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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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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

冬天来了,每天早上起床都是一件考验意志力的事。

王露珍不到六点就做好早饭。长年以来的劳作习惯让她在怀孕八个月的状况下也依然闲不住,继续料理大大小小的家务。

女儿今天就要去参加学校组织的高三封闭式集训,从小到大她还没离开过家里这么久,也没有过集体住宿的经验,王露珍很担心她不能适应。

“娃儿,来吃饭了。”王露珍盛好一碗面,正忙着煎鸡蛋。

蔺桷彻夜未眠。

她并不是因为兴奋而失眠,而是出自于焦虑,虽然这种无理由的焦虑已经伴随了她很长时间。

等待了小半年,她终于抓到一个离家的好机会。谎言这么容易就骗过妈妈,得益于她在这节骨眼上把全副身心都给了肚里的孩子,蔺桷既庆幸又妒忌。

她没精打采地走出卧室坐到桌前,麻木不仁地搅动碗里的面条。

王露珍用铲子把刚刚煎好的荷包蛋放进她碗里:“多吃点,外面冷。你吃着,我把生活费给你拿来,记得放好,别丢了。”

马上就要出去“冒险”,不吃饱怎么行。蔺桷把一大碗面条一扫而尽,然而她吃完却没有饱腹感,全是甲亢在作怪。

王露珍守着蔺桷把钱和药放进书包后,又帮忙检查她的衣服鞋袜有没有带够。蔺桷急急慌慌要出门,送到门口,王露珍突然想起来:“你带这么少的书,够不够看?”

在冬日漆黑的早晨里,蔺桷裹紧脸上的围巾,垂着眼心虚地回答:“够了,老师说就让带这几本。”

自从女儿生病,尤其是高三复读之后,王露珍处处小心,生怕惹她不高兴影响她的备考情绪。蔺桷从小就不是闹事的孩子,她不再啰嗦,只说:“我送你去学校吧。”

蔺桷的高中离家步行要半个多小时,村里的孩子都选择住校,蔺桷是唯一一个连高三也坚持天天回家的学生。这也是她胆敢对王露珍撒谎的原因。

蔺桷指着妈妈的肚子:“你还是在家歇着吧,我自己走。”说完深恐妈妈跟上来,抬腿一溜烟跑了。在确定没人发现的情况下,她缘着公路步行到隔壁镇,用围巾遮住头脸坐上了去火车站的公交车。

就在蔺桷离家出走一个星期之后,王露珍在街上遇见和女儿同校周末回家的孩子,打完招呼之后聊了几句,就发现了蔺桷所说的集训根本子虚乌有。

王露珍不肯相信,挺着大肚子去了好几户家里有高中生的邻居那儿打听,无论是哪个年级的学生都没听说过集训这回事。王露珍的心比灌了铅还沉重,她等不及叫上张波,自个儿蹒跚赶去学校找到班主任,这才像囚犯听见法官亲口宣判死刑般失去了最后的侥幸心。

王露珍当场坐地痛哭,她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出走。她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还能不能回来?

王露珍自打18岁嫁进柄夕市缙云村便再没踏出这条山沟。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农妇,无法想象孩子现在的处境,平时操持家务、养家糊口精干麻利的她变得方寸大乱。

班主任一边安抚王露珍,一边向校长报告学生失踪的情况。校领导商量之后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去走访学生打探消息,一路去报警寻人。

在得到校长不找到蔺桷不罢休的承诺之后,王露珍才一步一回头,顶着肿胀的脸庞踏上回家的路。

进到村子天已漆黑一片,对面小卖部的老板一看见她,便招呼店里打麻将的人快点出来。

白天王露珍到访过的学生家长率先发问:“露珍,听我家娃说你们小桷跑啦?找到没?她到底去哪儿了?”

“她为什么要走啊?去几天了?不会出事吧?”

“你们家张波出来找了你几圈了,你不回家看看?”

“是不是小桷不高兴有个弟弟来抢妈妈呀?哈哈,开个玩笑你别当真。”

“嘿,你别说,还真有可能!女孩家心细,小桷又得了那暴躁脾气的病,我看就是这么回事!绝对错不了!”

