹麻烦!”
“我没听说过你家在香国市有亲戚呀。他叫什么名字,是你什么亲戚,做什么工作的?”
“他叫朱政敏,是我表叔,在香医大附属第一医院上班,是医生。”
“那我查查医院电话号码,打过去问问。”
谎言立马要被拆穿,到时一定一分钱也拿不到,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眼睁睁望着班主任翻黄页查到了香医大的号码。她的心随着他按下的每一个按键而坠落深渊……
“喂你好,请问是香医大附属第一医院吗?……你好,我想找一下朱政敏医生……哦……那他现在去哪里上班了呢?嗯……哦……好的,谢谢你!”
蔺桷一脸绝望地坐在一边,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蔺桷,医院说你表叔已经调去其他单位工作了,你不知道吗?”
蔺桷眼前一亮,她当然不能说出朱政敏的工作单位,若他打到雀研所,就绝不可能掩盖过去了。
“我有表叔家里电话,我表妹和我一样年纪,她也是今年高考。我刚刚才和她通完话,您就来找我了,要不您打电话去我表妹家问问她。”
“她在哪里读书?电话号码是多少?”
幸好蔺桷一直在用朱宵灯送的辅导书,封面写有她学校的名字和班级。她一口答了出来,班主任又查了黄页打电话去朱宵灯的学校核实情况。说明了身份和缘由之后,他得到了朱宵灯家里的电话号码,和蔺桷提供的完全一致。
“喂,你好,请找一下朱宵灯。”
蔺桷知道朱宵灯聪明伶俐,但在没有串通好的情况下突然有人打电话过来,换了谁都容易露马脚。她在心底默默地向郭子聪祈求他保佑朱宵灯能替她掩饰过去。
班主任自报家门后,问她是否认识蔺桷,和她是什么关系。蔺桷对班主任的缜密既佩服又讨厌,这样的问法怎么可能过关?
朱宵灯事出意料地反过来质疑班主任的身份,怀疑他是诈骗分子,质问他到底想干什么,蔺桷是不是有危险。班主任气笑不得之间只好说出实情。
朱宵灯还是不信,班主任无可奈何地按下免提让蔺桷说话:“宵灯,是我啊。”
朱宵灯警觉地问:“你是小桷吗?我听不清你的声音,我问几个问题你证明给我看看。你高考考了多少分?你最喜欢的歌手是谁?我爸爸叫什么名字?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蔺桷一一答出,最后一个问题自然答的是“表姐妹”。
“嗨呀!小桷,真的是你呀!我还以为是骗子来骗钱呢!”朱宵灯作出大松一口气的样子,随后还想和她拉拉家常。此时班主任疑虑尽消,打断了她们的闲聊。
班主任对蔺桷这门“亲戚”铁信不疑,并且由于她的“表叔”是医生,所以对他有莫名的信任感,于是他先垫付了生活费给她,并同意帮忙保管行李。
蔺桷“呜呼”一声叫唤,双脚弹起老高,呼唱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满意的高考成绩和顺利拿到的生活费冲淡了不能归家的愤怒和伤痛。从班主任口中得知家里现在乱成一锅粥,她在某种程度上稍稍原谅了他们的无情。
她赶回宿舍收好杂物寄放在班主任家中,带上几件换洗衣服、随身听和“护身符”,搭一辆破旧的中巴车往火车站去了。
半年前进了这校门,今天是蔺桷首次出笼。她的心情像一颗蒲公英,被热情的夏风吹上高高的蓝天不停地旋转,仿佛可以就此轻飘飘而自由自在地飞到地平线的尽头。
中巴车上,进城的农民扁担两端栓着几大束鸡鸭,在密闭闷热的空间中散发出难闻的屎臭。拥挤的乘客浑身是汗,前胸后背随着车子的颠簸来回磨蹭。蔺桷屁股下的软座满是破洞,浮满油污的海绵在她的皮肤上抹来抹去,轮胎扬起来的黄土从窗外吹进来扑了她一脸,头发丝很快被泥尘包裹得比钢丝球还要硬挺。
这一切的一切她都不讨厌,她怡悦地欣赏着路景。
她把宝贝疙瘩钞票藏在带有拉链口袋的内裤里,通过大腿不时的合拢来确认它们是否安全。
到达火车站已经是晚上八点,她背着沉重的书包轻快地奔向售票口,买好去香国市最早的一班火车硬座。还有二十个小时才发车,她走进一家看上去很简陋的饭馆叫了一碗凉面,结账的时候才反应过来遇上黑店了。虽然独自坐过两次火车,可她以前从来没进过火车站旁的馆子。纵使百般不愿,店里几个凶神恶煞的服务员让她不得不选择舍财保平安。
还没高兴上一天就碰上晦气,如果继续上当,剩下的钱铁定撑不到她找到工作。
她吃饱后困意十足。这时火车站外的广场上有五六个拿着“住宿五元”小牌子的大妈在吆喝,其中一个锁定蔺桷独身一人,立马缠上来亲切地打听她要去哪里。大妈对每天发车的时刻表烂熟于心,惊嚷道:“哎呀!小妹妹你不是今晚要一个人在外边走动吧?你该不会想在候车大厅的凳子上睡到明天早上吧?”
