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朱字水料不到大四实习竟这么累,和她一组的同学都说她太拼命了,什么都想学,什么忙都要去帮,不累才怪。
“你要是操劳过度犯病了,你猜护士长会不会在评语里写一句:不建议癫痫患者从事医疗活动?”陆雪不怀好意地问她。
这个一直朱以字水死党相称的女孩,正是当年带头欺负过她的人,也是和蔺桷抢用朱字水电脑的那个人。大学三年多,她从朱字水这里捞了不少好处,小到随意使用朱字水的私人物品,大到考试的时候抄朱字水的答案,就连现在的实习,她也想靠朱字水蒙混过关。
“你爸爸以前是香医大附一院的医生嘛,他们肯定不会为难你。”
朱字水已经习惯陆雪的说话方式。
“哦,对了,既然有这层关系!”陆雪贼头贼脑,低声说道,“你去跟你爸说一说,让每个科的老师都给我们俩评优秀!”
朱字水露出为难的表情,陆雪却先不高兴了:“我都是为了你好!你真小气,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你现在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实习?”
陆雪的话如同鞭子抽在朱字水的心上。她说得没错,朱字水屡次癫痫发作都是陆雪在身边照顾她,单凭这一点,朱字水也无法拒绝她提出的无理要求。
“我回去问问吧。”
陆雪这下如意了,贴上来挽住朱字水道:“我保证不告诉其他人,就我们两个知道!”
“可是我爸离开这里已经四五年了,不保证能成功……”
“一定可以的,谁还没几个老朋友呀!”
陆雪好比天降头彩,再也没心力做事了,便钻空跟带教老师说肚子痛想回去休息,还没等老师反应过来,连人影都没了。
朱字水大伤脑筋,如果要求爸爸出面就太难为情了。学校对她们这一届的学生要求很高,全院几十个临床科室,要他挨个说情想想就不可能。
当天的值班医生远远地和朱字水打招呼:“还没下班吗?我点了晚饭,一起吃吗?”
朱字水羞得六神无主,不晓得该不该答应。
这个神经外科的值班医生名叫杨峻岭,长相周正且幽默活泼,经常逗得全科室的医生护士喜笑颜开,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喜爱的大红人。朱字水来神经外科的第一天就领略到了他的妙语连珠,被他的气质风采深深吸引。她每天提早起床赶去科室就为了多看他一眼,要是那天轮到他休息,她一天的心情则比被护士长训斥了还要糟糕。
短短三天朱字水就确定了心意。她曾经以为自己和恋爱无缘,不想快要毕业的时候竟然体验到了心动的美妙。
还有一周就要出科,朱字水舍不得拒绝他的邀请。
一起吃饭的还有另外两个男医生和两个护士。两个医生年龄四十出头,平常就爱开年轻姑娘的玩笑,聊着聊着便开始打听朱字水的个人情况。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多大?有男朋友吗?家住哪里?长得这么漂亮不可能没有男朋友的吧,学校里一定有很多人追求你!你觉得我们小杨怎么样啊?”
几个人不知怎的,开起了朱字水和杨峻岭的玩笑。朱字水本来就对他有意,她怀疑竭力隐藏的心思被他们看穿了,窘得一张俏脸赛过了水蜜桃。
人们常爱拿未婚青年男女来打趣作乐,不带有恶意却也不是真心想牵红线。朱字水涉世未深,不了解成年人的说话方式,她错把玩笑当作鼓励,于是在吃完饭之后,壮着胆子找杨峻岭要了电话号码。
杨峻岭大方地告诉了她,这种事情他已驾轻就熟。朱字水不清楚这一点,她暗喜,以为他对她也有好感。
剩下的一周,她借口向他请教专业问题,前前后后跟在他身边。她的热忱杨峻岭有所感察,这个女学生无论是样貌身材都无可挑剔,很难不让人心动。作为在婚恋市场上最抢手的男医生,杨峻岭的情史算得上丰富,但面对朱字水这样的大美人献殷勤,他也控制不住地飘飘然了。
朱字水离开神经外科去了下一个科室,她仍旧坚持每天给他发短信嘘寒问暖,约他休息时间出去玩。杨峻岭正好处在空窗期,便应允了。很快,他们两个交往的传言流了出来。朱字水始终是以学生身份到医院来实习,杨峻岭便被领导叫去谈话,要他注意影响。院长看在朱字水是朱政敏女儿的面上,姑且不追究太深,所以他俩依然我行我素,照旧约在一起吃饭聊天。
反观妹妹朱宵灯,她真希望快点毕业,好摆脱愁眉泪眼□□连天的患者和魔鬼般的护士长。她早就打算好,一拿到毕业证就远远离开卫生行业。这几年她在香国市的富豪高官子女中混得风生水起,男朋友换了一拨又一拨。她逐渐腻烦他们的势利嘴脸和勾心斗角,男伴们的不忠也让她吃尽了苦头,他们为道歉而一掷千金送来的华服首饰都提不起她的兴趣了。
临近毕业,她和所有毕业生一样审量自己的未来:“以后究竟要走哪条路?”
她想破了头也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只知道打死也不当护士。另外,她不愿再被见异思迁的有钱男友们骗得绕圈子了。
她脱离学校的社交群已经很久,初入学校时结交的朋友们大多已经毕业,加上后来她觉得学生会太幼稚而选择退出,失去了在校内认识新朋友的渠道。大三那一年,校外一家餐馆的员工为了报复老板,在单独用于牛肉面的调料盒里投放了亚硝酸盐,最终导致三名学生中毒。其中两名好歹救回来了,可惜最终仍有一名男生抢救无效死亡。当天凌晨,全校职工倾巢出动逐个敲开每间寝室,叫醒所有学生查验是否还有人中毒。朱宵灯那几天都在男友那里过夜,回来老师才告诉她她的室友叫了男生去她们寝室过夜,其中一个就睡在朱宵灯的床上。朱宵灯怒急攻心,和她们当面决裂,果断地搬了出去,从此再也没在学校里住过,班级动向仅靠班长和系主任打电话通知她。
她也不是一点感兴趣的东西都没有,自从毛方质、陈怡竹等人替她筑起通往上流阶层的阶梯,她不仅接触到更多的灵芝人,还结识到很多圈外的公子小姐。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灵芝人有很大的歧异,例如大部分的人热衷于出国留学和旅游,而灵芝人因为受限于合同,尽管有钱,却没办法过上这种令人艳羡的生活。
“我们国家虽好,可待久了也腻得要命。”很多人对朱宵灯说过这样的话,因而她对此坚信不疑。
她偷偷问过陈怡竹:“你要是想超期出国,谁能拦得住你吗?”