邻居许姐边吃瓜子边抖脚:“你别瞎说,露珍对女儿好得很呢!现在的医生只会坑钱,孩子吃了两年贵的便宜的药也不见好。上次我给她推荐的夏大师已经带小桷作过法了,他跟我说小桷不是别的,就是招了阴人。”

“许姐你好厉害,夏大师你都请得动!他一年也不接几个便宜活儿呢!不都说他只给市里的大官和大老板招财作法吗?回头我家要迁祖坟,你帮帮忙请他替我看看风水。”

许姐鼻孔朝天道:“我妈的舅妈是夏大师死去老妈的奶妈,我可是求着她老人家出马,夏大师才肯赏脸呢!”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不休,根本没给王露珍一句插嘴的余地。王露珍本来感激大家关心,但听到后边越来越气,她突然间大声吼道:“什么夏大师!就是个骗子!我女儿好端端的!哪儿有什么阴人阳人!”

村民们听了王露珍的狂言乱语,集体惊愤交加如大祸临头。

缙云村二百多年来一直保留着一派独有的宗教信仰,比起外面的人更加笃信神鬼之说。要说信到一个什么境界,那就是一个小小的村子里,竟然有十几个专门做鬼神生意的巫师。夏大师资历最老,名声在外,一般人根本请不到他,村里其他的巫师都拿他做榜样,他挣下的财富是村民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他们推崇夏大师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传说越是高明的巫师,他本人的命运越是凄苦。夏大师从小父母相继离世,来给他们办葬礼的巫师只看了他一眼就赞他有天赋,硬要收他为徒。夏大师跟着师父闯荡江湖十几年,练就出一身本事。他想娶个老婆,结果个个遇上他都倒了大霉,不是出意外就是破财,村民们都说他命犯孤星。再后来夏大师终于出师,有次给别人看坟地,被鞭炮炸瞎了一只眼睛。据在场的人说,他不急不忙地从随身的布袋子里抓了一把草药灰蒙在血淋淋的眼睛上,坚持看完坟地的风水才回家给自己治伤,眼睛当然就没保得住。人们敬佩他的仁义,一传十十传百,最后都说夏大师是泄露太多天机所以招致反噬,可他仍然愿意牺牲自我,坚持为大家解决麻烦,的的确确配得上“大师”这个称号。他的名声传出村子,慕名而来的有钱人争先恐后请他消灾解难或者祭祀礼神。为了方便客户,夏大师搬去市里很少回村,但德高望重的他,每年大节都会回来主持村里的祭祖仪式,许姐就是趁那个时候帮王露珍求到他的。

许姐正自吹自擂,等着王露珍再次向她表达感激之情,却不料王露珍竟然是利牙啃咬农夫的毒蛇!她气得撒口就骂:“王露珍你这个杀千刀的!没良心的!你知不知道你骂的是谁?”

王露珍不想跟他们争吵,扭头要回家给张波报信让他帮忙找女儿。村民们见状一起堵住路不准她走,要她说个明白。

村子里的人多多少少都受过夏大师的恩惠,尤其是祭祖的时候,他会替家家户户留几道祈愿符纸,姑且不说灵不灵验,单这一张,就能在市里换一双高档皮鞋了,这还不足以突显他的慷慨仁慈吗?

王露珍第一任丈夫当初在工地被砖头砸死,出事之前曾循例求过一道平安符,她自此再也不信这些歪门邪道,所以蔺桷生病之后没有听从街坊邻居要她请巫师的意见,而是选择带她上医院。可这病越来越严重,治到后来把她逼得病急乱投巫师,穷途末路之际才不得不试试驱邪之法。最后没效果不说,钱花了,孩子也跑了。老公张波也是外地来的,更不吃这套,回家必定会挨他一顿臭骂。王露珍又怒又急又怕,加上人多口杂,话也越来越难听,才忍不住脱口骂了夏大师。

这一骂,骂得她孑然与全村为敌。

蜂拥而来的人加入了看热闹的行列,在听闻王露珍污蔑夏大师之后,有的帮许姐骂王露珍背恩弃义,有的帮夏大师骂王露珍不知天高地厚,还有的骂王露珍口不择言会得罪鬼神,说不定会牵连到村里所有人。