蔺桷被她猜中心思,不禁有点发臊。
大妈比她亲生的妈还要关心她的安全,她举了好几个年轻姑娘在火车站被偷被抢被拐卖的例子,还拿出几张塑封好的报纸给蔺桷看,无一例外全是火车站发生过的犯罪报道。
架不住大妈的热忱和恐吓,蔺桷在半推半就中被拖进了附近一条小巷。两旁穿得脏兮兮的男人女人蹲在墙根,靠着篮子筐子和蛇皮口袋互相依偎着打盹,还有人垫了报纸直接躺在地上休息。
没睡的人用一种让蔺桷浑身骤起鸡皮疙瘩的眼神追随着她,就像狙击手在观察目标般一眼不眨。蔺桷装作没有看见,目不斜视跟着大妈七扭八拐来到了一幢破败的砖房前停下,一扇满是缝隙的柴门上用木炭写了“旅馆”两个字。
一切都不对劲,她不想进去,而大妈十根粗壮的手指从后方掐住她的双臂将她捏进了门。
屋内摆了一张瘸腿旧课桌,桌后坐了一个干瘦的老头,他用秽浊无神的双眼把客人自上而下透视了个遍,开价道:“二十元一晚。”
蔺桷以为听错了,赶紧指着身后的大妈说:“阿姨说只要五元一晚我才来的呀。”
“五元的房间住满了。”
“那我不住了。”蔺桷想走,但大妈的金刚爪将她箍在原地动弹不得。
大妈一脸痛心疾首:“小姑娘,你都看见外面的地痞流氓了吧,你一个人出去马上就会被抢被侵犯的!”
“可是我没那么多钱呀,我买完车票就只剩五元钱了!”蔺桷确信了大妈根本不是什么好心人。
大妈用关心的口吻“劝说”了蔺桷很久,蔺桷决意要走,两人僵持不下之时,老头缓缓道:“不住就不住,你阿姨带你走一趟,你好歹给个辛苦费。”说完指了指门口。两三个染着金毛的少年正光膀子叼着烟在门外来回走动,不怀好意的眼光一刻没从蔺桷身上挪开过。
“拿了辛苦费,你阿姨安安全全把你送回火车站广场。”
很显然,这两人不从蔺桷口袋里掏些钱出来是不可能放她走了。蔺桷着急、委屈、害怕,明明出于信任大妈才跟着她走,她却竟是一个狼外婆。剑拔弩张的氛围让她一边满脸痛苦地掏出五元钱,一边庆幸还好把零钱分散放在了不同的口袋。
大妈遗憾地说:“你真的不住吗?去了火车站可要自己小心,别遭了贼!”
