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蔺桷上学期的功课勉强及了格,打算这学期集中注意力认真听讲,可是除了这件事以外,更为迫在眉睫的难题就是交学费。
她回学校以来还没有打过电话回家,学费迟迟没有到账,系主任和班长已经催了她好多次,教她在同学面前颜面尽失。
她破釜沉舟地鼓起勇气打电话到邻居的小卖部,接电话的老板娘认出她的声音,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还故意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蔺桷心道虽然她确实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可又关别人什么事呢?这么凶干嘛!
过了良久,妈妈的声音传过来了,那一声“喂”,听上去来自一个垂危的病患。
“妈,我的学费……”她不想转弯抹角,只想尽快把钱拿到手。
“哦,我忘了,明天就给你汇。”妈妈气若游丝的声音令蔺桷全身发毛,以前都是张波负责给她打钱,现在他撒手不管了?妈妈的病似乎还没康复,她方便出门办事吗?
心中有千万个疑问,蔺桷最后把它们精炼成了一句:“家里还好吗?”
那边沉默了一小会,用极低的嗓音偷偷地说:“女儿啊,以后你再也别打电话回来,也别回家了。”
蔺桷想问究竟,可是妈妈不给她机会:“你先听我说完。我现在不方便说话,你给家里寄封信留下你的地址,我写信告诉你。”
还没等蔺桷作答,妈妈就挂断了。
第二天学费和生活费如期到了账,她便估计家里的情况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她按照妈妈的话给家里寄去了自己的地址,第二个星期她收到了回信。信里的字一片歪歪扭扭,看得出每一笔都写得极其吃力:
“女儿,妈妈很难受没能保护你,让你上一次回家的时候受委屈了。我想努力好起来等你回家,可是我想让你回来,你也再不能回缙云村了。
你走的那个晚上,有人把山腰上神像的香油和红布拿走了,神坛被弄得一团乱。守林员看见一个人影,追上去的时候已经走了。第二天神像上不知从哪里来了很多的蛇,山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蛇,它们缠在神像身上和祭坛上,三天都没散去。大家都被吓死了,去了好多巫师都不管用,警察也来了,镇上的电视台也来了,最后还是去城里请了姓夏的,才作法把蛇送走。他说这是因为有人对神大不敬,破坏祭品招来的报应。
村里的人说看见当晚你往神像那边去了,山上种地的人看见了你爸爸坟前留下的东西,说你就是那个捣鬼的人。那些蠢人说,你是故意报复缙云村才这么做。
女儿,我不管他们说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我也不在意,只要你平平安安翻过那座山,其他的我不管。
虽然我现在不信鬼呀神呀,可是所有的人说是你让神灵发怒,他们又那么发疯地信那些泥巴捏的人儿,又信姓夏的胡话,不可能再容你。他们来家里告诉我,全村人不会再准你进村子一步。
我的抗议没有用。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么多,怕伤了你的心。答应我,永远不要再回来。你不要害怕,这个烂村子只会让你越来越讨厌,不回来更好,城里会包容你的。
以后妈妈会尽量按时给你寄钱,你不必担心,要好好学习。”
这是一封让人看了既啼笑皆非而又毛骨悚然的信。里面所说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吗?
蔺桷愤怒地想:“神明当真对我做的一点小事发这么大的火?心胸也太狭隘了!这么小的忙也不肯帮那还当什么神,有什么资格受供奉!”
她被自己突然迸出的想法吓得脊背发凉:“难道真的像夏大师说的,连神都不容许灵芝人逆天改命吗?这是不是上天给我的提醒?”
她赶紧拂去这个可怕的念头,告诉自己不能迷信。想归想,虽然她不承认,缙云村的村民却对此执信不疑。从小卖部老板娘对她做出的憎恶羞辱就可见一斑,要是她真的回去了,一群人涌上来将她乱棍打死也不稀奇!
她没有力气去上学,干脆选择了逃课。好比跑过马拉松一样软绵无力的身体、乱如蜘蛛网的心思让她只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盛典的话在耳畔响起:“不要在任何地方主动暴露你的身份。”
她的脸上一阵潮热,因为盛典在说话的同时,没有松开她的手。
看见歌迷见面会上那个冒充她上台的女人,她从不可置信到怒发冲冠花去了整整十分钟。
她要冲上去撕烂那个婊子的脸,告诉郭子聪这个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救命恩人受欺骗!胸脯里有一把生锈的菜刀在她的心脏上来回割锯,令她鲜血横流。她好想狂奔,却因为眼泪不断喷涌导致了视线模糊不清。她顾不了这么多,只知道要向前!向前!