陈怡竹当然不会说实话,纵使她很想告诉朱宵灯,到她这个阶层,任何束缚都是形同虚设。
朱宵灯信以为真而饱受打击。她曾经有靠嫁入豪门来实现探索全世界美景美食的梦想,不想这条路也没有用。何况要找到一个对她忠心不二的富豪继承人,概率比被陨石击中还小。
四五个公子在被她捉到劈腿的时候,都以惋惜或卑视的态度告诉她:“你动动脑子,我父母怎么可能准许我取一个不能生孩子、只能活50岁的短命老婆?”
她固若金汤的自信心,如同一扇被敌军的冲车反复撞击的城门一般碎得七零八落。她很难再如往常一样高傲地参加各种聚会,自卑心使她的仪容姿态变得松松垮垮,对别人看她的眼神也过分在意。旁人一个无意的小玩笑小动作都足以让她精神崩溃,尤其是新的富贵朋友问她:“听说你是个护士?”
换作以前,她会面带微笑地说:“请叫我天使。”
而现在她只会尴尬地假笑,诅咒姐姐为什么要拖她学这门伺候叽叽歪歪的病人、同人见人嫌的屎尿屁血痰打交道的专业。
她的许多带教老师不过才参加工作几年,却因为长期值夜班,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至少五岁。而那些终于媳妇熬成婆的老护士,更是揪紧一切机会对年轻人们呼来喝去,把脏活累活全推给她们,美其名曰培养下一代的人才,以此树立她们的权威——听说每一批新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没人对这种压迫提出过异议。病人和家属对她们也投以怀疑的目光,对拿着针头靠过来的实习护士像是见到死神般避之不及,有的甚至会高声谩骂:“别碰我!我不要实习生!”
朱宵灯对这一切无比厌烦,这个自从上大学以来顺风顺水的人间尤物,重新品尝到了久违的挫折。挫折好比贫穷,从金字塔尖跌落下来的贵族,比一生困苦的人对同等贫困处境的感受来得更加猛烈和绝望。
朱宵灯就像一个破产的富家小姐,面对失去自尊,她宁可去死。好在她从小到大便体识过了无数的冷言风语,她渐渐振作,只是对从前渴望的纸醉金迷变得意兴阑珊了。
学校里唯一可以吐露真情的人只剩下蔺桷,她频繁地发出邀约,令她惊讶的是,现在换作蔺桷变成了大忙人。朱宵灯有些生气,在蔺桷拒绝她第四次之后下了最后通牒:“我不管你今天要干什么,你若是不来我们就绝交!”
朱宵灯为了讨好蔺桷,专程定了一家俯瞰全城夜景的私密餐厅,并且答应报销她的打车费。
蔺桷迟迟来到这个小小包间,还没坐下便怨声载道:“你吓死我了,说什么绝交不绝交的,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没有要紧事你就不来见我?我没生气,你倒恶人先告状。”
“什么恶人先告状?”蔺桷端起水杯眨眨眼睛,“我听不懂。”
“你数数看这两周我约了你几次,你每次都推说有事有事,你除了找工作还能有什么事?不可能晚上也要面试吧?”朱宵灯没好气地说。
“哦,你是气这个啊,我可以解释。第一次,我那两周要交论文开题报告,我一直拖着没写,实在没办法了,就约戴青叶帮我出主意。第二次和第三次,我正好要去借你姐的电脑写论文。第四次是去找导师。怎么样,是不是有理有据?”蔺桷拍拍肚皮,“我饿了,先上菜好吗?”
朱宵灯吩咐服务生走菜,又道:“写篇论文而已,怎么会闹这么的大动静?”
“你们可好了,不用写论文。”
“好个球!我比你早实习,现在天天被绑在医院里当猪仔,比死还难过!而且我们毕业要考理论和操作,是真刀真枪的比试,不像你,写论文还能找人帮忙。”
“就算不找戴青叶,导师也会帮忙出主意啊,不过我有点怕导师,不想去找他。”
朱宵灯双手捧脸,忽闪着眼睛紧盯蔺桷:“真羡慕你啊,有高材生王子为你排忧解难。让我数一数,他追了你三年你都不答应,他锲而不舍的精神真是可歌可泣、感天动地!我要不是你的朋友,一定会骂你是个婊子。”
“谁是婊子!”
“你还装?你吊着他这么多年好意思吗?我自认是个对爱情很洒脱的人,情侣分分合合很正常,可是你这样的就不正常。资本家压榨工人,多少还会给点工资,你呢?比资本家还要贪婪狠毒,完全就是个奴隶主!你到底怎么想的?”
“你今天疯啦?干嘛突然教育我!”