蔺桷在心里啐了一口,暗骂她猫哭耗子。
在大妈的护送下,蔺桷顺利突破由社会青年、不轨旅客组成的威慑圈,重新站在了火车站广场。
大妈瞬间撇下她去招徕其他客人,蔺桷提气狂奔到一百多米之外,才敢对着骗子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她走到一家小馆子里买馒头,这次学会了先问价格,买完后赶紧躲进了候车大厅。
大厅里依然坐着躺着形形色色邋里邋遢的人,炎热的空气充满了油脂和汗液的味道,但明亮的灯光让她很有安全感。
她先去洗手间外的水龙头捧着自来水猛灌几口,然后找了个墙根放下书包坐定。死里逃生的轻松、尚未消失的惊恐、疲乏的身体、油腻发痒的头皮、被汗水浸湿的衣裤伴随仍不能掉以轻心的紧张情绪,叠垒在一起压迫她的神经。她把头埋进双臂中号泣不止。
坐在一旁的人凑过来看热闹,她一惊,急忙逼自己收住眼泪。苦夏的夜晚尤甚漫长,屁股坐得刺痛难忍,双腿压得阵阵发麻,她不得不站起来走两步。旅客中引起她注意的有两类人,一类是年纪尚小的孩童,一类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们的体质在这个环境下是最难熬的。蔺桷感叹好在她身强体健,兜里还有傍身的钞票不至于山穷水尽。这样一对比,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下半夜,她终于禁不住疲乏,靠在书包上打盹。她不停地做梦,梦里全是想要咬死她的野兽和抢她书包的土匪。她不断地惊醒、再入睡、再惊醒。每次醒来都要确认一遍火车票、书包拉链和内裤里的钱,又怕汗水把钞票浸湿,跑去厕所检查了又检查,却仍放不下心。
好不容易挨到了检票时间,她暗叫一声:“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坐上火车,她整个人放松了一半,慢慢地掏出随身听戴上耳塞。这次她没有选择“护身符”,而是郭子聪的新专辑。它的基调和蔺桷脱离苦海、对未来充满美好幻想的心情更加契合。
路上的遭遇把她变得杯弓蛇影。她拒绝与人交谈,唯有静静地望着窗外迅速被抛在身后的家乡。
火车在傍晚抵达了香国市,蔺桷给朱宵灯打电话说了她当下的处境,朱宵灯要她赶紧到自己家来住。蔺桷很感激朱宵灯的好意,但她现在只想立即找工作,她欠了朱宵灯太多,不想再给她添麻烦。朱霄灯气得直骂人,发了好大的脾气,蔺桷这才答应坐公交车去她家里暂住一晚。
朱政敏初到雀峡生命研究所工作并不忙,随着蔺桷和朱宵灯那一批孩子们离开之后,前来咨询和治疗的患者逐日增加。他们分所的规模有限,目前处于超负荷运作,所以朱政敏参与到了扩建病房的项目中,经常加班不归。
朱宵灯在高考后去妈妈家住了几天,可总是和姐姐之间有些别扭,好巧不巧遇上姐姐癫痫发作,哪怕知道她的病情控制得很好,再次目睹她发作时的痛苦模样依旧让朱宵灯心中流泪。
小时候在春游那一次发作之后,她主动提出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姐妹都永不分离,治病要看同一个医生,吃药也要吃一样的药。
两人计划满了17岁一同去雀研所接受治疗,但因朱宵灯的任性亦或说是遵守约定,病情较重的她不愿遵守医嘱,而是偷偷按姐姐的剂量吃药,导致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而朱字水的病情则控制得非常理想。
到了爸爸向朱宵灯摊牌的那一天,得知只有自己一个去雀研所时,她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然而包括朱字水在内,没有人理解她的偏执。
朱宵灯曾和所有人一样以为同卵双胞胎会有心灵感应,如果没有,那至少也应当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可是她的坚持却被朱字水解读为无理取闹。
那一刻,朝夕相处的姐姐成了陌生人。
对别人来说,这样的打击随着时间流逝会逐渐淡化,敏感脆弱如朱宵灯却一直铭记在心。她想过无数种报复姐姐的办法,让她尝到同样的痛苦滋味。父母离婚后,她没有找到过机会,而自己在学校发作时姐姐却从不缺席,总在第一时刻赶来救她,但这只让她越来越难过。
从爸爸口中得知姐姐的志愿,她获得了和姐姐继续相处的机会:姐妹俩一齐被香医大护理系录取。
看到姐姐犯病的痛苦模样,她心如刀割。曾经她是被帮助的那一个,现在不同了,她是一个健康人,一个永远健康的人。
她不同情朱字水,活该她不和自己一起去雀研所!转念想到她再健康也只能活50年,归根到底她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人!
