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朱宵灯如获至宝地抱着一个大纸袋坐在送她回家的车里,心情好极了。
曹迩遐和她同路,他看着满脸带笑的朱宵灯问道:“你发什么花痴?”
朱宵灯被他问得哑然。
昨晚在派对上的确有几位公子毫不掩饰地向她献殷勤,她从中选了三个较为合适的,想进一步接触后再说。
三名候选人各有所长,比起在学校里认识的那些男生,无论是衣饰打扮、学识谈吐、礼仪教养,还有最重要的经济实力都远远超过他们。学校里也不乏优秀的人才,然而从综合素质上一比,显得过于小家子气了。
朱宵灯憋不住就要偷笑,她已经尽力控制面部肌肉,却还是被曹迩遐尖眼瞧了出来。
“什么花痴不花痴的?”朱宵灯装傻充愣。
“你心里明白,脸上更是藏不住。”
朱宵灯有点着急地脱辩:“我是高兴陈怡竹送了我这组浴巾套盒!你不知道它们摸起来有多舒服!”说完她用手爱如珍宝地摩玩纸袋里的精美锦盒。
“我昨晚也用过她家的毛巾,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暴殄天物!”朱宵灯嫌恨地说,“你知道什么?陈怡竹说了,她家的毛巾是一家只供应上层阶级的百年老厂生产的,我们这些人就是有钱也买不到。”
“那你就好好地用这一回,以后再也用不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以后用不到?少眼底无人!昨天我不是证明给你看了吗,我拥有众人难以抵挡的绝世魅力!”
“哈哈哈!是呀,我承认你成功了,你去之前也没料到吧?”
“哼,我只是没料到没有俘虏了你。”
“你当然俘虏不了我。”曹迩遐认真地说。
“什么意思?你怎么老是挖空心思贬低我?”
“不不不,我只是不想见到你继续犯傻,仅此而已。”曹迩遐顿了顿,“朱宵灯,你觉得你能适应他们那群人吗?”
“哪方面?截止今日,我觉得都很好啊。”
“看来你很享受纸醉金迷的生活。”
“才不是。”朱宵灯也认真起来,“我只是舍不得以后用不上这么高级的浴巾。”
曹迩遐一进家门,确认父母都不在,回到卧室从单人床靠墙的缝隙里摸出一只手机。开机后,他点进通讯录,拨下里面唯一存在的号码,接通之后道:“昨天晚上桐梧的二女儿陈怡竹问我认不认识郭子聪。”
电话那头的男人哀嚎一声:“我早告诉你不要和他们接触,你就是不听!这下好了吧?”
曹迩遐无所谓地回答:“我只是好奇有钱人的思维方式罢了。要多多体验各种层次的生活,不是你教我的吗?”
“行行行,还怨我了?我这边只能尽量掩盖,你要是再捅娄子,我也保不住你。”
曹迩遐没有回答,直接按了关机键,把手机重新塞回缝隙。
已经下午了,他照例坐上公交车摇摇晃晃二十来分钟,来到一片无人居住的废弃工厂家属区。
他四下张望,确认没有人跟踪之后,九穿十绕从十几排修建得一模一样的灰砖楼之中的一溜小楼梯飞快上了顶楼。他在屁股兜里摸出一把钥匙,开门闪进一间房子。
这是一个被改造过的带有厕所和厨房的小单间,墙壁和天花板、地板被厚厚的隔音材料包裹得密不透风,窗户也没有留下一个。
打开灯,能看见房间的正中放置了好几件乐器,电子琴、小提琴、吉他、架子鼓等等一应俱全。
靠墙的一张写字台上堆满了空白的和一些写好的五线谱,还有一台录音机、一台CD机,许许多多的磁带和碟片,以及成堆的干粮和饮料。
角落里摆了一张单人床。
曹迩遐拾起上次写了一半的谱子,想了想又放下了。
他决定今天不做任何创作,安安心心地把上次老师教的指法再练习练习。
他坐到凳子上,挨个把屋子里的乐器练了个遍,时针已指向晚上七点。
他去厨房烧好开水,泡了一碗方便面,挑出郭子聪的第一张专辑放进CD机开始播放,就着他的歌声独进晚餐。
他一向厌恶听到郭子聪的歌。
今天是特例,因为这是第一次有其他人把他和郭子聪联系到一块,他充满了一种恐栗而兴奋的奇特感觉。