敲门声响起,点好的菜陆续上了桌。朱宵灯等服务生出去之后,示意蔺桷动筷:“边吃边说,这家的炸牛柳是一绝。”
她自己先吃了一口,望着窗外万家灯火长叹一口气。
蔺桷问道:“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全世界,全世界都惹我不高兴了!小桷,我是真心劝你珍惜戴青叶这个痴情种子。实话告诉你,你以前羡慕我找的男人有钱有才有貌,对我惟命是从,可是你不知道那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我昨天晚上睡不着回忆了一遍,除了毛方质,我历任男友最长交往了四个月,最短的三天。当然了,其中一半是我提的分手。怪就怪在被我甩的全是灵芝人,我也觉得莫名其妙,没来由地不喜欢和灵芝人谈恋爱。你不要觉得这些与你无关,你知道那些普通人和我分手最大的原因是什么吗?就是我的寿命短,还有不能生孩子。”说到最后,朱宵灯拿起餐巾捺了捺眼角。
蔺桷从没见过朱宵灯如此消颓,她也没了品尝佳肴的心情,关切道:“宵灯,你哭啦?”
骄傲如朱宵灯,闷着鼻子点点头:“哭了,你想笑就笑吧。”
“我怎么会笑你?”
“笑我没人要呗!笑我自负,笑我跋扈,笑我目中无人……我都认!我的报应来了。”
朱宵灯在校内名气颇大,大四这一年更是收获了无数师弟师妹的崇拜,背后八卦她私生活的人也与日俱增。喜欢她的人都羡慕她美貌、自信、独立、敢作敢为,讨厌她的人就如她自己所说的,批判她妖媚、自负、跋扈、目中无人。纷扰的流言传入她的耳中多时,他们曾是她不值一顾的人,因为她从没预计过有一天会遭遇滑铁卢。大受打击的人特别爱反思,以及陷入昔日的负面评价,不啻于对自我心理的二次伤害。显然,朱宵灯为此困扰多时。
朱宵灯见蔺桷没有反对,更加不高兴了:“怎么?你也这么看我?”
“当然不是!”蔺桷尴尬一笑,“你是我的偶像,我不知多羡慕你!我只是在想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不是意味着你不该公开灵芝人的身份?”
朱宵灯一年前在富人圈里公开了其灵芝人的身份。在郭子聪引起的歌迷自杀风波之后,雀研所在全国普通百姓中的名气陡然暴涨,无数求医者潮水般涌往那里咨询和报名,因而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接受治疗的人日益增多,由于都是年轻人,他们便利用网络寻找同伴,或自发组织同城灵芝人社团。他们绝大部分遵循了前辈的惯例,不轻易对外公开自己的特殊身份。
朱宵灯早已成为上流灵芝人圈子的一份子,她和那些人一样,不看好雀研所盲目扩大规模。目前看来,这只会给特权阶级带来诸多不便,例如他们不再能够享受到安静清闲的病房,每年复诊都要提前更久预约,当天还得排很长的队……他们对诸如此类的种种不便抱有很大的意见。
陈怡竹断言:“不会再有领头羊把每一期灵芝人召集起来了,我们的新血液马上就要断供。”
“现在灵芝人越来越多,你担心什么?”朱宵灯不明白她的杞人忧天。
“呵呵,你以为平民够资格和我们面对面说话吗?我们需要的是社会上最顶级的精英。你?完全是一个意外。”陈怡竹毫不掩饰地指出朱宵灯最敏感的痛点。
平日在任何场合都毫不怯场的朱宵灯,却搜刮不出抗辩陈怡竹的有力论据,这让她第一次产生了恐慌和沮丧,她开始怀疑到目前为止,自己究竟获得了什么。
她思考良久仍没理出头绪。某一天下午她寂寞难耐,便给前男友毛方质打电话解闷。
毛方质的声音带有被惊醒的人特有的沙哑:“怎么啦?这么晚打电话找我有事?”
“你睡憨了?现在才下午三点多。”
“哦,哈哈,我真的睡昏头了。我这边现在是半夜两点。”
“你在哪儿?”朱宵灯双耳竖直,“你出去旅游了?”
“……算是吧。”毛方质这下似乎清醒了。
“说!你出国到底干嘛去了?不许骗我!”
“旅游啊,你不是说了吗?”
“骗鬼呢!告诉我嘛!我答应保守秘密!”
毛方质笑了一声:“你那张嘴,我信不过。”
朱宵灯在电话这头做个鬼脸。当初为了“小木角”的事,她确实把一些秘密告诉了蔺桷,为此毛方质总对她有所保留。
“说嘛,我早就改啦,现在我可乖了,你信我呀!就算有人给我来个千刀万剐,我也视死如归绝不泄露一个字!”她的好奇心上来,非要撬开毛方质的嘴不可。
毛方质终于敌不过她的撒泼耍痴:“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我想出国留学吗,我现在正在完成这个目标。”
朱宵灯哇地大叫一声:“真的?你不是在骗我吧?怎么可能?你不想活啦?”
她指的是灵芝人在与雀研所签订的合同里,有一条规定了灵芝人“一生中不得移民、更改国籍,也不得出国超过五天以上,如有违反,将立即中断一切后续治疗,后果就是存活时间不会再超过一年。”
“你觉得我会轻易放弃获之不易的生命吗?我会活得很好,你不用怕。”
“那为什么?”
“细节不方便说,总之我会活够本的,你放心吧。”毛方质笑嘻嘻地说。
“你故弄玄虚!烦死了。”朱宵灯知道他言尽于此,已是最大的妥协。
“说说你的事,你突然打电话给我,是不是又有哪个狗胆包天的男人惹我们公主不开心了?”
朱宵灯夸张地哀叫道:“可不是吗?否则我怎么会找到你这个御用心理医生呢?”
“说吧,我洗耳恭听。”
毛方质表现出来的耐心和气度让朱宵灯有一丝丝惭愧:“那我说咯,你就随便听听吧,不必太认真。我……我最近很倒霉,事事不顺,就好像鬼上身一样。你知道,我这个人上大学以来好胜心越来越强,做什么都要求拔尖,但近来我觉得这种生活没什么意思了。我爸说,这两年雀研所输出的灵芝人数量急剧上升,他预测将来普通大众会接受这个小群体,不会把我们当怪物,于是我就决定在一部分新加入的圈子里公开我灵芝人的身份。”
“新男朋友的圈子吗?”毛方质见她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无情地替她点明。
“讨厌啦你!知道就是了,干嘛非说出来?”
