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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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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桷出远门的经验不算少,虽然既有平稳也有惊险,但是次次都不太高兴。她在长途跋涉带来的□□疲劳和精神紧张中形成了对外出的抵触,曹迩遐邀她同行当然让她惊喜万分,她嘴上念着要考虑,实际上已经在盘算路上要买些什么吃的喝的了。

没过几天,曹迩遐告诉她朱宵灯的小型正式婚礼已经举行完毕,听说只在市里最好的酒店包厢请了三四桌至亲,仪式都按规矩来,精简却不失隆重。两天后,他们会在郊外的竹风云筑山庄举办答谢宴,专程邀请双方的朋友同事来参加,听说有五六十桌之多。

蔺桷优柔不决:“我去了会不会让她扫兴?万一新娘子生气了,我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搅屎棍……”

“不会,我保证。”曹迩遐连哄带骗,“要是她脸色稍有不对,我立刻带你走。”

“那……朱字水会去吗?我怕……”

“你怕里外不是人、两个都得罪了是不是?你真会打算盘。”曹迩遐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你再说,我就不去了啊!你以为个个都像你城府那么深。”

“城府深又不是坏事,以后你就明白了。你的心眼儿太容易被人参透,跟傻大姐似的。”

曹迩遐当天准时到达蔺桷学校外的公交车站等她。蔺桷远远走来,身穿一条浅黄色连衣裙,背一个白色挎包,脚上是朱宵灯送给她的凉鞋。她的头发整齐地盘在头顶,脸上和往常一样化了淡妆,只是口红略比平时更浓一些,耳朵上则多了一对亮钻耳钉。

曹迩遐赞道:“你今天打扮得很得体嘛,挺有女人味的,平时怎么不这么穿呢?”

蔺桷双眼含羞,没有作答。她这身裙子、包包和耳钉都是问冯锦借的。她担心穿得太寒酸会丢朱宵灯的脸,见了曹迩遐,她的十只脚趾还管不住地一直来回扭动,暴露出了内心的不自信。

“你也不差嘛,看起来人模人样的。”蔺桷憋笑回敬道,她吸了吸鼻子,“喷香水了?真骚气。”

“没有啊,可能是刮了胡子涂的须后水?”曹迩遐摸摸下巴。

曹迩遐今天的打扮是她从未见过的,他平时爱穿运动服,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衬衫西裤。专为年轻人设计的西式服装在他身上颇为合适,既不失庄重又不会古板,尤其是他练得一身好体格,更突出了他肩宽腰细臀翘,甚至比蔺桷的身体曲线还要来得明显。

两个人嬉笑着来回恭维,蔺桷心里好受了点儿,她挺胸抬头上了公交车,一路上七次八次九十次地抚平裙子,甚至不敢靠在椅背上。冯锦说这裙子好是好看,缺点是容易皱,蔺桷为了保持好形象,宁可腰酸背痛也不愿破坏衣服的美感。

曹迩遐从蔺桷身上发掘出女孩子的有趣,她们在友情和爱情中呈展出来的喜怒哀乐是多么地五彩缤纷。怪不得古今艺术家都爱以年轻女子为主题进行创作,他怎么能放过这么好的素材呢?

竹风云筑山庄地处郊外,交通也还方便,公交车转乘一次就到达了。他们下车之后跟着醒目的指示牌来到山庄大门,门外的宽阔平地停满了花红柳绿的车子,从经济实用的小型家庭轿车到奇形怪状的跑车应有尽有。曹迩遐和蔺桷互相帮忙整理了衣着容貌,混在人群中去签到台递了贺礼。说起贺礼,曹迩遐竟十分周到地准备了双份红包替蔺桷一并送出。

蔺桷诧异他哪来这么多的钱,曹迩遐笑笑说:“没事,就当我提前把你的份子钱预付了,以后你结婚我就光着手来咯。”

负责接待的人交给客人每人一份入席座次表,每桌已按名字排好,只需要找到桌号入座即可。

蔺桷慌忙扯住曹迩遐的衣袖:“我没报名啊,她肯定没安排我的位置。”

“别担心,我早就报了要带女伴。没说是你。”

蔺桷听罢,一起帮忙寻找曹迩遐的座位。他被安排在靠近舞台的席位上,同席的还有陈怡竹和另外几个不认识的人。

“她也来了?”蔺桷有点意外。据她所知,朱霄灯在半年前就少于和以前那帮富贵上流人士来往了。婚礼场地虽说布置得热闹高雅,可大半是靠了山庄自家园林的烘托,费钱的装饰并没有几样。一场普通人的婚礼能请到陈怡竹之流的人杰大驾光临,真要对有钱人的社交思路重新评判了。