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半,他突然丢下碗筷关掉歌曲,冲到书桌前奋笔疾书,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就写满了十几张空白的谱纸。
他手忙脚乱奔到每样乐器前,用极尽癫狂的姿态猛敲狂弹,又跳到空地上对着空气拳打脚踢狂魔乱舞,高声吼唱新作品。由于太过激动,中途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半死不活。
从曹迩遐脸上的不断变化的肌肉走向和表情纹来看,他对今天的成果心满意得。
“艺术家最不需要的就是沉着和冷静。”他握紧满是青筋的双拳,再一次向自己验证了这条真理。
“越是愤怒、越是狂喜、越是悲伤、越是恐惧、越是绝望、越是狠毒,就越能写出好作品!”他在这间逼仄的屋子里紧扣头皮、又哭又笑。
他看了看手表,已经不早了。他迅速出了门,在没有路灯的小区里走了很久,追上了末班车。
回到家,父母正坐在客厅沙发里看电视,他们一如往常地问道:“今天累不累?”
曹迩遐还是那句话:“今天客人挺多的,我有点累,上去睡了。”
“你去餐厅打工是好事,但一定不能忘记学生的本分是学习,还有,不能把身体累垮了!”曹妈妈照旧啰嗦。
曹爸爸道:“儿子是大人了,多历练一下不是挺好吗?你别老念叨他,况且他现在的身体还能出什么问题?整天瞎操心。”
此时的朱宵灯也没有闲着,一回家就忙着回复BP机里的来电。
她看中的三个对象都发出了下一次见面的邀约。她一律婉言谢绝,其目的是保持矜持,同时试一试他们有几分诚意。
心满意足的她突然想起提醒姐姐把郭子聪演唱会门票给她的事。
“爸说你昨天晚上没回家?”姐姐问道。
朱宵灯觉得姐姐像个冥顽不灵的老妈子,十分冷硬地说:“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什么问题,我只是问问,你不用这么反感。”
朱宵灯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你别太敏感,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里好玩吗?”
“还行吧,去的人年龄差距小,挺聊得来的。”
“有合适的对象?”
“什么年代了,还用对象这种词。大家都是朋友!朋友!”
“好吧,那有合适的男性朋友吗?”、
朱宵灯不想撒谎:“是有那么两个将将就就的。”
“你不会同意了吧?”
“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快,我还没了解够呢!又不是古代,见一面就可以结婚了。”
朱字水沉默了一会儿:“我建议你还是在学校里交个谈得来的男朋友比较好。”
“为什么?学校里那些歪瓜裂枣我可选不出来。”
“也有好的啊,你要用心去看。”
“你觉得好,你自己去谈啊,干嘛要拖我下水。”
朱字水决定把话摊开:“宵灯,你不觉得那些有钱公子只是想和你玩一玩吗?他们看你觉得新鲜而已。灰姑娘的故事只有在童话故事里才存在。”
“你这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你和他们接触过吗?没有!你仅凭大众的刻板印象来批判他们,和长舌妇有什么区别?”
朱字水被妹妹击败了,毕竟她确实没有和这类人来往过,她明白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或许只有让妹妹碰得头破血流方能醒悟。
“郭子聪的演唱会门票已经寄到了。”
“我明天来拿。”朱宵灯急于挂电话。
“你不用来拿了,要和她一起去的是我。”
“啊?你说什么?”
“我说的话你听得很清楚。”
朱宵灯这下真的发怒了:“朱字水你抽什么风!不是说好了把票给我的吗?你怎么次次都言而无信啊,你还要不要脸了?”
“考虑到你以后不会需要像蔺桷这样的朋友,我现在就替你接手。”朱字水的语气平静如水。
“你下贱!”