“请原谅我的无礼。那么,他们这些天之骄子又作何反应呢?他们一定就是惹得我们公主郁郁寡欢的罪魁祸首,对吧?”
“你都猜到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只是随口一说,快快,你继续。”毛方质压住笑意。
“我结识的第一个普通男生,哎,论修养论学识比你差远了!我也不知是眼瞎了还是怎么的,可能想练练手吧,就和他来往了两个月。等我觉得时机成熟,就选了个气氛不错的机会坦白了。”
“嗯?比我们在船上那次气氛更佳?”
“闭嘴!”朱宵灯脸上挂不住了,“你扯哪儿去了?总之,他当时跟见了鬼一样吓得满脸煞白,一掌把我推开好远。你知道他问我什么吗?他问我,和我睡过之后是不是会被传染,会不会也只能活五十年!”
“哈哈哈!有意思!他分析得很有章法,□□一交换就成为我们的同类?和传说中的吸血鬼、现实中的传染病有共通之处!有意思!”毛方质在电话那头笑得喘不过气。
朱宵灯讲到这里本来怒火攻心,竟莫名地被毛方质的笑声感染,豁出去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我当时气得发抖,叫他滚。他倒好,立刻扎进卫生间去洗澡,洗了足足半个小时才出来,我都快睡着了!他出来就发癫似的打电话四海八方打听哪里有熟人,要去看病,还问有没有什么阻断剂可以用,最后连衣服裤子都没拉整齐就跑了。最让我窝火的是,走就走吧,可笑的是房费也没付!我两个月的零花钱就这么打水漂了,真是我朱宵灯一辈子的耻辱!后来我怎么也联系不到他,有人告诉我,我的名声被这个狗东西彻底搞砸了。听说他在外边把我形容得跟核武器似的,好多新认识的朋友也从此对我敬而远之。”
“绣枕朋友,我是这么称呼他们的。”
“什么绣枕朋友?”
“在我心里,除了灵芝人以外的人群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简称绣枕人。不过你的交友条件似乎降低了?开房需要单独结账的人你也肯?”
“你这个绰号真没新意。”朱宵灯胆虚地笑道,“后来,我是又交了几个普通……绣枕男友,水平虽说比不上你们,可也是在市内首屈一指的富贵家庭长大的……哎!那样好的资源培养出来的人,眼界竟如此狭小。有的说父母不同意,有的说只想和我玩玩儿,看我和普通……绣枕女生有什么不一样。我正被气得半死,这时陈怡竹给了我致命一击,她说像我这种出身的人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奇迹!”
“你觉得呢?如果你只是一个绣枕人,从哪里来的渠道可以认识她、认识周婷,认识我?哦,对了,还有那个差点被你吓阳痿的不入流绣枕男友。”
朱宵灯难得没有发火,这阵子她的脾气大有收敛:“话虽如此,可凭我朱宵灯的样貌和手腕,哪里不够格和你们交换电话号码?”
“你这是社交界的怀才不遇。可你得明白,最值钱的不是钱本身,是能让钱化为无形权利和资源的信息渠道。你在我们的阶层,仅仅是一个幸运的误闯者。”
朱宵灯知道毛方质说话一向不喜转弯抹角,话虽难听,却能让她受益匪浅。
“那你说,我坦白我是灵芝人是不是很傻?”
“目前看来是有点蠢,也有点可爱。你很勇敢,不愧是我毛方质的前女友。”
“瞧你说的,到底是夸我还是贬我?就当是夸我吧,毕竟我是勇于吃螃蟹的第一人。当然,我也只告诉了那几个臭男人,在学校里可没有公开。”
“希望你交的男朋友个个人品优良,否则你辛苦经营的人脉就这么垮掉,不会不甘心吗?”
“已经垮得差不多了,快两个月没人约我了。加之以实习的折磨,我就像被玉皇大帝贬为凡人的仙女,空有仙女的心,只有农妇的命!”
“你冷静冷静也好,那样的圈子不一定值得你为他们付出。”
“有钱当然可以说钱不是好东西,没钱的人说出口只会显得酸溜溜!我总有一天会回去,我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气势很足嘛,我可以放心了。”
“哈哈,还是你对我最好。要是我们两个可以结婚,该多幸福啊。”
“说什么呢,不是你先甩掉我的吗?”
“这样不好吗?我们永远不会成为仇人。”
毛方质失笑:“和你这种人吵架,我再读一辈子书也赢不了。”
“因为我这种人不会被你的逻辑知识所束缚,哈哈哈。好啦,和你聊过之后心情好多了。我不能一下子把苦水吐完,否则下次就没理由找你了。”
和毛方质谈完心,朱宵灯糟糕的心情舒缓许多。她感觉偶尔当个怨妇也不错,所以才积极约蔺桷出来吃饭,话题很自然地围绕着该不该暴露灵芝人身份而展开。
朱宵灯是个风风火火、潇洒不羁的女人,面对蔺桷的疑问想也没想就否决了:“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你别看我现在落魄的样子,可我的答案永远是‘不后悔’,如果再来一百次,我还是会公开。”
“为什么?我记得当初你千叮万嘱不准我公开啊。”
“不一样,我不会在学校公开,就算跟那些新认识的绣枕人公开了,也影响不到我在学校的生活。我没那么蠢,事先我多方打听好了他们的背景,他们那个阶层的人如同高高在上的王子公主,看也不会正眼看平民一眼。若是在学校暴露了也没关系,反正我要毕业了,学生会主席的职位也让出去了,学校里再也没有让我留恋的东西。哦,对了,你要是真的和戴青叶在一起,要慎重考虑这个问题,现在和三年前不一样,雀研所业务越做越大,爸爸说他们那里根本忙不过来,人手和房间都很紧缺。”
蔺桷边吃边问:“现在有那么多人需要去雀研所?没那么多人得绝症吧?”