眼看离他越来越近,从天而降的一个登徒子伸出手臂将她拦腰环抱。她转过头去正想破口大骂,却就着舞台上的光,震颤地辨识出那张她朝思暮想的脸庞。
“跟我来。”他不再搂住她的腰,改为牵住她的手,“不要在任何地方主动暴露你的身份。”
蔺桷迷糊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盛典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带着魔力让她无法思考,等她醒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在体育馆停车场里一辆轿车的副驾上了。
咔地一声,驾驶位的盛典给车门上了锁,为了不引人注意,他没有发动引擎。
他身上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越发浓重。蔺桷感到局促,嗓子如同被火燎过一般干涩,脸上、手心和后背全是热汗。她的心还保持着愤怒时刻的跳动频率,她以为这些身体反应是因为刚才跑得太快造成的。
盛典说的话在她脑中不断重播。如果不这样做,她简直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和他独处在这间小小密室。
盛典确认停车场没有其他人之后,朝蔺桷这边侧过身。他将右手放在扶手箱上,身体向她微微前倾,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她。
蔺桷差点尖叫出声!她不敢抬头和他对看,仅靠余光就已被他的凛冽气势所震慑。
盛典看着眼前泪痕满脸、瑟瑟缩缩的女孩,微微地笑了:“别害怕,我是来帮你的。”
他的话减轻了蔺桷的不自在,她吞了吞口水:“谢谢你。”
盛典又笑了:“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带你走?”
蔺桷深吸一口气,勇敢回视:“因为你说不要在任何地方主动暴露我的身份。”
盛典显然很满意她的回答。
他有些惊讶,她俨然把他的话当成了圣旨。其实他只是看她哭得太厉害,担心控制不住她的行为才决定先透露一点信息稳住她。
如果朱宵灯看到蔺桷这副狗腿模样,一定会气得撒泼打滚,然后跳起来打爆她那颗□□熏心的猪头。
周婷派盛典来的时候,神奇地预测了这一幕。
“陈怡竹想利用我们,我们也不得不听她一次,否则我和你,都会被那个女的牵连。”周婷很平静。
盛典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周婷要他出马,但是就算他讨厌蔺桷这种口无遮拦的女孩,也不得不乖乖接下差事。
“连你都担心了,难道她一个小老百姓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盛典说。
周婷温柔地笑道:“凡事谨慎点好。”
盛典看着这个说话娇娇弱弱、做事步步为营的女孩,很难想象她如何从一个刚烈冲动的刁蛮小姐变成如今的大家闺秀。
他对她既怜又怕,怜的是她为了要追随自己,毅然决然背弃拥有深厚背景的家族服毒自尽……当然,她知道会有人把她送到雀峡生命研究所去抢救,这都在她的计划之内:既向家族表达了非盛典不可的决心,又向盛典证明了她的“诚意”。
盛典出生在一个非常平凡的家庭,父母抚养他和哥哥两个儿子长大已经耗尽心血,哥哥也因为家庭条件不好而迟迟找不到女朋友。后来全家人东拼西借置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哥哥才顺利结婚。嫂子生下侄子,家里多了小宝宝,六口人住起来完全转不开身。当时盛典正上高中住校,他很自觉地少回家,就算周末回去一天也不会过夜。
好在一家子虽然过得节节省省,但每位家庭成员最是重视亲情,凡事都为对方考虑着想。
盛典暗暗立誓将来一定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一直以来他的学习没让父母操过心,从小就凭借优异的成绩被市重点学校实验班录取,亲人老师都以他为傲。
随着年龄渐渐增加,他觉察到自己的家境比同学们差得太多,他便发愤图强要为前途打下基础。高三那年,他以校辩论队队长的身份,带领初中队和高中队一起参加了当年的国际中学生辩论大赛,虽然他的两个队伍双双战败,他本人却获得了当年最佳辩手的殊荣。
盛典并不开心,甚至有些尴尬,作为队长自己的队伍输了,他个人却得了奖,多少有点心虚和尴尬。
他正在发愁要如何安慰队友,而又不能让他们觉得他虚伪时,一个小姑娘从人群中挤出来立在他身前。
“请你帮我签个名!”她递上本子和笔,脸冒汗珠、气喘吁吁。
一股迷人的香味从她身上飘来,可他没有心情细细品味。队友们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知趣地去外面等他。
盛典一慌,想要越过那个姑娘追上大部队,可她不躲不闪,甚至往前踏了一步,两只圆圆的□□马上就要贴上他。
盛典吓得赶紧后退避开,那姑娘则一点不知羞,重又靠过来挨得紧紧地。
盛典自小就对这些变着法儿想认识他的女生们免疫了。他所在的学校虽然是市重点,但是校风开明,只要成绩足够好,老师不会干涉学生们谈恋爱。
盛典收过的情书、零食、手工艺品多到可以开一间小杂货铺,尤其是他在校队里展现出雄辩大才之后,拥趸者立刻翻了好几番。每次他扔掉那些礼物,楼下捡破烂的婆婆们都会抢着捡给自家孙子孙女用。
他名下的“妹妹”们多得数也数不清。对此他也是事出无奈,要是不答应当她们的“哥哥”,她们可以赖在他教室门外一直不走。老师们忍无可忍,责令他赶紧处理好个人问题,不要影响到教学秩序。
盛典怒视眼前这个没脸没皮的女孩,接过本子和笔签下名字拔腿就走。
“你等等!”女孩子拉住他的衣袖。
她很没有眼色,难道看不出他着急离开吗?