人们越说越夸张、越骂越大声,后来村里的那十几个巫师也得到风声,专程赶来参加王露珍的□□大会。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将她团团围截,根本不给她任何辩声的机会和逃离的空隙。

王露珍祸从口出,平时好人缘的她瞬时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她此刻身在热锅,只慌着回家让张波跟她一起想办法寻人。

她越是想走,人们越是不让她走。王露珍被铺天盖地的怒吼震得头昏脑涨、心急如焚,加上没吃晚饭,她浑身冒起冷汗,手脚又冷又抖,终于晕倒在了地上。

一个巫师趁机断言:“这就是王露珍的现世报!神明惩罚她了!”

所有人对此坐认不疑,虽然王露珍身怀六甲,却没一个肯上去搀扶。

张波见天都黑尽了老婆还不回来,又听屋外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于是披上外衣出门去瞧热闹。耳闻他们的嘴里反复提到王露珍的名字,他感到不妙,挤进人群一看,躺在冰冷泥泞路面上的,可不正是自己大肚子的老婆吗?

他无暇顾及其他人在说些什么,一个箭步上前扶起她,杀红了眼大声咆哮:“都他妈给我让开!让开!”

平时和王露珍交好的妇人犹犹豫豫想上去帮忙,才迈出一小步就被自家男人死死扯住,只好作罢。

王露珍早产了。

大出血让她差点丢了性命。她刚下了手术台时,全身惨白冰冷得像刚从雪柜里抬出来。

才出生的张龙门还没见着母亲的面就被送进了保温箱。

张波哪见过这阵势,医生向他交代的注意事项他根本记不过来,所幸他脑袋里还有点主意,从老家请来自己的妈帮手。两人日日夜夜轮流守着王露珍,给她翻身擦洗接屎接尿,还得准备张龙门住院用的奶粉尿布。

千难万难把产妇照顾出了院,可怜的张龙门却还要在医院住上几周。

王露珍稍微清醒一点,就叫住张波,断断续续没头没尾地让他去找蔺桷。张波哪有闲暇顾及其他?他不仅要照顾病人,还要负责他妈的饮食,老太婆吃不下医院的饭,他只得天天回家做饭洗衣。

警察来找过王露珍,张波替她回答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无非就是蔺桷平时说话做事有没有透露出什么异常之类的。张波虽然对这个继女没有像亲生父亲一样疼爱,却也自认从不亏待。家里的经济条件确实差,要维持她的治疗费和学费很有困难,可他也只是在老婆面前稍稍叨咕过几句而已,绝对没有故意让孩子听见过,更没给过她脸色看。

警察临走之前告诉张波,已经查到蔺桷从炳夕市坐火车去了香国市,接下来需要香国市警方配合寻人。

张波料想香国市是个大城市,那里的警察肯定更有手段,要找一个人并不难,于是他便放放心心地照顾老婆孩子。面对王露珍的再三追问,他把警察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她,好让她安心。

就这样,蔺桷离家出走的事传开了,连隔壁村的都来打听,使得缙云村的人脸上无光。警察去学校找了几个学生问话,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凭空捏造蔺桷的古怪孤僻,闹得全校师生有的甚至连蔺桷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却能够如同她的闺中密友一样描绘她的一言一行。

王露珍在家坐月子,嘴上说自己挺好,却整天从早哭到晚。张波问她,她也不说个一二三,只顾着摇头哀叹。

老太婆见她哭得太多,早就嫌她晦气了。她每天做好了饭,给在医院的孙子送了日用品便出门闲逛,很快和周围的邻居老头老太混得熟络了。

这下可好,老太婆天天听他们瞎扯,从远古至当今,从天上到地下,从新出生的到才入土的,件件事都离不开鬼神之说。她起初还不大相信,到后来越听越着迷,一天不听就浑身不舒服,甚至背着儿子儿媳按照缙云村的习俗开始着手置办身后事需要的棺材寿衣。