“我以前也这么想。要进去可不容易,年龄什么的也卡得严,听说许多病人很小就得了非常严重的病,本来没希望活多久,现在雀研所名气大了,好多普通医院的医护人员推荐他们试一试,所以家长们想方设法都要把孩子的命拖到17岁。”
“对对对!郭子聪就是这样!”
“还有啊,”朱宵灯带着诡秘的表情道,“特别有权有势的人的孩子,实在没办法了,稍稍低于或者超过年纪,也会收进去哦。”
“怎么可能!我记得很清楚,我第一天踏进雀峡生命研究所的时候,在大厅里听见旁边一个男孩子因为差三个月被拒绝了,他妈妈说医生告诉他们差一天也不行!”
朱宵灯靠回椅背抿了一口酒:“我不是说了吗,特殊对待只提供给特别有权有势的人。”
“你爸爸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他才不会把工作上的绝密消息告诉我呢。”
“那我就不信了。你别太信那些公子小姐吹牛讲大话。”
“这是真的!”朱宵灯急了。
“哦,那他们有没有人说过爱你一辈子这种话?你也信了?”
朱宵灯痛呼一声:“我能说得过毛方质,却败给了你!”
“那是因为你没有论据。”
朱宵灯无可奈何地甩手:“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戴青叶名分?”
“我……我还没想好。”蔺桷歪过头,叉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忘了咀嚼。
“三年了!三年你都没想好?”
“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嘛。我也想果断一点啊,可是我要顾忌的东西太多了。以前我心里有其他人,后来知道绝无可能,只好埋在心底。这就算了,我又是灵芝人,一个穷得连家都回不去的灵芝人,怎么好意思拖累他呢?”
“你的逻辑是,暗恋过其他人就不配谈恋爱?灵芝人就配不上绣枕人?家里穷就活该孤独终老一辈子?”朱宵灯极感震惊。
蔺桷用叉子刮着盘底的酱汁,微微点头。
“蠢材!蠢材!蠢材!灵芝人怎么了?我们也是人类,又没有变异成其他的物种,你干嘛要主动把自己划分出去?你这种思想非常危险,如果传递给其他的同伴就不妙了。如果我是灵芝人的首领,会把你按乱军心的罪名推出去斩首示众!”
“你就是不肯认清现实。如果我说得不对,那你为什么现在会落得这副失意模样?你的意气风发,你的自恋自负都去哪儿了?我不过比你离残酷的现实更近一些罢了。”
朱宵灯埋下头在皮包里一阵乱翻,摸出一个纸盒递到蔺桷跟前:“来一根不?”
“烟?”蔺桷从嘴里抽出叉子,“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朱宵灯销魂一笑,抽出一支放进双唇之间熟练帅气地点上火,青色的烟雾从玉琢的鼻孔缓缓流泻而出,在她的脸孔上展作一层面纱。
“我问你话呢!”
“一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上瘾,社交的时候还能拉近距离,何乐而不为?”
“女孩子抽烟难看。”
“你太喜欢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了。一会儿按贫富来划分,一会儿按是不是灵芝人来划分,一会儿又按性别划分,你累不累?再说了,为什么男人抽烟就光明正大?”
“抽烟对身体不好。”
“你是不是想笑死我?我们的身体百病不侵,就算一天之内抽三包也不会上瘾,更不会得肺癌。同样的,二手烟的危害对你蔺桷也不成立。”朱宵灯咯咯娇笑。
“我觉得难闻,总行了吧?”蔺桷捏起鼻子。
“一会儿就习惯了,没事。”朱宵灯丝毫没有要熄掉它的意思:“你瞪着我干嘛,吃菜呀。”
晚上回家之后,朱宵灯坐在院子里消磨时光。她失眠了,一时兴起把家里能搜罗到的所有香烟和酒水一并放进托盘,端出来一口酒一口烟。
通过今晚和蔺桷的对话,她知道不能再逃避。她狠下心来给自己降温,那就是她必须迫使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向蔺桷靠拢,说好听点儿就是接地气。三年来生活在云端之上的她,已然摔回尘土之中。
年轻人在有生以来首度遭到现实的残酷打击,往往很难从灰心丧气中重振。不过就算如此,她还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断了和陈怡竹的联络。目前她只能按着学校老师给的指示行动,好歹先把毕业证混到手。
想到烦人的实习,朱宵灯再次瘫痪在了竹椅上。她可做不来繁枝细节的护理工作,像她这样不老实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老爸的人脉,到哪里都是护士长和带教老师讥讽打压的头号人物。
她时常翘课翘班,却找不到半个人愿意替她在老师跟前打掩护。她曾求朱政敏找熟人想想办法,把她送去护理部混个实习经验算了。
“女儿啊,人走茶凉你懂不懂?不怕你笑话,你爸我当初走的时候和叶强撕破了脸,现在的护理部主任是他的人,你往她那里去,岂不是送羊入虎口?你还是安安分分地把知识扎实地学好,将来找工作也方便。”
“我才不当护士呢!”朱宵灯狠狠地说。当初为了这个专业而被人笑话,自那以后她便深以为耻。
“那你要做什么?”
“享受人生!享受我残存无多的二十九年的人生!”朱宵灯狂烈地喊道,“爸爸,请你支持我!你应该是最理解我的人啊!”
朱政敏语塞,几乎不回家的他,一直愧疚没有尽到对小女儿教育和引导的责任。朱宵灯情况特殊,出于补偿心理,他对她的私生活从不干涉,她竟然却随波逐浪越走越偏。
“我认为你应当慎重作决定,万万不能忘记不按规定参加工作对复诊会有什么影响。”
“总之我不当护士!我不信找不到其他事做!”