朱宵灯气得要命,把床上的枕头拖过来朝玩具熊砸了好半天还不解气。为什么姐姐变成了一个背信弃义的惯犯?
“我以后都不要再信她的鬼话!”朱宵灯扇了自己一耳光,“我真是蠢死了,又上她的当!”
朱字水第一次自食其言,就是当初在朱政敏向她们提出要不要接受雀峡生命研究所治疗的时候。
朱宵灯在那不久前,有一天晕倒在家,那次她发作得很严重,当时父母和姐姐都出了门,万幸他们及时回来,否则她一定会窒息而死。
朱政敏认为这件事不能再拖,所以和胡卉提出送小女儿去雀研所。
胡卉情绪十分激动,她不能想象也不能接受女儿只能活短短五十年的命运。
“我们可以加强对宵灯的看护啊!以后给老师多送点礼,拜托他们在学校照顾孩子。你不加班,我也不加班,晚上还有字水照看她,以后医疗技术发达了,总能让她好转的呀!为什么非要走极端?”
“你说得那么容易!”朱政敏道,“姑且不说你能不能不加班,我是肯定不可能做到不加班的!孩子总有一天要长大,以后出社会了,你是不是还要去她单位挨个求领导和同事照顾她?她自尊心那么强的人,能忍受你到处宣传她的病?”
“哈哈哈!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你的事业!你哪会真会管女儿的死活?”
朱政敏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他决定直接和孩子们谈。
姐妹俩在认真听完爸爸通俗易懂的讲解之后,对于去还是不去毫无头绪,甚至有一点点恐慌。
“宵灯,你考虑几天吧,不要太久,你的病拖不起。”朱政敏郑重地说。
当天晚餐一家四口异常沉默,各自心事重重。
妹妹宵灯早早就催姐姐洗漱完,然后把她拉进卧室将门反锁。
朱字水不急不忙地按照平时的节奏收拾好了,准备爬上床躺下。
朱宵灯焦急地说:“你这么早睡干嘛?我也要去你的被窝。”
“不是你让我早点进来吗?”朱字水明白妹妹的想法,不过她觉得没必要这么着急。
“少跟我装傻,我来了!”朱宵灯露齿一笑,从梯子上直接朝下铺扑了进去。
“你撞到我肩膀啦!好痛!”朱字水叫道。
姐妹俩在被窝里打闹玩耍,疯累了才停下来喘气休息。
两人双双并排躺在狭窄的小床里,肩靠肩、手拉手。
朱字水率先发话:“我们都去雀研所,我陪你一起。”
准备好了一整套说辞的朱宵灯,一个字没用上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错愕的同时也在意料之中。
“我就知道我们两个永远都不会分开。”她咧嘴傻笑,加劲捏了捏姐姐的手。
第二天,孩子们就把她们的决定告诉了朱政敏和胡卉。
胡卉惊骇过度,跌坐在沙发里号啕不止。朱政敏听完脸上也不好看。他只打算送小女儿去,毕竟大女儿的病情一直控制得不错。最近和导师一起庆祝教师节时,她似乎有意召他加入下一代“阿刻索”的研发项目,朱政敏大为心动,搞科研才是他最擅长的,临床工作其次。他最为深恶痛绝的就是行政工作了。
虽然不知道导师为何要把已经很成熟的技术再次拿出来钻研,但这令他怀念起多年前在实验室里挥洒血汗的时光。他是为了两个孩子才不得不向生活屈服。
我的两个孩子,同卵双胞胎,多么地不幸,偏偏一起得了癫痫!要是她们一个用了阿刻索,另一个没有用,是不是正好可以做对比?说不定可以专门找一群同卵双胞胎来做实验?
他继续深入思考,在短时间内便已经构思好实验所必备的因素,直到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提醒:
“她们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朱政敏猛然清醒,他含糊其辞地回应了导师的邀请,既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我随时欢迎你加入团队。”导师告诉他。
出于道德伦理的束缚,朱政敏在那之后极力遏制自己再有此类想法,更不敢和任何人提起。
然而他越是压抑,就越是在不经意之间想起它,直至他的心理有些不正常了,才决定找老同学罗孚交交心。
罗孚用了一根烟的时间听完朱政敏的烦恼,他对老友产生出这样的想法表示敬佩:“老朱,也只有你才想得出来。”
朱政敏一头乱发、神色憔悴:“你骂我吧!我不是人!”