百种情绪裹缠在一起,她一秒也不想再看见姐姐,便找了个借口逃回老宅。
蔺桷的到来让她心情畅悦。朱宵灯也很奇怪,从小到大,人们都评价姐姐温柔懂事、妹妹任性调皮。和姐姐比较起来她总是处于弱势。遇上蔺桷,她自然而然步入了姐姐的角色,照顾蔺桷仿佛成为她的责任,让她充满了掌控感和成就感。
朱宵灯待蔺桷进屋之后便安排她洗澡吃饭,尽管只是吃个方便面,两个女孩子也开心得不得了。
期间班主任再度打电话到朱宵灯家里。蔺桷接电话报了平安,班主任终于完完全全相信了她的全套谎言。
两人得意得不行,互相吹捧对方的机智,一阵说笑之后蔺桷叹了口气。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又愁眉苦脸?”
“我也不能总在你这儿住,我明天就出去找工作。我想好了,我只找包吃住的,找到了就搬走。”
“你慌什么慌?你以为工作这么好找啊?”
“我不挑活儿,只要能混完这两个月就行。”
“那你打算找个什么类型的?心里有方向吗?要不去当家教?”
“家教可不包吃住,我又不能在你这儿住两个月。”
朱宵灯气吁吁地说:“你怎么这么见外?我爸又不是不认识你,况且我跟他提过你的情况了。他常加班,家里有个人陪陪我他更放心。”
蔺桷摇头:“我还是想靠自己。”
朱宵灯知道蔺桷的脾气倔:“我们一人让一步。在你没找到包吃住的工作前还是住我这里,万一干得不合意,也回我这里。”
蔺桷听完低下了头。朱宵灯歪着头捧起她的脸,笑了:“哎呀,怎么哭了?”
“我感动,不行吗?”蔺桷害羞地掩住脸,假装生气地说。
酷暑难耐,朱宵灯扯出一张凉席铺在自家一方小小的院子里,点上两盘蚊香,切出一盘冰西瓜和卤豆干卤鸡爪摆在席子上。两人边吃边聊,言来语去到了深夜。朱宵灯啃着鸡爪津津有味地听蔺桷讲这半年来的故事,还有在火车站的历险记。痛骂完火车站的那帮流氓奸商,朱宵灯挤眉弄眼地说:“大姑娘高考完也学会思春了,哈哈哈!”
蔺桷而今懂得遮遮掩掩反而会被笑话,干脆大方承认道:“我都20岁了,只剩下30年好活,可不得早点谈个恋爱享受人生吗。这是你爸亲口教诲的!”
“好你个刁嘴!半年不见长进不小啊!不过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这才是正常的表现,我以前还担心你脑袋不开窍,害我白操心了。”
蔺桷被她老成的语气逗笑了:“喂喂,好歹我也大你一岁,你该叫我一声姐姐,还来操心我?”
“恋爱这回事可与年龄无关。就说我吧,我上小学的时候班里就有人谈恋爱了,你别小瞧他们,人家到现在还没分手!”
“那个人就是你?”
朱宵灯一甩脖子:“我的初恋还珍藏得好好地。”
“原来你也不过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朱宵灯稀奇地没有否认。
蔺桷以为她生气了,连忙赔不是。朱宵灯扔掉西瓜皮,一头躺倒,对着漫天星空道:“老实告诉你,说不想谈恋爱是假的。我虽然没有恋爱过,可我暗恋过不少人啊!我上小学的时候暗恋过邻居家的哥哥,上初中时暗恋过同桌,上高中时暗恋过老师,够丰富吧!”
蔺桷听得扭眉瞪眼:“你真善变啊,能暗恋这么多人!”
“这只是暗恋而已,我还对不少男生有过好感呢。你还是太单纯,暗恋如果没有进展,很快就淡忘了,这和花心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花心是同时追求两个以上的对象,或者已经确认关系了还偷偷追求其他人。暗恋不一样,暗恋更多的是和自己的想象恋爱,我一会儿想象A,一会儿想象B,只要我没有行动过,那就只是我个人的唯心主义。”
“你还挺能扯。不过我虽然没有暗恋过谁,但是我知道我现在最爱的就是郭子聪。”蔺桷边说边痴痴地笑,西瓜汁从嘴角流下来还不自知。
朱宵灯听完双手一摊,吐出舌头作出一副气绝身亡的姿势。蔺桷见状踢了她一脚:“不许你笑话我的感情!”