“不稳定的工作、频繁的跳槽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爸爸不会对我见死不救吧?当初是你拉我去雀研所的,你必须对我的生命健康负责!”
朱政敏抓头挠耳地,不知道拿女儿如何是好:“爸爸要赶回去开会了,你的事回头再说。”
他留下一笔可观的生活费,急如风火逃出了门。
朱政敏这两年薪水大幅提升,今年新换了一辆汽车,他惬意享受着汽车豪华的内饰和卓越的性能。或许早几年走到这个位子上,家庭就能保住了。
话又说回来,宵灯这样的孩子将来面临的情况会很棘手。以往雀研所的患者没人会为将来讨生活而困扰,偶尔零星有几个自己推荐去的病人也都勤劳本分,绝不会有不被工作所束缚、要全心全意享受人生的想法。
“这是个好课题!”朱政敏来了灵感,“回去就让团队好好研究研究!随着更多平民家庭患者走出社会之后,他们面对的各种困难也是雀研所将来会面对的,值得好好探讨!”
一说到工作,他就亢奋得如同在沙漠里找到了水源,猛踩油门急求立即赶回办公室实施。
在老同学罗孚的帮助下,他选出几名放心的博士生按他的需求着手整理资料。
罗孚赞他坐言起行:“当然,我最佩服的还是你的精力,跟永动机一样不知疲惫为何物。”
“我不像你,有老婆孩子要照顾,我现在过的是单身汉的生活。”朱政敏开玩笑地说。对于朱宵灯,他打算让大女儿字水去劝劝她。
字水接到父亲安排的新任务有些汗颜,近段时间她沉迷于春情萌动中,很久没有关注过妹妹的思想动态了。妹妹竟然异想天开地拒绝安分上班,朱字水备受震撼之外,自责没有规劝她自尊自爱,导致她的世界观被颠覆得不成样子。
朱字水当机立断约妹妹出来谈一谈,朱宵灯却次次推说没空。朱字水正处于和杨峻岭的关键时刻,她虽然早就去了其他科室实习,仍旧见缝插针跑回神经外科看他。
这天是她人生中最为惊喜的一天,有人开玩笑问杨峻岭:“你女朋友又给你带好吃的来啦?”他第一次没有否认,脸上堆满了羞腆的笑容。
在以前,他似乎为了维护朱字水,每每有人说他们是情侣关系他都不肯承认。她还没毕业,实习生和老师谈恋爱始终欠妥。
杨峻岭今天的反常让朱字水心花怒开,她垂头咬着筷子臊羞地笑,杨峻岭也跟着笑,旁人一看,也都跟着笑了,整间医生办公室充满着喜气洋洋的氛围。有好事者起哄要杨峻岭请吃大餐庆祝,他也默认了。
朱字水预计这两天他就会正式表白。他们已经约会数次,和普通情侣一般逛街、看电影、吃饭。杨峻岭很懂得拿捏分寸,后期也会有意无意地和她有一些短暂的肢体接触,例如过马路扶住她的手臂,爬山时拉她一把,替她整理凌乱的发丝时轻抚过她的颈项,手指帮她拭去唇瓣上的咖啡泡沫等等。有一次他贴近她的耳朵说悄悄话,口中喷出的热气和厚重的嗓音化作一股暖流自上而下游遍她的全身,她差一点就撑不住瘫软在椅子里了……他温暖的皮肤和温柔的力道带来触电般的酸麻,让她怀疑自己是一只发情的母猫。他的一坐一起,轻而易举就能挑起她的情欲烈火。
下一次的约会,他就会正式说出口了。
今天发生的一幕让她信心满满。剩下等待的时间里,她在心中反复回忆品味白天的快乐,如同把玩稀世珍宝般不知疲倦。
她没心情同朱宵灯谈心,就算收起满脑子恋爱的心思,勉强去了也得不出好结果。她甚至失去了底气,现在一心只为爱情的她,哪来资格干涉妹妹追求情爱的权利和自由?
她打算和杨峻岭的事敲定之后再说。她现在简直不能一心二用,本来只想独自一人享受这份喜悦,不料同班另一组在神经外科实习的同学也听说了这个轰动的大消息,因而立刻传得全班皆知,甚至有人赶来当面问她是否真有此事。
陆雪是最令人头疼的,其一是因为朱字水一直对她提出评选优秀实习生的要求支吾推脱,其二是因为她自居是朱字水最亲密的朋友,好朋友恋爱了,自己竟然不是第一个知道,这让她倍感屈辱。
她言辞激烈地责问朱字水为什么要这样。朱字水保持一贯的处事态度,即便心中烦躁,面上仍旧一如既往地平和。
“我没有瞒你,我和他真的只是师生关系。”
陆雪毫不接招:“是吗?我听说他自己都默认了,你也在场,你也没有否认。”
“我确实对他有好感,可仅限于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好感,你明白吗?我只当那是一个玩笑,他也只当那是一个玩笑,成年人之间的玩笑哪能当真,无非是忙碌枯燥的工作中的一点点调剂。和他谈恋爱对我们双方有什么好处?恐怕会害我连毕业都成问题。”事到如今,朱字水隐忍心中的情感,决定和杨峻岭确立恋人关系后必须保密到毕业再作公开。
陆雪一想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你整天去他们科室去干嘛?”
“你不是要我去争取优秀实习生的名额吗?神经外科护士长是医院的大外科护士长,我不去时常露个脸,等我爸去托她办事的时候,她对我怎么会有印象?”
“对哦,我怎么没算到这点?那你怎么不叫上我?”
“你笨呢,我们马上要去心内科,他们护士长正好是大内科的护士长,到时候我帮你巴结好她,两个护士长给我们一人一票,不就板上钉钉?”朱字水一通胡编乱绉,想要快些赶发她走。
陆雪信以为真,欢天喜地地去了。她心中得意,见人就显耀朱字水如何待她要好,要助她取得表彰等等。有心生嫉妒的同学冷冷地说:“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朱字水作弄你,我看得很清楚。每次她去神经外科都避开护士长,但凡护士长在的时候,她必然不敢和那帮医生打情骂俏!”