“你的思维偏离了正轨,但你不是第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很多科学家已经选用过同卵双胞胎做临床对比实验,你和他们的出发点一致,不同的是给你这个灵感的是你的亲骨肉,所以造成了你的罪恶感。实际上两者没有必然联系。”
“你错了,恰恰有必然的联系!一个正常的家长,是绝对不会产生这种所谓的灵感的!”
“你以为天下父母都是无私地对待儿女的吗?我能从古至今列一大堆反面案例给你听。”
“我不是让你替我寻找同类。”
罗孚笑了:“你当然和他们不是一类,何况孩子们不是还没到那个地步吗?你就不要想这么多了,就算你愿意,雀研所就能乖乖配合?他们的接诊标准你比我清楚吧!”
朱政敏心想确实如此,既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烦恼它做什么呢?
他们又怎么预料得到朱宵灯的病情这么快就发展到了不得不去雀研所的境地。
在告诉家人自己的打算之前,他又找罗孚商量。
“你觉得我这个主意行吗?”
“有什么不行?宵灯是必然要去的,字水是必然去不成的。不达标的孩子还能硬塞进去不成?这是天意!你为了造福苍生,拿她们两个做实验也是情非得已,我建议你瞒住她们母女,免得多生枝节。”
“宵灯的数据我到时候去哪里调取?还有字水,她的数据怎么采?”朱政敏认为操作性不强。
“到时候再说吧,我去雀研所帮你协调,要是我这张脸不管用,就请咱们导师出马!字水那边,你就说在雀研所给她弄了个终身免费体检名额不就行了。”
罗孚办事从来稳妥,朱政敏默许了他的提议。事情的发展比朱政敏想象的要顺利得多,他经导师推荐调入了雀峡生命研究所工作,所担任的职务可以自由查阅所有病人的病历,这些都是后话。
两个女儿出乎意料的提议让朱政敏和胡卉措手不及,胡卉立马就要以死相逼。
朱政敏专程请了假没有去上班,他分别找两个孩子谈心,想问一问她们到底在打什么歪主意。
朱宵灯不是重点,所以他先叫了她。
“我和姐姐永远都不要分开。”朱宵灯还没等爸爸问话,便兴冲冲地说。
“就这个理由?”
“什么叫就这个理由?这是我和姐姐生存在世界上的意义!”
“你们以后不结婚,想在养老院老死?要是谁先死,另外一个还得陪着?”朱政敏发火了。
“我们现在才上高中,你就想到那么远的事。”作为一个恋爱经历为零的花季少女,结婚和变老她想都没曾想过。
“你以为很远……算了,不说这些。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姐姐的生活?她能拥有正常人的人生,以后还能生儿育女,你凭什么剥夺她的权利?”
“那我不能生孩子,谁又来保障我的权利?”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你的命!你难道忘了那天的事?”朱政敏指的是差点让她死掉的那次发病。
“可姐姐是自愿的,我没有强迫她!”朱宵灯理直气壮地争辩。
“就算你没有劝说她,难道你就没有过这个自私自利的想法?”
朱政敏很想狠狠抽几支烟缓解愠烦的心情。他甚少干涉女儿们的生活,他清楚青春期的孩子叛逆心极重,特别容易适得其反。对她们的放任自流,造成他一点也不了解她们的想法,搞得自己焦头烂额不说,老婆还一副直欲扒了他的皮喂狗的样子。
朱字水敲了敲门,轻轻叫道:“爸爸。”
“过来坐。”朱政敏抖擞精神,大女儿才是这次谈话的重点。他的大女儿明明和小女儿长相酷似,性格却截然不同,大的稳重懂事,小的活泼任性。
“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爸爸,我是自愿要和妹妹一起去雀研所的,她需要我的陪伴和照顾,请你理解我们。”
“字水,你们是大孩子了,在古时候你的年纪都可以当妈了。你一向心思缜密,为什么会作出如此轻率的决定?”