朱宵灯翻身坐起:“你还是快点在现实生活中找个男朋友吧!天天追星,小心一辈子当老处女!”
蔺桷虽然不高兴别人形容她对郭子聪的感情是“追星”,但她知道朱宵灯是为了她好:“宵灯,你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是怎么样的,他是我的神。我对他的爱恋和恋爱的恋不一样。”
“知道知道,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你要以身相许?”
“当然不可能,我没痴心妄想过。你别担心我不找男朋友,而是应该担心没人瞧得上我……或者说,我们。”
朱宵灯愣了。
“宵灯,咱们只能活到50岁,哪个正常人愿意和我们结婚?”
朱宵灯想了一想道:“小桷,老实说,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蔺桷不知她卖弄什么玄虚。仔细观察朱宵灯,一张圆圆的小脸,眉毛无须修饰,天生就长得颇含风姿,眼睛大而有情,眼珠在灯光的衬托下呈现出浅棕色,鼻子小嘴配合得刚刚好,除了有几颗无伤大雅的小痘痘,全身上下的皮肤细腻无暇。在睡衣的包裹下能看出她瘦弱的身板下有一对挺翘的弧度,蔺桷艳羡道:“好看,我要是男人立刻就扑到你身上去了。”
朱宵灯拍掉她的手,得意地笑咧了嘴,旋即又板着脸:“那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不谈恋爱吗?”
“不知道。”
“你真笨!你是男人,会喜欢一个三天两头发羊癫疯的女同学吗?”
朱宵灯一根手指戳到蔺桷的前额心,蔺桷方才迟然明悟。当初因为生病的缘故,连普通朋友都离她而去,何提恋爱对象?这半年来她心态大好,已然忘记不愉快的过去了。
实际上双胞胎姐妹拥有共同的烦恼,不过姐姐字水病情控制得越来越好,所以不乏有勇敢示好的男生,而妹妹宵灯由于常常在学校发作,导致她从未被人表白过。
但两姐妹无论是否受欢迎,初恋照样双双空白。对此二人心态大不相同,一个对恋爱兴趣缺缺,一个渴望而不可得。姐姐为了不伤害妹妹的自尊,从不提及这方面的事,妹妹为了维护自尊,也从不打听姐姐的罗曼史。然则学校里的花边新闻总是传得特别地快,朱宵灯想不知道都不行。
现在的朱宵灯重拾自信,她和蔺桷不同,她是活在当下的人,尤其是从雀研所出来之后,她更懂得顾惜每一分每一秒。小时候不懂事,她曾和姐姐一起嘲笑满脸皱纹的老婆婆,信誓旦旦说等满了30岁就自杀,决不允许自己变得又老又难看。
朱宵灯谨记爸爸的教诲,早已下定决心要精彩地过完一生。
“小桷啊,你就是思虑过重,干什么事都瞻前顾后、原地踏步。我教你个法子,每当你难过痛苦或者有什么坎儿过不去的时候,想想你50岁结束生命的那一刻,这些就都算个屁!”
“宵灯,你真会开导人,不过你干什么要说粗话?”