那些老头老太见她由内至外已经成为一个缙云村传统习俗的虔诚信徒,于是偷摸地告诉她,她的儿媳是如何不识好歹、过河拆桥,竟敢得罪夏大师。他们七嘴八舌把那晚王露珍和村民争执的过程发挥想象夸张了数十倍,神色诡谲地警告她:“得罪了夏大师,你家有难了。”

“你还不知道吧,你那儿媳说的那些背时的话早就传到夏大师耳朵里去了。大师他本人肚量大,不跟俗人计较,可是我听人讲,夏大师说,之所以蔺桷那女娃子在他手里没治好,就是因为她们母女两个心不诚。神不信则不灵,神都不灵,那怎么请得走蔺桷身上附的阴人?夏大师还说蔺桷这一跑,你们张家的事没完!特别是等蔺桷回来,母女一见面,还得给你们家惹大祸!”

老太婆根据前几日习得的缙云村的信仰体系一推敲,登感大难将至。怪不得儿媳妇会早产,宝贝孙子会住院。仔细想想,来到这个家之后自己老是觉得身体这疼那也疼,儿子也一直憔悴虚弱,前些天在厂里工作时差点被车床轧断了手指!

她起先怀疑过是不是屋子的风水不好,谁想到竟是媳妇出口成灾!追根究底,都是蔺桷那个死女娃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要跑走,才让儿媳说出这般非人的疯言疯语。都是因为这对母女非要和鬼神作对,这才动摇了家里平安的根基!

老太婆回家就要发作,可是儿媳照旧哭哭呆呆地傻坐着,对家里的事漠不关心。她找到张波,儿子耐心听她说完,安抚她不要胡思乱想便去忙东忙西了。过两天要接龙门出院,家里的钱不够结账,他正要出门去求人呢。

老太婆心疼儿子辛苦,不敢再多烦他。可是每天她从眼睛一睁开,到完全睡着之前,心里都挂记着这件事,每时每刻都在郁躁烦恼。

最后那帮邻居老头老太可怜她,给她出个主意,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始终要找夏大师才能解开这个结。

老太婆苦苦劝说儿子一定要按他们说的救救这个家,张波经不住老母亲再三纠缠,念她一片苦心,于是母子俩背着王露珍买了好多礼品上许姐家道歉。许姐不领情,他们又去求村长出面当说客。作好作歹,才让许姐勉强答应去帮他们探探夏大师的口风。

口风还没来得及去探,这边警察又来家里了。

香国市的警察已经查到蔺桷的下落,还上雀峡生命研究所走访了一趟,弄明白原委之后才让炳夕市这边的同事给张家回话。

缙云村辖区的警察从未听说过雀研所,他们像听天书一样听了一遍蔺桷的故事,然后亲自上门转达给王露珍和张波夫妇,老太婆也守在一旁留神倾听。

王露珍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蜡黄的脸随着警察的讲述渐渐发青。张波和老太婆则一脸呆滞,没有多余的情绪。

警察说:“雀研所的负责人要香国市的警察暂时对孩子保密,她现在正在进行治疗,不宜中途去打扰,你们可以等她治疗完之后再去接她。下个星期一她就出院了,我们查到她已经买好了回炳夕市的火车票,我把雀研所的电话留下,你们可以和她联系,看看是去香国市接她,还是去炳夕市火车站接她。”

警察走后,王露珍如同一尊雕像般定在那里不哭不笑,呼之不应、唤之不答。

张波估摸着她这回受了大刺激,孩子只能活到50岁,她肯定接受不了。他在边上劝了几句,见她毫无反应,也不再耽搁,赶紧带上借好的钱去医院接儿子出院。

老太婆一刻也坐不住地喘气赶到邻居老头老太太堆儿里,把这个绝世大消息散播给他们。其实她本无恶意,只是这等古怪的事找不到人聊上几句,心里始终憋得慌骚。

她哪儿知道这群老年人的播布威力有多强。一夜之间,蔺桷就成了缙云村茶余饭后讨论得最激烈的话题,几拨人专程聚在一起,开专题会似的争论不休。

村民们稀奇之余,话题的走向自然避免不了地联系上神仙鬼怪。

“夏大师救不了她,她这是去香国市改命呢!”

“改命?有把自己的命越改越短的吗?”

“说得也对,可是万一她不改,只能活20岁呢?”