“不好意思,我还有急事。”
“我知道,他们是你的队友嘛。你……不记得我了吗?”
盛典此刻才认真瞄了一眼这个皮肤黑黑、轮廓立体的女孩,听她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面熟。
他终于正视她了!她开心地露出戴着牙套的洁白牙齿。
“是你!”盛典想起来了,“五中初中队的一辩。”
“华雪霁!”她补充道,“不要再忘了!我会生气的。”
华雪霁就是周婷,周婷就是华雪霁。
华雪霁是周婷的本名,去雀峡生命研究所时为了掩盖身份,她用了假身份假年龄登记。
国家当年派出了盛典所在的二中、华雪霁所在的五中作为代表队参赛。五中虽然在国内实力也属顶尖,但比起二中还是略逊一筹。
初赛时,二中和五中的初中队成为了对手,华雪霁首战就有机会登上如此高的平台,她不仅不怕,反而信心十足。
二中的辩论队除了有实力之外,还特别地刻苦。盛典和队友们分秒必争地研究辩题和对手的背景,至于华雪霁,他对她的牙套有那么一点点印象,仅此而已,并且在比赛结束后立马将其抛诸脑后。
既是同胞又是对手,盛典不得不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急躁焦愁同她寒暄几句。
在交流过程中,他看出华雪霁为人骄纵蛮横,一身考究的名牌服饰更是让他难有好感。他最不愿意承认的讨厌她的原因是:自卑。
她只是个初二的小姑娘,或许是过于年轻,小女孩们一个赛一个地大胆直白。盛典接触过不少这样的女生,他一开始还会尴尬,现在已然无动于衷。他不想与她计较太多。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华雪霁知道他急着要走,追问道。
“看缘分了。”
“我最后问一个问题,你们买的哪个航班回国?”
“明天晚上九点半。”
“哪家公司的航班?”
盛典略感窘迫,他也只是来的路上坐过一次飞机,全由带队老师安排行程。他一心扑在比赛上,对什么机票、航班之类的一窍不通,也没有想过去研究了解。
“我不清楚。”盛典不愿露怯,“我要走了,我的队友们等我很久了,再见!”
华雪霁没有再追,而是拿出手机:“帮我查出二中辩论队队长盛典明晚九点半回国的航班,我要和他坐在一起。”
二中辩论队的气氛一直被一层阴云笼罩着,大家都闷闷不乐,就连抓紧最后的机会出去逛景点的心情都没有,各自窝在酒店里只等着乘飞机。
盛典几次试图调动情绪,队友们不想拂了他的面子,仅是勉强地配合了几下。
他为此深感挫败,也对自己的领导能力产生了怀疑。他在独处的时候不知叹了多少次气,自责比赛时如果换个策略,说不定就能扳回局面。
挨到了去机场的时间,他想起华雪霁问他航班时答不上来的尴尬,于是主动要求和带队老师一起办理登机手续。
他积极地帮忙递送证件、托运行李,工作人员提出的所有要求和问题,还有告示牌上写的注意事项他都一个不落记在心底,下次就算他一个人坐飞机也能驾轻就熟了。
踏上回家的路,他轻松了许多。不管怎样,自己获奖足以让全家人高兴好几天的。
在盛典心中,家人是最爱自己的人,也是自己最爱的人。家人之间不会猜忌、提防,说话不必前瞻后顾,也不会嫌贫爱富。家人是同享福、共患难的整体,他为生在这样的家庭自豪。在这个现实而势利的社会里,甚至于学校内,同学们全部都在明争暗斗地攀比。成绩、外表、家境等等是他们最喜欢讨论的话题,盛典想不参与都不行,所以难免深陷自卑。他反复告诫自己不能怪家里不够好,他们已经在能力范围内给了他最好的生活。
盛典脸上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和队友们一样。
登机之后,他们还是没有交谈。十几个小时一句话不说得多难受啊,他还不如赶紧装睡,说不定一会儿真的就睡着了呢。
来的路上盛典就发现自己不喜欢坐飞机,只是那时候注意力被比赛分散了还不明显。这下他完全无事可做,闭上眼睛只觉得太吵太亮,睁开眼睛又不知道该看哪里;腿也伸不直,想上厕所还得麻烦人家让他,他身材又高又大,挤出去也太困难了……真是越想越苦恼。
空姐们正在做起飞前的检查工作,其中一位突然走过来温柔地喊道:“这位先生,打扰您一下可以吗?”