曹迩遐步步不停地与不同的人儿招呼周旋,他改换从前的冷漠超然,很是懂得套酬交际了。宴席还没开始,各种出其不意的发现已让蔺桷很不适应。她还是四年前那个她,她依然抗拒和陈怡竹等人交往、不喜和陌生人搭言,她的自卑心也未因接受了高等教育和获得了异性的仰慕而有所减退。

她像一只初生的小兽,不愿离开曹迩遐超过二十厘米。曹迩遐往左边探一探头,她赶紧贴过去,曹迩遐往右边握一握手,她立刻贴随跟上,深怕一不留神就被抛弃在接踵摩肩、热闹非凡的人海里。

历尽千辛落了座,他仍像交际花一样和同桌来宾亲热叙旧。说着说着,他突然开始介绍蔺桷:“这是蔺桷,她以前和陈怡竹、周婷、朱霄灯同一间病房。”

他们这才抬眼瞧她,齐刷刷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蔺桷别扭地回以一笑。

陈怡竹在所有灯光暗下来之后才姗姗入座。此时舞台上的一对璧人向来宾致辞已经进行到了一半,整桌人收回目光,拽长脖子同她攀谈,连几桌之外的人都眼尖地溜过来围紧她,教人误以为下面发生了什么骚动。

蔺桷反感陈怡竹夺了新娘子的风头,曹迩遐轻敲桌子道:“有好戏看了,等着吧。”

蔺桷心想我是来看新娘子新郎官的,其他的我管他做什么,待会儿吃了饭就走。她一面想着,一面专注于朱宵灯的装束。朱宵灯从来都是她审美的金标准,今天新娘没有像日常着装那样风格张扬,反而流露出一股娇怯文静之态。她的脸蛋比先前丰腴了些,头发挽在颈后,柔软的白纱轻披在裸露的香肩上,缘着身体曲线拖至脚踝;身上一袭贴身的白缎礼服,衣料上没有任何坠饰,全靠褶子的肌理塑造出流水样的线条,将她的身材气质衬托得端庄风流;行走时,她的裙摆下偶尔会露出两只精巧的鞋尖,奇花异草组成的灵动手花最是画龙点睛,展示出新娘过人的品味。她手挽着正在发言的新郎,微笑一直不离唇瓣,精心修饰过的双眸时不时地看向他,两人你来我去的恩爱神情惹得台下一片艳羡之声。朱宵灯很满意她精心打扮出的丈夫,急抓的健身训练让他信心满满地穿上这身一般男士不敢轻易尝试的白色燕尾服。朱宵灯志得意满,即便瞟见台下陈怡竹小小抢去她的风头也不甚在意。

蔺桷看得呆了,重回神时已经泪若泉涌,她真心为朱宵灯感到骄傲,她好想高呼:“我比你们谁都了解她!”

宴会免去了繁琐的仪式,新人简单答谢了来宾之后,大厅重新亮灯开席。两人回到休息室换上轻便的短礼服准备挨桌敬酒。

蔺桷担心她的不请自来会给朱宵灯的大喜之日留下不愉快的回忆,在紧张恐忧之下,她感到心慌脑痛,但面对满桌子的菜却不得不装佯动筷,以免倒了别人的胃口。

这桌的客人显见在朱宵灯的心中占据了重要位置,傧相们簇拥着新夫妇,首先就来到他们这里。

蔺桷嘴里仿佛硬塞了一大坨旧棉花,她颤着手把酒杯倒满,第一个起立迎接他们。她默念着想了好些天的自我介绍,希望在杨峻岭面前留下好印象。

桌上的其他人随着蔺桷一齐举杯。

杨峻岭一身灰色夏礼服打扮,朱宵灯则一身银色齐胸紧身短裙,头发换成了松散的式样,妆容为了配合衣服精心修改过,耳朵、脖子、手腕、手指笼上时髦考究的配饰,蛇形饰带绕在她的双足上,样子既潇洒又妩媚。

杨峻岭笑容满面地说着将要重复六十多次的套词:“欢迎大家今天来参加我和宵宵的婚礼,我们俩感到万分荣幸,在此我和宵宵敬大家一杯表示感谢!”