“她不就是被阴人附身吗?最多病病殃殃,不至于要了命这么严重吧?”

终于有人大着胆儿问出了大家内心的疑惑:“夏大师和香国市改命的,谁更厉害?”

讨论到最后也没争出个名堂。夜深了,众人终于辗转不舍地散去。

第二天夏大师就知道了这件事,他老人家对着带信儿来的人只说下了一句判词:“蔺桷名为改命,实属自杀。犯此逆天之行,张家若再让她回来,必遭灭门之灾。”

这句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回了缙云村,钻进了张老太婆耳中。

老太婆听了差点没当场栽倒在地。她顾不上儿媳给孩子喂奶,就抢进门去哭哭跳跳手舞足蹈地把这个噩耗唱了出来。

张波越听越觉得不对,想把老母亲拉走,可人到发疯时力大如牛,张波怕拉伤了她,束手无策只得任她去了。

王露珍早没了母乳,她正用奶瓶哺喂小儿子。她的心里一刻也没有放下女儿,日里夜里反复问自己为什么女儿只想活到50岁?

“那短命鬼哟!自己死了也就算了!害我儿子害我孙子,我豁出老命去跟她拼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让她跨进家门,我就死在你面前!”老太婆两排牙齿发出叽嚓声,恨恨地说。

话音未落,坐在床上的王露珍抛下奶瓶和儿子,如一头饿狼一般扑住老太婆往卧房门外推:“你给我出去!出去!”

一向懂事乖巧的儿媳突然性格大变,本来还气势汹汹的老太婆心生畏惧,立刻蹿向儿子求救。

张波也被老婆的行为吓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回过神后,先奔到床边抱起哇哇直哭的儿子,然后一手环住王露珍的腰,把她拽回了卧房,接着抱上孩子携着老母躲出院子去。

他只知道一定要让老婆冷静冷静,切不可误伤了儿子和他的老母。

老太婆站在屋外,怦怦直跳的心脏渐渐恢复了正常。她转念一想这不对啊,自己来这儿整天做牛做马忙里忙外,且不说是为了减轻儿子的负担,好歹实实在在地在伺候儿媳妇的吃喝拉撒呀!到头来为了这个家不败,自己竟然要被扫地出门?她跌脚滚地而哭,哭着哭着升级为了嚎叫。

邻居们急三火四地围过来看热闹,满身尘土的她顾不上儿子的脸面,有一句没一句地数落儿媳的不孝和自个儿的不幸。

骂了好一阵,有人道:“蔺桷还没曾回家,千里之外就开始拆家了,果然是个灾星!现在想想,她亲爸肯定也是被她给克死的!”

人们鸡啄米般点头附和。

老太婆拽住张波的衣襟,老泪纵横道:“儿唉,你到底还要不要你老娘和你手中的小娃娃了?”

张波面露难色:“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家大姐,快去求许家大姐啊!求她请夏大师救我全家啊!”

村民们佩服老太婆的机智,也都劝说张波赶紧去求夏大师化解化解他家的大灾。

张波面对一身尘土、满面泪痕的老母亲,感到愧疚极了。眼见她老人家寻死觅活地全是为了这个家,自己再不拿主意,恐怕真的会闹出事。他做了个矮,向街坊四邻保证:“我马上就去求许姐!”

老太婆不等儿子搀扶,麻利地爬起来督促儿子当即出发,看热闹的人们也追随而去。

王露珍在屋内听见外面吵得沸天震地,却仍然得无动于衷。

许姐上次答应了张波母子的请求,还没来得及行动,竟又闹出这等糟糕的结果。她这次说什么都不肯帮忙,果断把之前收的礼物全数奉还。

老太婆哪肯放弃?她又是哭泣又是煽情又是拍马屁,村民也劝许姐做善事积德有福。张波得了旁人暗示,赶紧借钱去商店又买了好些贵重礼物加码,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试试看。

老太婆对许姐充满了信心,回家之后天天等她的好消息。

很快许姐就托人请老太婆和张波去听答复,她先是唠叨了一番自己的辛苦和周折,再代表夏大师狠狠地批评了张家老小的糊涂行为。她每说一句话,母子俩都点头哈腰以示心悦诚服。

“老实说,我虽然叫你们来了,可也只是带个话儿。大师他老人家不肯接受你们的请求,最后实在没法,出动了夏大师他妈的奶妈——也就是我妈的舅妈,末了才讨到一句话。”许姐疲倦地说。

老太婆心窝儿冰凉,紧紧箍住她的胳膊:“许姐姐,我们家是不是没救了?”