盛典不知是叫他,还在继续闭目养神,直到旁边的队友耸耸他的胳膊,他才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那名友善微笑的空姐。
“可以请您跟我来一下吗?”她以训练有素的甜美嗓音提出请求。
盛典尽管对美人的殷勤已经木然,可是这位空姐的温柔态度全然令人无法拒绝,并且他对飞机上的规矩还不熟悉,难道是护照出了问题?一想到这些,他连忙点头答应。
旁边的两个队友起身腾出过道,带队老师也走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空姐同带队老师耳语了几句,带队老师的脸色从惊讶、恍然转为苦笑。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向盛典,点头默许他跟着空姐走。
“我帮您取出随身行李吧。”
盛典不好意思让女士为他服务,赶紧主动把行李拿下来,跟着她往飞机前面走去。
到了经济舱的第一排,空姐替他掀开面前的帘子,示意他跟上。
“盛先生,我们这趟航班空出了一个头等舱,机长刚才随机选取了一名乘客享受我们的免费升舱服务。”
“我?”盛典会意的同时又觉得始料不及。
空姐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是的,这就是您的位置。”
机舱左右两边各有数个比经济舱宽敞几倍的座位,大到可以容下一名成年人在里面平躺。
“我也太走运了吧!这下可以好好休息,不用担心面对队友……太棒了!”
放好行李,他舒坦地坐下。空姐为他送来洗漱包、睡衣和拖鞋等物品,蹲下来询问他想要喝点什么酒水。
“白水就可以了。”盛典鼻尖浸汗。空姐念的什么红酒香槟听着就价格不菲,虽然运气好可以享受头等舱,但是额外付钱的话,他万万承担不起。
空姐善解人意地提醒:“头等舱的一切餐饮服务都是免费的。”
被人一眼看破心思的年轻人甚感窘迫,他清了清嗓子,故作老成地说:“就要白水。”
“请问您需要热的、常温的还是冰的?”
“冰的。”
空姐鞠躬后离开了,飞机也已起航。
盛典正想长舒一口气,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嗤嗤的笑声,让他刚落地的自尊心又悬起来。
他不想和人起冲突,坐得起头等舱的人,他一点也不想去招惹。
然而好奇心促使他斜瞄了一眼那个不礼貌的家伙。
“嗯?是你!”盛典控制不住音量吼了出来。
红红的嘴唇笑着张开,露出两排戴着牙套的白牙,不是华雪霁是谁?
“你才发现啊!真让我失望。”她乐陶陶地说,好像一个躲猫猫的人终于等到了来捉拿她的对手。
盛典又惊又喜,惊的是居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看见自己出丑的场面,喜的是嘲笑自己的是她,好歹比想象中的无礼之人要强上许多。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我先来的。”华雪霁娇娇地说。
“哦……好巧。”国际航班头等舱想来是天价,她能买得起,必定不是一般的富家女。辩论队中也不乏家境优越的学生,可也没人提过要单独乘坐头等舱。
“这不是巧,这是缘分。”华雪霁重重地强调最后两个字。
那双渴盼他回答的大眼睛,嵌在她发光的麦色皮肤上愈发神采奕奕。
盛典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可他没兴趣奉陪。
“盛先生,您要的冰水。”空姐为他解了围。
盛典自知在这两个女人面前最好不要再不懂装懂,在接过冰水的同时,他虚心向空姐请教:“请问,我想看电视要怎么操作?”