一盆冷水泼得陆雪脸色青白、无地自容,她对朱字水恨之入骨,作誓必要十倍报复被人愚弄之仇。
朱字水一腔心绪都在杨峻岭身上,自陆雪来过之后,她察判到不宜再出现在神经外科,于是改为和他短信联系。他告诉朱字水那几天手术很多忙不过来,有时一整天也回不了她一则短信。
这边陆雪再也没来烦她,她正好落个清净。在见不到杨峻岭的日子里,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品尝与他的令人脸红心跳的皮肤触碰细节,几近到了疯狂的境界。去心内科实习也只是拖着躯壳做完分内工作,再也无心顾及其他。陆雪见她神摇魂荡的模样,更加确定了朱字水把她当猴耍。
仅仅两天,朱字水从耐心变成了焦躁。她每天要把手机翻出来查检好几十次,生怕漏听了短信铃声,一有空就把手机关机再启动,防止信号原因致使短信漏接。然而无论她怎样折腾那可怜的手机,也始终没有一条来自意中人的消息。
“他一定是下手术太过疲倦回家补觉了,他以前提到过有时会这样。”
带教老师看出异样,温和地问她是不是生病不舒服,朱字水急忙否认,装作正常的样子,尽量于架在火上烤似的实习时间内不被人看出端倪。
四天过去,杨峻岭失踪了。朱字水越来越难以抑制住给他发短信的冲动,时间越拖越久,不好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
神形憔悴的她,晚上十点多终于抛弃了一直以来的沉着冷静。她打开手机通讯录,经过数次修改删减,最后发出短短的一句:“最近是不是很忙呀?”
考虑到他可能睡了,朱字水告诫自己不能再神经质地反复查看手机,她逼迫自己洗漱看书,至少从外表上不能让室友发现她的心神不宁。
她的言行举止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实际上她的灵魂已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炸得油星迸溅,满天满地一片狼藉。
她假装躺在被窝里看书,终究还是憋不住把手机捏在手心,深恐漏察它的震动。
临近十二点,终于来了讯号,痴情的女子心急如火地打开电子信封的图标。
“是他!”朱字水欢欣若狂。
绿幽幽的屏幕上,冷冰冰地展陈着“还行”两个字。
刚刚达到情绪巅峰的少女,一时错愕于该不该继续高兴。
她陷入猜测短信含义的迷宫中。他是包含着什么样的感情打出这两个字的呢?这直接决定了她几天以来苦苦守候的结局。
她感到烦恼不已,最终选择相信他是太累了:“那你好好休息,明天中午我来找你吃饭方便吗?”
这次对方飞快地给了答复:“最近我都很忙。”
他明确拒绝了朱字水的到访。
几天之后朱字水回忆起这个夜晚,才知道她的预感是对的。她为她的自欺欺人惨笑落泪。
单向燃烧的男女关系,总是会落得一个双方都哀怨的结局,朱字水也不例外。她陷入了人类求偶带来的强大副作用——失恋——之中。聪明如她,在被拒绝的时刻,痛彻心扉地悟出这个必然的结局,并且含怨接受了。她无数次想拿起电话问个究竟,万幸在凌晨寂静的寝室说话一定会被人听见,她才束制住了。在这个充满隐忍、疑惑、悔恨和痛苦的夜晚,她翻来复去点开和杨峻岭所有的短信记录,细细地作着对比。
第二天天明,她已然接受了现实。她很想一探他变心的缘由,碍于目前他马马虎虎算是她的老师,她又还得在医院待上几个月,不能任由情感支配制造大麻烦。
坚强如她也摆脱不了失恋的带来的创伤。因为悲伤过度,早上起床时她的癫痫久违地发作了。这回运气不大好,摔倒的时候头部撞到了墙壁,室友都劝她请假在寝室里好好躺着休息。系主任对这个学生也是颇感伤神,还曾多次劝说过她今后一定不能去临床工作。朱字水出了意外学校绝脱不了干系,这回她大幸是倒在寝室里,如果是倒在病房,不仅不好和学生家长交代,还会被病人投诉。系主任很体恤入微地给了三天假期,她正好偷得几日闲来独处,不必去解释她那双消不了肿的核桃眼的成因。
病假的最后一天,室友看见她仍然一副病怏怏的模样,问她是否需要续假。朱字水感激地拒绝了,她不能逃避一辈子。
她极尽全力忍住泪水和往常一样来到医院,许久没有和她打招呼的陆雪,仿佛刻意等候她一般,在医院门口将她截住。
“我的小乖乖!你这几天去哪儿啦?”陆雪像有喜事似的满面红光。
朱字水不愿被她看出哭过,用手拨下刘海挡住眼睛:“没有啊,我癫痫犯了,这几天请病假。”
“哦。”陆雪嘻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躲起来了。”
朱字水一愣:“什么躲起来?”
“当然是躲你那双胞胎的好妹妹!”陆雪喜得扭腰摆尾。
朱字水没有答话,她不知道陆雪想引导她说些什么。
两个人一路走着,陆雪看着朱字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急躁地拉住她:“等等,你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走!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说。”陆雪不由朱字水反抗,使出蛮力拖她去到医院的一处僻静的角落。
“要迟到了,有什么事放学再说好吗?”
陆雪斜嘴冷笑:“大祸临头你还有心情上学?要不是看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懒得管你。”
朱字水心中咯噔一响,铁着脸问:“究竟是什么事?”
陆雪得意地仰头瞪着她:“你不老实!上次我问你是不是和杨峻岭情投意合,你骗我说没有。这回算是老天爷惩罚你,如果你当时跟我说了真话,指不定我就能阻止这场悲剧发生。”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是提醒过你了吗,是有关你妹妹的事……你最近有没有发觉到杨峻岭有什么异样?”