许姐被老太婆勒得生疼,连忙挣脱道:“你听我说完!”

老太婆这才松开手。许姐继续道:“大师他老人家说,让你按照村里驱瘟病的方法来。”

张波这时已经信了九分,也追问道:“什么方法?我不会呀!”

“我也记不全,你得去找个村里的巫师请教。”

两母子千恩万谢地离开许姐家,当下就分头去打听了两个出名的巫师上门求法子。

两个巫师说的内容基本一致,具体来说就是不得让瘟疫病人踏进家门,如果家人心软可怜他让他进门了,那就要用二十种干草药和一道符纸一并放在火盆里烧出烟来熏遍整个房子。他不得触碰家具碗筷衣物等一切物品,家人也不能碰到他和他带来的任何东西,不能对着他说话,眼睛不能和他对视过久。如果以上任何一条没有办到,必须立即用下了咒的红色物件替换之前被病人碰到的东西。病人离家时,还需放上一串鞭炮,撒上香炉灰恭送瘟神。

这下不由得张波不信邪。

两人合计了一下,去其中一个巫师家里买了一整套红色碗筷、一大卷红布、熏药包、符纸、香炉灰和鞭炮。

“这些只是用来以防万一,你最要紧的是不能让蔺桷回来。”老太婆吩咐儿子。

王露珍一直想联系女儿,可是丈夫推说要她好好坐月子不让她出门,也不告诉她电话。她本想亲自去警察局打听,因为身体羸弱始终未能成行。

张波这边算好蔺桷回家的日子,提前给雀研所打了电话,让护士转告蔺桷他会在炳夕市的火车站接她。

他回家告诉老婆:“我昨天被蔺桷的班主任叫去谈话了。”

“什么事?”

“他说班里有好些缙云村和附近村里的学生家长联名抗议蔺桷回来读书,说她会让全班学生倒大霉考不上大学。”

王露珍的五脏六腑一阵绞痛,她虽然痛恨迷信,可是她嫁进来二十年,深知他们根深蒂固的信仰是不可能被打破的。

张波试探道:“我明天就去远些的学校打听,给孩子转学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心读书,别让她回来听到这些闲言冷语,否则以她的脾气,复读肯定又砸了。”

王露珍掂量了一下,事到如今只有这条路,便默认了。

张波接下来几天麻溜地替蔺桷办好了转学,虽然家里因此欠下了更多的债务,他却甩开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他提前租了一辆面包车回家装上蔺桷的行李,直接把她运去了新学校,然后回家把空出来的房间腾给了母亲和儿子住。

蔺桷复读的这半年里,张龙门因为身体孱弱经常出入医院,老太婆为了照顾孙子,积劳成疾病倒了。而王露珍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除了依然莫名其妙号哭以外,还常常出现幻听,坚称有野人在房子里监视她。

张波独力支撑全家生活,还得要还债,为此天天奔波于厂里、家里和医院之间。他趁着王露珍稍微清醒的时候,提议让蔺桷暂时不要回来。他算了家里欠的帐,又算了蔺桷的生活费和学费开销给王露珍听。王露珍对张波的劳累看在眼里,自己失去了劳动力,虽然无比期盼女儿回家,却没有底气提出要求,只能随张波去安排。她按张波说的,试图每个月通过电话和女儿联系,孩子却一次没来接听过。

每当她清醒的时候,都在不停自责家里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她的错,又恨张波妈插手家事太多。

一年来,邻居们看着王露珍逐渐变得疯癫,都说是她自作自受,叠加上蔺桷这颗大灾星,他们更加地同情张波母子了。每次张家人和蔺桷通电话,小卖部老板都在一旁偷听,然后添油加醋地向人们描绘蔺桷如何不孝。