空姐温柔地为他点开面前的显示屏演示了一遍:“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请按这个铃。”她指了指盛典头上的一枚按钮。
盛典点点头,作势就要戴上耳机。
空姐又抱歉地用手示意他等一等:“马上就是晚餐时间,为了不打扰您看电影,耽搁您几分钟可以吗?这是我们的菜单。”
盛典拿到菜单,同时瞥见另一位空姐在向其他乘客介绍菜品。
盛典被那堆复杂无比、前所未闻的菜品和食材弄晕了头,正在慌张时,听见华雪霁在一旁诟责:“哎,你们这个飞机机型过时了,位置不够宽,真不舒服。”
空姐赶紧弯腰致歉。
盛典对这里的空姐很有好感,相对地,对华雪霁的大小姐做派很是鄙夷。
只听她斥怨完之后,用英文流利地点好了菜,最后加了一句:“给这位先生来一份一样的。”
空姐转身用眼神征询盛典是否同意。他本就不知道该怎么点菜,虽然不喜欢华雪霁的傲慢,却只好投降依从,毕竟要指着菜单一个一个请教别人太过麻烦和丢面子了。
华雪霁伸个懒腰,拉上座位旁的滑门把自己与其他人隔绝开去。盛典好奇地试了一下,惊奇地发现他拥有了一片私人领地。
他被周围高级的设施弄得有点激动,睡意也消失了,干脆调好靠枕、脱下鞋子半躺,准备戴上耳机看电影。
“扣扣”的敲门声响起,他把门拉开一点,缝隙里露出的是华雪霁的脸。
盛典蹙额道:“有事吗?”
她指了指他的衣服:“你该换睡衣了,会舒服一点。”
原来她刚刚是在换睡衣,不过不是客舱提供的,而是自带的高级睡衣。
“我不需要。”
小姑娘没有被他的冷漠所影响:“我都闻到你身上的汗味儿了。”
盛典信以为真,抬起手来闻了闻袖子,不太明显。他没有抗辩,有可能他早就闻习惯自己的味道,而女孩子对气味往往更加敏感。
“你要看着我换吗?”
华雪霁眼睛里露出狡黠的光:“你不介意的话。”
盛典沉着脸关上了门,凝噎于现在的小女生一个比一个火辣开放。
纵使头等舱已经甚为宽敞,高大的他想要脱下衣服裤子还是挺费劲的。他平时极少穿睡衣,就算要穿,也不过找件T恤将就一下。
“还挺舒服。”他摸了摸衣服料子。
他拿起毛巾牙刷去洗手间好好地洗了把脸,刷好牙用毛巾擦了擦身体,上下闻了一遍,没有闻出什么怪味。他怀疑是那个小姑娘在整他,不过擦完总算清爽了许多,等下一定要大吃一顿恢复体力。
回座位的路上,他被华雪霁赤裸裸的目光盯得很不自在,一坐下来就要急着关门。
“别关了,空姐说马上用餐。”华雪霁露牙笑道。
盛典讪讪地收回放在门上的手。
“你是不是怕我?”华雪霁伸长脑袋。
“我干嘛要怕你?”
“那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我有吗?”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
“干嘛?我没有手机。”
华雪霁笑了:“我说的是电话号码,不是手提电话号码啊。你很敏感嘛。”
盛典训练有素的口才在她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你有仇富倾向。”华雪霁继续说,“你对财富非常陌生,对拥有它的人非常反感。我说得对吧?”
盛典拒绝回答,拿起航空杂志遮住自己的脸。
“别看了,上面全是针对有钱人作的文章和广告。”
盛典充耳不闻,然而在翻阅的时候发现她所言不假。
空姐陆续送来餐点,盛典如获大赦,决定一心专注在吃喝上。
每上一道酒水和菜品,空姐都会详尽地介绍它们的食材和产地。盛典听了一会儿,发现无非是吹嘘其多么地稀有值钱,和杂志是同一个套路。
尽管满心不屑,他仍旧抱着耐心听完介绍,时不时虚伪地点一点头仿佛自己很懂似的。他承认这些花哨的菜品真的很美味,等他工作以后,一定要带爸爸妈妈和哥嫂侄儿吃个够。
华雪霁很知趣地没有在用餐时间打搅他,实际上这仅仅是她的家教所致,并不是要就此放过他。
吃饱喝足已经夜深了,盛典心满愿足地准备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帮你点的菜合胃口吗?”
“这个癞皮狗真是没完没了!”盛典痛苦地想。
他有气无力道:“我真的很困很想睡觉,你也早点休息吧,你的黑眼圈很重。”
华雪霁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赶紧摸出一面化妆镜求证,并发出了哀怨的哼唧声。
盛典窃笑不已,天下女子都爱美,尤其在心仪的人面前会更加吹毛求疵。
他趁机关门睡下。
一觉醒来又该吃饭了,这次他独立点了单,发现也不是想象中那么难。一顿饱餐之后,离目的地已非常近了,他的心情变得轻松又愉快。
“怪不得带队老师用那种眼神看我,他肯定羡慕死我了,哈哈。”盛典无意识地笑了。
“你在笑什么?”
“我笑你的黑眼圈还是那么重。”
华雪霁气得像一只临敌的小豹子:“你胡说!我昨天擦了世界上最贵的眼霜,现在好得很!”