“我妹妹怎么了?”
“你先回答我,这几天你怎么不去神经外科找杨峻岭了?”
朱字水讨厌陆雪阴恻恻的旁敲侧击:“我什么时候去找他了?”
陆雪拍手大笑:“你还不承认?好!既然你死都不肯承认喜欢杨峻岭,那我就放心地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你亲爱的妹妹和杨峻岭昨天公开承认恋爱关系了!走吧,我们一起上去祝福祝福这对璧人!”
陆雪铆足了劲拽住朱字水往外科大楼跑,看着面如土色的好友,她心头的恶气如岩浆一样肆意喷发,无比地畅快热烈。
接下来要上演的好戏让陆雪浑身战栗,既激动又期待。
朱字水像失明的人一般被陆雪牵着乱走。她已处于溺水者的状态,每吸入一口空气就像呛水一样闷痛,大脑也因为缺氧而逐步陷于昏迷。
在她意识里只剩下三个字:“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电梯很快到了神经外科的楼层,陆雪心知同学们跟随老师去作晨间查房了,虽然有些遗憾朱霄灯不在场,但还是推着朱字水径直走进医生办公室。
医生们刚刚交完班,正要跟着主任去查房,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个实习护士,不约而同停下来注视杨峻岭。
科主任平时待在主任办公室,对朱字水并无太多印象,查房时间不容耽搁,所以没有对两个小姑娘予以关注。其他医生见主任率先往病房去了,唯恐挨骂全都追了上去,只恨不能亲眼目睹即将发生的精彩风暴。
朱字水恢复了神志,旋过脸去不看他。
杨峻岭的嘴角绞出极度不自然的微笑,一双手在洁白的工作服上擦了又擦。
陆雪观望了一会儿,揣度这两个人恐怕要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杨峻岭似乎有意要用查房的借口开溜,她绝不允许千载难逢的好戏还没开演就落幕。
“杨老师,你看我带谁来了?”
杨峻岭如被电击,蹩脚的伪装被陆雪的话打成了齑粉,瞬间失去了身体管理能力,。
他喉咙里好似卡着痰:“宵灯的姐姐,来我们科室实习过,我们认识。你们找护士长吧?她在查房。”
“我们不找护士长……我们是来向你问罪的!”陆雪着重强调“问罪”二字。
杨峻岭本就理亏愧疚,他以为是朱字水授意她这么说的,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膝盖发软。
朱字水着看饿狼般的陆雪,再看看马驹般的杨峻岭,电火行空之间,她找回了平时的冷静。
朱字水亮起嗓子娇声喊道:“没错,就是来问罪的。杨老师,您和我妹妹谈恋爱,怎么都不告诉我这个做姐姐的?你们两个必须摆一桌向我赔罪,从今天起,你就要改口叫我姐姐了。”
语毕她嘻嘻一笑。
杨峻岭绝处逢生,收起对朱字水回应的惊讶,重拾平时的幽默做派,双手抱拳向她行了一个大礼:“姐姐在上,没有来得及通知姐姐,是妹婿的不是了,恳请姐姐原谅!”
朱字水凝视着面前这个向她鞠躬的男人,脑海里放映出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滑过的画面,刹那间肝肠断作一寸又一寸。然而她竟然还能强作支撑掩嘴轻笑:“这次就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犯。”
杨峻岭一本正经地说:“以后绝对不会了,我和宵灯结婚之前,一定会通知到姐姐。”
陆雪完全没想到杨峻岭居然会说出这等惊天动地之语,不禁呆了半晌。朱字水惨白的面孔上挂着的颤抖笑容,陆雪看了也有些于心不忍。
朱字水胡乱说了一些恭喜他们的话,然后说自己实习要迟到了,转身奔出了医生办公室。
可恶的电梯对她没有展现出丁点儿的同情——早上医院的电梯总是人满为患。
朱字水看着电梯的楼层指示灯度秒如年,不巧的是,查房的医生护士们这会儿正好从旁边路过,大家都停下来向她问好。
“字水,你要走啦?”
“有空多回来看我们呀!”
人群的最远处,是那张和自己相仿的脸,不同的是,那张脸既红润又有生气,和她在精气神上有着天壤之别。
朱字水忍住呕吐的冲动,微笑着尽力保持仪态逐个道别,并且没有漏掉她的好妹妹。
她后悔没有果断点儿走楼梯。
正当她强忍住头晕,踉踉跄跄走进楼梯间的时候,陆雪叫住了她:“等等我!”
朱字水表情漠然地问:“你还想看什么?”
陆雪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被朱字水的冷若冰霜吓得定在原地。朱字水从来对她温柔和气,无论她怎么耍性子都不发火。而往往越是好脾气的人,生起气来越是令人悚惧。陆雪支支吾吾道:“十二楼这么高,我见你不舒服,想来扶你下去。”
朱字水冷笑一声:“不必了,就算我倒了,这里正好是医院,怕它个屁!”说罢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抓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下挪。
“你怪我吗?”陆雪追下去,“如果不是我,谁还会告诉你?你知不知道这个星期以来,有多少人等着看你的笑话?”
朱字水根本不作搭理。
“来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不信我。还不是你自己死脑筋,不见棺材不掉泪,逼得我没办法!不过总好过你什么都不知道,像往常一样来神经外科亲自问他为什么不理你,最后落得自取其辱,让全世界可怜你笑话你!”陆雪不放过她,追着喊道。
朱字水没有为她所说的任何一个字稍作停留,她的肺腑和大脑被一群野兽在撕扯啃噬,拼尽了全力才得以不嘶喊出声,哪怕略微松懈一点都会崩溃倒地。
在楼梯间里绕了一层又一层,她马上就要走出这栋曾经让她心动不已、将来却再也不敢踏入的大楼。
路过的护士问她是否需要帮助,朱字水摇头谢绝,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