“一点点粗话无伤大雅,你就是太拘小节。我们是好朋友,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战友,你我还用见外吗?当着外人当然要客客气气,如果对着自己人还要装文雅,我真的会累死。”
“强词夺理!一直以来,我对你的印象是从书上走下来的大家闺秀,你要颠覆我的认知吗?”蔺桷一脸好笑。
“非也非也,之前我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现在不同了,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目前为止的所有目标都达成了,没有理由不放松放松。好比扎头发的橡皮筋一直绷着就再也恢复不了弹性,张弛有道才能来日方长。”
蔺桷被这个拿着蒲扇摇头晃脑的女说书人逗得在席子上滚来滚去。
“好啦,以后我再教你做人的道理,你明天不是要去找工作吗,早点睡。”
蔺桷一看快三点了,赶紧和朱宵灯一起收拾满地狼藉,卷了席子刷完牙回到卧房里,调好闹钟挨着睡了。
第二天蔺桷吃完早饭就辞别朱宵灯踏上了找工作的路。走之前,她揣上近两三天的报纸,一路在招聘栏里写写划划,圈了几个包吃住的工作,坐上公交车挨家去面试。
那个年代公交车没有空调,车厢里挤满了上班的人,烈日将人们烤得汗如雨下。蔺桷踮着脚缩在人堆里,衣服很快湿透了,分不清是自己的汗水还是别人的汗水。又臭又闷的空气让她几度干呕,吓得旁边的乘客避之遥遥,趁此机会她才站稳了脚跟。
包吃住的工作基本上仅限于餐馆服务员,她一家一家地去敲门,老板都以她没有经验做不长为由拒绝了。
如同古往今来初出社会的许许多多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样,蔺桷被现实打击得垂头丧气。一个准大学生竟然竞争不过大字不识的大妈,实在令她倍感受辱,殊不知这样的馆子偏偏最不爱要的就是年轻女孩,一是缺少家务经验,不能手脚麻利地帮忙,二是毛毛躁躁又怕脏怕苦,三是容易被客人吃豆腐惹是非,四是心比天高说辞职立马就走人。蔺桷吃苦的决心抵不过种种偏见,可惜她现在还不明白个中道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也这样蹉跎过去,她越来越焦急了。出门的车费,中午简单吃点干粮都要花钱,晚上在朱宵灯家里白吃白喝也让她万分过意不去,想要抽空帮宵灯做家务补偿,却被挡下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班主任打电话过来告诉她录取通知书已经寄到学校,她和朱宵灯、朱字水一样被香医大录取了。她果然被录到了公共卫生管理专业,双胞胎姐妹则就读护理专业。
她还没高兴多久,又因为求职重陷烦忧。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朱宵灯告诉她朱政敏今晚要回家。
朱宵灯看出蔺桷的紧张和不自在。首先,朱政敏认识她,其次,被他知道她借了他的名离家出走可不得了。
“别紧张,越紧张越容易败露。我们就坦诚地跟他说你家有困难,要出来打工为家里减轻负担。”朱宵灯安慰道。
蔺桷不负朱宵灯的期望,待朱政敏回来时甜甜地跟他打招呼拉家常,顺便透露出借住在这里的苦衷。朱政敏沉思半晌:“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但是在外边打工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
蔺桷苦着脸总结了这几天以来的失败经验,然后赶紧补充一找到工作马上就会搬走。
“你在家和宵灯做伴我很放心,她一个人在家我更担心她的安全。”
“可是我总要出去挣钱的……”
朱政敏想到一个主意:“我当医生的时候常去一条工厂街给工人做健康宣教,那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鞋厂,连带做批发鞋子的生意,工人基本上都是外地来务工的,应该会包吃住。你可以去问问他们招不招人。”
蔺桷喜出望外:“多谢朱叔叔一直以来的照顾,给您和宵灯添了这么多麻烦,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了!”
“你是宵灯的好朋友,又是我们雀研所的患者,我帮你是理所必然。干脆这样吧,我和一个鞋厂老板有点交情,我打个电话问问他招不招人,你就不必这么大热的天一家家地去问了。”说完朱政敏掏出新买的手提电话走出客厅到院子里去了。
蔺桷的感激之情再一次充满了小心脏,她激动得搂住朱霄灯笑个不住。十分钟后朱政敏回来告诉蔺桷,已经安排好她去一家叫“艾天奴”的鞋厂门店当店员:“赵老板说店员很辛苦,批发鞋子要帮客户搬运许多货物,一次拎十几二十双鞋进进出出是家常便饭。他们上午最忙,可能连上厕所的空闲都没有,工资一个月两百,包吃住,你愿意吗?”
蔺桷忙不迭地点头,朱宵灯也替她高兴,蔺桷这几天以来的情绪变化,让她跟着对将来就业产生了担忧。
第二天一大早蔺桷收拾好行李,揣上朱政敏写给她的地址和朱宵灯道别。
“做不惯就回来。”朱宵灯眼睛红红地说,她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号码,“爸爸昨晚送给我一个BP机作为高考奖励,这是我的号码,有事就呼我。”然后拉着蔺桷到座机旁教她怎么使用。
尽管蔺桷感激这对父女无私的帮助,却邪门地控制不住偶尔对朱宵灯衣食无忧的小小嫉妒。万幸她扼制住了这种负面感情,留下的是对恩人以怨报德的自责与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