盛典不置可否。
华雪霁使出死缠烂打的功夫,一定要盛典留下电话号码给她。
盛典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她突然凑到他耳边:“你知道吗,你坐的头等舱是我给你买的,要不你就付我机票钱,要不就给我电话号码偿债。”
盛典双眼圆瞪,惊怒交加地望着华雪霁。
她微笑着点头。
“你开什么玩笑?”
“我可以叫机长亲自广播证明。”
盛典方寸大乱,如同掉进陷阱的野兽一样绝望。他就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轮到他坐头等舱,就算轮到他,在见到华雪霁那一刻也该有所怀疑了。
“我真是个蠢货!”他想捶死自己。
纵使不了解头等舱到底有多值钱,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是他负担得起的金额。
他真恨她。
恨归恨,现在不得不做出选择。
他想给一个假号码,小妞却早有察判:“别想骗我,我马上就用飞机上的电话拨一个鉴真伪。”
盛典只好给了她自己宿舍的座机号:“我平时都住校。”
她说干就干,真的立马试打。当下正值早上学生起床,盛典的舍友告诉华雪霁他出国比赛去了还没回来,她这才喜滋滋地把那串号码录进手机。
“其实……我不想告诉你是我请你坐头等舱的,可是你太固执了,连个电话号码都不肯给,我无计可施才……”华雪霁楚楚可怜地乞求盛典的谅解。
他漠然站起来进了洗手间。出来后他们没有再交谈。
重新返校上课之后,华雪霁来学校找过他几次,她说因为不想影响他参加高考才拼命克遏住了天天过来的冲动。
盛典去了外地上大学,华雪霁每个周末都会飞过去看他,毅力之强大令盛典暗暗咋舌。
他对她始终产生不了男女之情,只当她是个恣意妄为的小孩。
直到他被诊断出肝癌。
为了治病,他休学回到家乡,哥嫂四处托熟人打听哪家医院的专科医生有名,平日里又想尽办法地开导他。父母换着法子做好吃的劝他多少吃一点,侄子从幼儿园放学回家,会懂事地给他讲笑话哄他开心。
盛典急剧消瘦了。身体上难以忍受的疼痛和给家人增添负担的压力导致他一蹶不振,恨不能一了百了。
他偷偷看过被父母藏起来的住院清单,惊人的数字让他差点捏不稳那几张薄薄的纸。
家里哪来那么多的钱?迄今为止,为了他家里不知背负了多少外债。想到父母哥嫂低声下气求人借钱的场景,他就忍不住躲在被子里痛哭。
一天凌晨他起来上厕所,还没开门便听见爸妈的说话声。二老平日里睡得特别早,半夜聊天很不平常,他直觉内容和自己有关。
“……老家的租金便宜,空气新鲜,对典儿好……”
“……”
“老大和媳妇上班远……”
“辛苦点有什么关系,自己亲兄弟……”
“……孩子读书……还有几年,再挣……”
“……还能多给一万吗?跟他说说我们家情况,让他帮一把……”
“不能说,人家知道你急用钱,价钱杀得更低……”
“……”
盛典生病之后心思变得更加敏感细腻,立马猜出爸妈是要卖房子给他治病!
“家里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盛典紧紧扶住墙壁勉力站稳。
换作家里任何一个人生了重病,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赞成爸妈的决定,可他不忍拖垮全家的生活。尤其是侄子,他还那么小,因为小叔生病,他的前途将被抹杀掉一大半。
第二天晚饭时,他决定开诚布公和家人谈一谈。还没等他开口,爸爸喜洋洋地举起酒杯道:“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几个月来疲惫不堪的爸爸,脸上竟然恢复了光彩:“政府要在我们这儿修会展中心啦!”
妈妈哼了一声:“关我们家什么事。”
嫂子是年轻人,对时事很敏锐:“难道咱们家要拆迁?”
“那怎么可能,我们这儿这么偏僻,修了会展中心鬼才会来,摆明是亏本生意。”哥哥持有异议。
嫂子道:“现在流行把政府大楼、企业工厂往偏僻的地方修,好带动那一片的经济。平时让你多看点报纸你偏不,这下落伍了吧。”
爸爸喜笑颜开地说:“还是我儿媳聪明。我的消息不会错,咱家这块儿马上要用来修会展中心,地皮变得可值钱嘞!拆迁款赔得很高,我们家六口人,绝对少不了!”
哥哥这下有些信了:“那咱们家有钱了?”