“爸爸,我说过了,宵灯需要我。”
“我很欣慰你们姐妹感情深厚,可是就算是双胞胎,人和人之间最终也是要分道扬镳的。”
“那我就尽我所能,陪她多一天算一天。”
“爸爸和妈妈都不允许!你的病情控制得很好,将来可以活很多年,你可以拥有正常人的生活。或许你现在觉得不重要,以后你就明白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我很清楚。”
“你不清楚,孩子间的义气让你头脑发热。我告诉你,就算你想去也没有资格。”
“我知道。”
朱政敏愣了:“你知道?”
朱字水歪歪脑袋:“在妹妹病情恶化的时候,我就想向爸爸提议送她去雀研所,我翻过你上学时写的论文,虽然看不太懂,但是里面很清楚地表达了限制条件的重要性。”
“你真叫爸爸刮目相看!”朱宵灯赞许地点点头,“那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
“爸爸,或许你会认为我在做戏,可是如果不是有那些限制条件,我是真的愿意陪妹妹的。虽然我提前得知我去不了,但我还是想陪她一同度过这段时光,直到医生驳回我的申请。”
朱政敏差点就要答应她的请求,但他想起罗孚的话,又改变了主意:“字水,你是个最最通情达理的孩子。你看了我的论文,除了想陪妹妹一起去之外,还有别的感受吗?”
朱字水低头思考了一会:“我为我有您这样的爸爸感到无比自豪,因为有了像您这样的科学家存在,才能把许许多多被判了死刑的病人救活,让他们安安稳稳活到50岁。”
“那你知道这背后的人们花了多少心血在里面吗?”
“您大学的教科书和资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书!您现在还常常买专业书看,单这一点就不是普通人能坚持的。”
“这只是最基础的,我们还要在实验室里耗费海量的时间,最终却很可能一无所得。”
朱字水默然不语,沉浸在对科学家的崇拜与敬佩之中。
“知道爸爸为什么放弃科研吗?”
“妈妈说爸爸是为了养家。”
“如果……我说我现在想回到实验室,你怎么看?”
“我当然全力支持您!”
“如果爸爸需要你和妹妹参与到我的实验中来,你愿意吗?”随后,朱政敏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
出乎预想地,朱字水看起来不仅不反感,反而饶有兴致:“是不是我加入了,就意味着有可能会发明出更高级的药,让妹妹不止活到50岁?”
朱政敏无法否定她的设想,毕竟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朱字水把爸爸的沉默视作肯定,果决地答应了朱政敏的要求。
“可是你不能告诉宵灯,我怕她会接受不了。你不能陪她一起去雀研所,在那边留下档案会令事情变得难办。”朱政敏说。
朱字水理解爸爸的顾虑,如果妹妹得知自己不能陪她一起变成灵芝人,一定会非常难过。万一又知道自己将要成为实验品,以她的性格一定会断定被爸爸和姐姐算计了,如此一来,她是绝对不会去雀研所的,届时,她的生命将随时面临终结……
因此,父女两个相约到死都要瞒住胡卉和朱宵灯,哪怕最终导致家庭四分五裂,也必须坚定不移。
朱政敏有许多的愧疚和理虚,所以他除了告诉导师和罗孚以外,没有知会其他人自己的计划。长年的行政工作经历,让他懂得保密工作的重要性以及舆论的杀伤力有多可怕,他担心朱字水说漏嘴,为此对她总是予取予求。
朱政敏的导师和罗孚一起为他奔走,终于把他调往了雀研所任职。平时除了一些简单的行政工作,他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中心实验室里。朱政敏接触了大量的病人,两个女儿在他的心里渐渐变得不那么重要。朱字水表现得十分靠得住,在采集她身体状况指标的过程中相当地配合,一句打听的话也没有。
朱政敏的工作进行得平稳有序,没有了家庭的羁绊,恢复自由尽情追逐梦想的过程有极致的快乐。偶尔也会有些看起来像是医药代表的人来找他,都被下属挡了回去,他彻里彻外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
小女儿自从跟了他,除了能够按时领到生活费之外,平时父女俩很难一聚。对此她不仅毫无怨尤,还格外享受无拘无束的生活。
“我要给蔺桷打个电话!”朱宵灯说干就干,提起话筒就拨下蔺桷宿管阿姨的座机。
听筒传来蔺桷声音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分钟。
“什么事这么急?”蔺桷气喘吁吁,显然刚刚跑过。
“上次我跟你说过郭子聪的演唱会门票吧,你能不能不去?”朱宵灯开门见山。
“怎么了?”