“她那样的人读医科大学?以后不知要害死多少无辜的人!”大家都这么说。

王露珍痛恨一切嚼舌根的人,她开始渐渐地闭门不出。张波见老婆的心不在这个家,知道不让蔺桷回来一趟,恐怕一辈子都好不了了,指不定还会越来越严重。不久之后,他们接到蔺桷打电话说寒假要回家,在和老婆大吵一架之后,他屈从了。

他妈得知后闹了一个天翻地覆。最终,张波坚持偏帮了王露珍。

老太婆抱着孙子哭得一张皱脸满是泪水:“把家伙拿出来,我才同意。”

张波费了好大的劲解释那堆驱邪工具的用途,王露珍当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老太婆又要闹,张波赶紧劝说他们一人退一步。最后王露珍勉强同意让他们使用红色的布和碗筷,其他的一概不准拿出来。

女儿一进门,王露珍心中囤积了一年的怜爱与愧疚如同洪水爆发,根本舍不得让她的心肝儿遭受歧视。

说好的不让小桷碰家里人、在家具上铺红布、让她用红色碗筷吃饭等规定她一概置之不理,这才惹得老太婆暴跳如雷。

蔺桷听完整个故事,大脑一片白茫茫,仿佛被人抽去所有的思考能力。

老太婆的话起了效果,冷笑道:“你要是不想害死我们就赶紧走吧!再也不要进这个家门!”

蔺桷左右为难地看着婆婆又看看自己的妈,说不好该站起来还是继续坐着。

王露珍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她本打算至死也不会说出的话:“这间房子是小桷死去的爸置下的,她是房子唯一的主人,可以叫你们所有人提上裤子滚蛋!”

轮到老太婆傻眼了。

全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须臾,老太婆凄厉地叫了一声,抱着孙子跃了出去。

蔺桷要起来劝架,被王露珍一手按下。

“妈!你……”蔺桷知道这是对这个家最为致命的、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

王露珍一字一顿道:“我不能对不起你死去的爸。”

两人的心沉如灌铅,接下来迎接她们的会是什么?

老太婆出门挨家挨户哭呀唱呀,要全世界的人知道儿媳负心忘义要她张家祖孙三人滚出缙云村。

躲在田坎上抽烟的张波远远听见老母亲熟悉的声音,急火翻天地赶过来。得知王露珍竟然说出这种话,男人气得全身青筋爆突,捏上拳头就要回家揍人。

张龙门见爸爸来了,摇着小身子搂住他的脚脖子不松手。张波怕伤了他,不敢用力拉开儿子。

围观的人迅速聚拢,挤得水泄不通。他家的篱笆在推推搡搡中被踩得稀碎,垣墙的砖石哗啦啦地砸个尘土飞扬。这一整年,张家发生的离奇怪事不可胜数,比连续剧还精彩,就连打牌打得最痴醉的人也立刻丢手赶来看稀奇。人们一面倒地替张波出气,洪涛起伏地叱骂王露珍母女没有良心、恩将仇报。

张波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老母亲,听了人们的七言八语,反倒没有之前那么气血喷涌,而是陷入愁苦和无奈之中。一年的操劳已经折磨得他心力交瘁,唯一能够安抚他的只有儿子惹人怜爱的笑容。

五大三粗的汉子再也承受不住。众人目睹他从初时站立着的默然,到后来蹲下之后哭吼得越来越放纵。他们感到既震颤又过瘾,以至于后来没能目击耳闻的人一生都抱恨称憾。

人群中有几个巫师在内,村民们同情张家三人、唾弃王露珍母女,都叫嚷着请巫师出面把蔺桷赶出去以免祸及全村。人声鼎沸中,一个年长的巫师挺身而出,他要趁此机会树立威信,便分秒必争地回去抄起法器赶了过来。

他口中一阵呜哩哇啦,抽出几道符纸贴在身上,用树枝重重地敲了敲这家的柴门。

门一开,是王露珍。

他闪电样从门缝中挤进屋,载歌载舞施展起他引以为豪的驱邪之术。

王露珍不作理会,她如同千年僵尸一般晃至门外,对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只放下一句话:“我女儿已经走了,你们都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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