“有钱啦!哈哈哈哈!”爸爸笑得脸上皱作一团,嘴巴张得老大,把个后槽牙都暴露得一览无遗。
盛典原本想问的话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因为一周之后,爸爸的小道消息得到了证实,他们家不仅获赔三套新房,还得到一大笔现金。用于他治病的欠款很快还清了,这是父母后来告诉他的。
虽然有了钱,他的病情依然在加速恶化,他没有再回家,而是一直住在单间病房里。他提出过住多人间就行了,但是家人坚持要他住单间。
“可能我真的活不了几天了,他们想让我走之前舒适点吧。也好,妈妈陪床的时候也能睡得好些。”
一天夜里,侄子发烧出疹子,嫂子正好去外地出差,家里两个大男人手忙脚乱顶不了事,妈妈不得不赶回去帮忙,第二天早上再过来。
“妈,放心去吧,我好着呢。路上小心点儿啊。”
妈妈一走,他关上灯,闭起眼躺在床上掀掉被子,用指腹慢慢感受自己的面颊,然后是高高隆起的腹部,最后是腿和脚。除去充盈着腹水的肚子,他的其他身体部位一概瘦成了恐怖的皮包骨,医生说这叫作“恶病质”。
他从来没有在意过相貌,偶尔还觉得挺烦,它的存在为他招来无数华雪霁那样的狂蜂浪蝶,令他不堪其扰。现在他不敢再照镜子,他不想、也不能接受自己形如枯槁的恐怖形象。
最让他介意的一点,是青春男性拥有的旺盛冲动消失殆尽。
在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那天夜里,他脑子里想的是:“我到死都是一个处男。”
这个念头从那天起越来越常占据他思考的时间,为此他消沉得更快了。
“晚上好。”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盛典被吓得不轻,立刻把手挪开。由于腹水严重穿不了内裤,他只罩了一条肥大的病号裤,他反射性地拉上裤子。
一张久违的面孔出现在房门的小玻璃窗外。
“你怎么在这儿?”盛典意出望外。
她不等邀请,打开门进来坐在床旁的凳子上。
“我来开灯。”盛典的脸很烫,他不确定刚才的行径有没有被她瞧见。
“不用开灯,我们就这样说说话吧。”她边说边从纸袋里拿出一束花和一只陶土花瓶,借着走廊的灯慢悠悠地比划。她捧着花瓶,打开一瓶矿泉水倒进去,然后撕开保护花束的玻璃纸,把它们一只一只插入瓶中,时不时地转动一下验看角度是否合意。
她自顾自吃吃地笑了。
“你笑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要送花给你吗?”
“不知道,我又不是小姑娘,我不喜欢花。”
“你错了,花儿的功能是传宗接代,你知道的吧?我送你这把最新鲜的花,是想借它们预祝你早日恢复生命力。”
盛典尴尬得想跳窗而逃:“你看见了。”
她把花瓶摆在床头柜上,满意地拍掉手上沾到的碎叶子:“我很高兴你还对这个世界有所留恋。”
“什么?”
她背对着光,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她用手指一指他的裤子。
盛典撑起上身,伸长脖子顺着她的手一看,哎呀!刚才慌乱之中提起的病号裤,根本没有提上去,一大半都露在外面了!
盛典又气又恼,一把抓起被子盖住全身。这下总归没有疏漏了吧!
其实不怪他,因为他腹水太多,肚子鼓胀得像一只生气的河豚,为了好受一点,护士给的病号裤裤带没有弹性,以免勒住腹部难受。由于裤腰太过宽松,以及肚子太大遮住了视线,他才完全没注意到它已从高耸的肚子上滑落下去了。
“看吧,你很有活力。”华雪霁狡眉黠眼地观赏着他。
“你不觉得你像个女色狼吗?”盛典积羞成怒地讥讽。在他的认知里,16岁的女孩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应当这么过分。
“我想你现在需要的,正是一个女色狼。”
华雪霁的左手搭上了枯萎的花朵。
“……你是不是疯了?……”
华雪霁的眼珠内闪着激动的微光,她覆住病人的嘴。
盛典长喘一口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于她带给他的疯狂。
他不知道的是她为了今夜做了多少准备、等了多少天才等到他妈妈离开。至于今晚他担心的医生护士乃至其他所有的人,都绝对不会有机会来坏她的好事。
她继续她的劳作。
很快,她挖到了一大颗钻石,红光满面地向盛典汇报:“有了!”
它活过来了!