“你先回答我,能不能不去。”
“这……你是要放我鸽子吗?”
朱宵灯生气了:“你说来说去就是不给我明确的答复,我懂了,你要去!”
蔺桷屈辩道:“宵灯啊,你知道我的,我真的很想去!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很开心,也期盼了很久,你现在不说理由就莫名其妙让我放弃,我能甘心吗?说到底,还不是你不讲信用。”
“喂!你怎么倒打一耙啊?”
“那你就说啊,到底为什么?你再不说我可要挂了,电话费这么贵!”
公共电话亭接听电话按分钟计费,蔺桷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液晶屏上的计时器,每跳六十秒,她的心就抽痛一下。
“票是朱字水抽奖中的,她不让我和你去,她要代替我陪你!你高兴了吧?”
蔺桷这下连计时器也不看了:“为什么?你们两个怎么啦?”
“我他妈也想问为什么!”朱宵灯气得骂脏话,“总而言之,她就是个混蛋、叛徒,我不许你和她玩儿!”
“你怎么像小学生似的。”
“少废话!你到底答不答应?”
蔺桷虽然不知道她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却还是选择了维护友情:“好吧,我答应。”
朱宵灯被蔺桷充满了不舍和遗憾的语气震动了,负罪感浮上心头。
蔺桷听她迟迟不反应,计时器已经跳过第五分钟了,怪叫一声道:“我答应你了,听见了吗?我挂了啊!又超时了!”
说完咔嚓砸下了话筒,秒针刚好停留在59上。宿管阿姨用凌厉的眼神责怪道:“这位同学,请你爱护公共设施!”
她陪着笑,报了名字和门牌号让阿姨准许她上楼拿钱,方才躲过了一串斥骂。
蔺桷沮丧得要命,毫不夸张地说,这几天发生的种种变故施加给她挺不过来的压力。每次她都依靠着可以见到郭子聪的宝贵机会来开导自我,如今朱宵灯从她手中收回她赖以喘息的精神寄托,她重新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生物。
要说一点也不怨怪朱宵灯,那全是谎话,然而她懂得知恩图报,朱宵灯对于她来说不仅仅是好朋友,更是大恩人。
明明已经到手的宝物转眼成空,这样的打击对蔺桷来说难以承受。那一夜她不停歇地听着唱着郭子聪的歌,轻轻抚摸快要裂成碎片的歌词单,一会儿地哭,一会儿地笑。
蔺桷迷迷糊糊在梦里见到郭子聪的背影,正要上前去请他签名,一只刺猬阻止了她:“你太丑太穷,没有资格当他的歌迷!”郭子聪转过身来,脸孔竟然变成了张波!
接下来几天,蔺桷为了转移注意力,重新鼓起勇气到学校的张贴栏去查看有没有招兼职的信息。这次离开家,怕是没脸再问他们要钱了,当生存变作最急迫的问题,其他的不如意都被衬托成了鸡毛蒜皮。
斑驳的宣传栏表明在寒假期间没有用人需求。
她变得心绪不宁,朱宵灯说过的话在她脑瓜子里回响:“你可以找陈怡竹帮忙。”
蔺桷有一丝心动,却当即被难以忽视的自尊心打消了。
抑或是天无绝人之路,她想到了在鞋厂打工的经历。转换一下思路,为什么不利用自己的健康优势去从事人人避之不及的有毒工种呢!她喜上眉梢,立刻思索有哪些对身体有害的行业适合学生兼职。可她对社会分工知之甚少,除了鞋厂,竟然一个也想不出。
这也不难,老师上课的时候提过有一种类型的病叫作职业病,去图书馆查一查相关文献,一定能梳理出来。
走到图书馆门口,她刹住脚步。
“该不会遇到他吧?”她有一点担忧。
“他”,当然指的是戴青叶。
为什么担忧?