盛典往后的一生都在极力避免回想这一刻,这充满了极度兴奋和极度耻辱的一刻。他再也没了脸去面对明天的太阳。
他的喉咙里涌上一口痰,堵住了谢绝她好意的违心之词。
她含糊不清道:“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这句话究竟是指哪一方面,他死也不会问。
“好热!热死我了!”她用纸巾扇扇脸。
盛典静静地躺着任由她在他身上办家家酒。
华雪霁拿出自带的矿泉水一顿牛饮。
“该说正事了。”她摇一摇盛典干枯发黑的手臂。
没有得到回应,但她知道他在听。
“我想你现在稍微能够留恋一点活人的快乐了吧?这是我今天来的目的哦。”她边说边取下皮筋重新绑扎头发。
她微微低头,高举手臂,衣服顺势贴紧了身体。盛典的目光被她的曲线吸引,却在她重新抬起头时獐头鼠目地看向别处。
她大方一笑:“这很好,意味着你是个健全的男人。”
她在他的掌心放下一张卡片。
“如果你还想体验更多的欢乐——不,是对生命的致敬之举——就按照我接下来说的做。”
雀峡生命研究所的存在让他越听越惊,也越听越喜。
“只要你不嫌五十年太短的话。”她最后补上一句,“毕竟那时候你的X功能应该也衰退得七七八八了。”
“男人70岁都能上。”
“行吧,说什么还不是全凭你一张嘴。”
“我要去。”盛典用辩论时斩钉截铁的语气回答她。
华雪霁既开心又有点失落:“谢谢你信任我。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盛典的语气极尽温柔。
“不要告诉任何人是我告诉你这个救命办法的,包括你最爱的亲人。”
“嗯……”盛典犯了疑惑。
“刚才我说了,雀研所是带有政治色彩的产物,它的存在是两个派系斗争的结果。尽管支持的一派暂时取胜,但是反对派至今仍然没有放弃要废除它,因而,只有极少数的社会上流人士才知道它。我要说的是,很不幸,我的家族正巧属于顽固的反对派。”
盛典曾经无数次猜测华雪霁的身份,但由于缺乏想象力,只能根据求学生涯的所见所闻把她归为某个公司老总或某个市级领导的女儿。
“你如果不是一个恩将仇报的人,就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我看你还不大了解我所说的话的严肃性。”
“我会按你说的做。”
“你知道吗?我为了你这几个月三天两头逃学,寻遍了国内各大医院的教授来为你会诊。你的病太过棘手,没到这一步,我也不想让你只活五十年。”她自责地说。
经她提醒,他回忆起确实有不少外地飞来的专家团队为他会诊,他对医院的运行体系不熟,还以为这是每个病人都有的待遇。
“还有,我知道你看病要花钱,家里要为你卖房子。我求了好久,我爸才让他下面的人十万火急把你家划为拆迁地。”
盛典像听天书一样张口结舌。她所说的话荒诞得令人发笑,又真实得令人胆寒。
“我爸很快就弄明白了我这么做的原因,所以你对他来说不是秘密,可是他插手这么底层的事务太引人注目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如果你暴露了我,你和你的家人会遭大难。”
“那有人问我怎么办?”他对自己的口风很有把握,可是一听到华雪霁警告他会牵扯到他的家人,他对她的感激之情霎时蒸发了一大半。
“你明天去卡片上的地址买几双鞋。”
盛典就着微弱的灯光看见上面写着:“香国市艾天奴鞋业有限公司。”
“买完鞋,你和老板员工随便聊一聊白血病和癌症,他们就会告诉你关于雀研所的所有。雀研所无权拒绝任何符合条件的人,就算一字不说也不会被拒之门外,所以进去之后在这方面一定一定要做个哑巴。另外,你在里面还可以结交到你一辈子也触碰不到的人物。接下来一年我们见不了面了,这是我给我爸的承诺……也是我保护你的方式。”话到末尾,一直以来以坚强傲慢示人的她,声音里竟然带着哭意。
盛典努力地记住她说出的每一个字,不久,脸上便露出疲态。
华雪霁见他累了,该交代的也交代地差不多,便起身告辞。她临走时留下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部新手机。
“我的号码存在里面,话费我帮你交,藏好它,随时联系我。”
盛典被兴奋之后的困倦打败,半躺在床上伴随着浓烈的汗味浅浅睡去。
在梦里,他回到了幼儿园时代,和爸爸妈妈哥哥一起去动物园高高兴兴地逗弄一只大黑熊。突然间,它从围栏里飞出来把他扑倒在身下。他手脚乱蹬,哭喊着呼求爸妈和哥哥来救他,他等啊等,他们却全部不见了。他被黑熊的利齿啃噬得血肉模糊,痛得他撕心裂肺地哭吼……
被惊醒之后,他仍旧全身发痛,不仅痛,还吐出了好多黄水,教他痛不欲生。他按下呼叫键,护士过来查视情况之后告诉了值班医生,再回来的时候他们带了一支镇痛剂为他注射。
疼痛稍解,他的心却再也无法重归冷静。他痴望着仍旧黑暗的窗外,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火急火燎地期待天快点亮。在今天之前还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的他,现在已经彻头彻尾抛弃了那种消极的想法。
天一亮,他就要遵照华雪霁说的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