蔺桷对戴青叶不是没有好感,生平遇到首位向自己献殷勤的男生——如果不是自作多情的话——对他另眼相看几分也不奇怪。
原初她挺享受荷尔蒙大量分泌带来的新奇而具有诱惑力的快感,然而听了朱宵灯的言论,又再度遇到了盛典,她不自觉地拿戴青叶和盛典作起比较。
盛典在蔺桷心目中占据了神一般的位置,“可望而不可即”是她对他的概括。戴青叶只是一个相貌平凡的普通学生,从各方面条件来说都远远落后于盛典,何况在她的心中,戴青叶至多算是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既然心里始终抹不去盛典,那带着这种情感和其他对自己有好感的男生相处是不道德的。她决定从此避开戴青叶。
图书馆是她和他见面最多的场所,她跟做贼似的一路躲躲藏藏,估算着他这几天应该回家了,才敢大着胆子前往寻找书籍,掏出本子记下觉得有用的信息。
写写画画到中午,她总结出最常见的职业病就是尘肺病等呼吸系统疾病,另外还有皮肤病、眼病、耳鼻喉疾病、危险化学品中毒、放射病、传染病、恶性肿瘤等。
鞋厂工人最严重的职业病就是白血病,其他例如油漆过敏、咳嗽等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因为不致命而无人重视。其他职业病的工种蔺桷一无所闻,该从哪方面着手呢?
闭馆时间到了,她只好收拾收拾准备去食堂。她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走,被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拦住了去路。她失神间认成了朱宵灯,一秒钟之后,她的眼睛聚好焦才辨认出来者是朱字水。
朱字水笑道:“想什么这么出神?”
蔺桷在大腿上抹一抹手汗:“没什么,嘿嘿。”
“是要去吃饭吗?”
“对啊对啊……”每次见到朱字水,蔺桷的精神都会变得慌乱。她总是保持着完美的仪态和谈吐,蔺桷至今不知道怎么和她做朋友。
朱字水伸出手来挽住蔺桷的胳膊:“好巧,我也要去!”
感受着朱字水温软的手臂,看着她柔情的双眼,蔺桷如何拒绝?
朱字水曾经听妹妹提起过蔺桷家境不好,于是在去食堂的路上拉着她说:“小桷,我有个请求,你能不能答应我?”
蔺桷愣了,她有事求我?
朱字水见她没有开口,于是继续道:“我手上有两张郭子聪的演唱会门票,是我抽奖中的,我对他不是很熟悉,听说你是他的歌迷,想求你陪我一起去。”
蔺桷听到一半就暗叫恼火,昨天才答应了朱宵灯,她绝对不能反悔:“不好意思啊,我有点事,去不了……”
“我还没说是哪天,你就知道那天有事了?”
“啊……是这样!我这不正在找兼职吗,以后业余时间都会用来打工,干不了其他的。”蔺桷胡诌道,她怕朱字水不信,特意掏出刚刚在图书馆做的笔记,“喏,你看,我正在研究去哪个行业应聘成功率高,不骗你。”
朱字水还真的接过去仔仔细细地看,教蔺桷很是意外和尴尬。
朱字水的表情转为凝重:“你怎么看的全是对身体有害的职业?”
蔺桷本心不愿把真实想法告诉其他人,可是为了守住诺言,到这份儿上要是不说,朱字水一定会怀疑她找工作是在撒谎。
“普通的兼职我去过了,他们不要。”这句话是她摒弃了自尊心,用尽浑身勇气才憋出来的。
朱字水没有露出看不起她的样子:“大学生要找到适合的兼职真的挺难的,我怕你……”
“不怕的!你知道我是灵芝人。”
“小桷,我求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陪我一起去吧!”朱字水杀回正题。
朱字水的执着让她几近困惑:“为什么非要找我?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