说罢新夫妇和客人碰杯,在一片恭喜声中完成了这桌的流程。

朱宵灯站在离蔺桷最远的另一头,从头到末没有正眼看她一次,两人的杯沿也没有碰上过。

她如沐春风的笑容带有批发的性质,口中的巧言妙语也不会单独奉献给某一个人。

蔺桷的自尊心被无声无息地踩在地上。练习好的微笑展示出来时却缺少了最主要的观众,她怀疑杨峻岭从未听过蔺桷这个名字。

在前往下一桌人之前,朱宵灯挪了几步来到陈怡竹身边:“吃完饭别走啊,楼上定了包间,我等会儿上去找你。”

陈怡竹以笑代答。按她平时的作派,这样的地方怎可能入她的眼?不过今天来都来了,为了办成几件事,权且忍一忍吧。

朱宵灯走远许久,曹迩遐把傻呆呆的蔺桷拉住坐下,还不忘给她杯子里再倒满美酒。

“你是不是没喝痛快?来呀,我陪你喝。”曹迩遐一个劲儿地劝酒,蔺桷难过至极,一杯又一杯地喝呀喝,直到肚子涨得想吐,才把手蒙在杯口上不准他再添。

临近宴席尾声,陈怡竹从络绎不绝前来敬酒的人群里抽空瞥了一瞥蔺桷,努着嘴问曹迩遐:“这位是怎么回事?”

曹迩遐笑道:“高兴吧,一高兴就喝多了。”

蔺桷只顾着怎样才能捺制自己不呕出来,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哪有闲暇陪他打闹。

陈怡竹本来心思也不在蔺桷身上,她的目的是借此与曹迩遐搭话。她趁空捏着高脚杯走来他身边,坐在一旁的人立即识相地抬起屁股,躬身献出空位给了陈二小姐。

陈怡竹拂了拂凳子,款款落座。

“你好久都不来找我们玩儿了,有新朋友了吗?”

曹迩遐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手里抓着的酒杯送到嘴边正待饮下。

“哪里,我最近忙着毕业的事,你一定不理解这有什么可忙的吧?”曹迩遐似笑非笑。

“有什么不可理解的?无非都是为了活命。我不懂的是,以你的能力明明可以做凤凰,为何偏要做只草鸡。”

“我?你说笑了。如果陈董愿意抬举我,我当然欣然接受。敢问陈董有什么样的好差事愿意派给我这个庸庸之辈呢?”

陈怡竹冷笑一声:“你少装了,这两年我把你的老底摸了个七七八八,别跟我装蒜。我就奇怪,就凭你,怎么可能有机会和我同一批进雀研所。”

“我有什么老底?难道……你发现了我的性取向……?”

“滚!给我正经点儿。”

“你整天疑神疑鬼的,怎么变得跟周婷一模一样了?真是近朱者赤。早几年就有人跟踪我了,这我知道,原来竟然是你!害得我白担惊受怕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你有什么话干嘛不当面问我,花那个冤枉钱去找人,不如把钱给我更好。你要查我什么?哦,你问我为什么有机会和你同一批进去。那你也查了新娘子?查了这个傻子?”曹迩遐手指远处正笑得招展的朱宵灯,以及捧着酒杯呆若木鸡的蔺桷。

陈怡竹低声道:“那倒不止你们三个。”

曹迩遐讶道:“你每个都……”

陈怡竹扣住他的嘴,左右观察了一会儿:“去我车里聊,这里人多嘴杂。”

“可以是可以,她怎么办?”曹迩遐意指蔺桷。

“你还要负责看管她?”

“是我带她来的,我得全程负责。”

陈怡竹瘪嘴:“那她不能偷听我们谈话。”

曹迩遐耸了耸肩,算是答应了。刚要起立,又有三四个人伺机包抄住陈怡竹来攀交情,曹迩遐这边也悄咪咪地来了两三个人。他们发现曹迩遐这个寂寂无名的人,居然可以引得陈怡竹和他亲密交谈这么久,都想找他取取经,顺便多结交一条人脉。

曹迩遐耐性极好,任他们怎样刁钻探刺他和陈怡竹的关系,他都呵呵哈哈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一个女人见他滴水不进,气道:“难道你也是灵芝人?”

曹迩遐早就听闻陈怡竹的特殊身份处于半公开状态,却不知道是谁泄露出来的。在非灵芝人的圈子以外,只要陈怡竹不提,没人会不识趣地聊它,目前还没有人探知到她对此究竟是无谓还是忌讳。

曹迩遐因此立即判断出眼前这几个人不是“同伴”。他想要戏弄一下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于是伸手作势要拉陈怡竹过来,嘴里喃喃自语道:“哎,我问问你,什么是灵……”

那群人顿时惊骇失色,一个揽住曹迩遐的腰,一个挡在他和陈怡竹中间,那个女人如同下油锅的虾仁一般缩作一圈,颔首弓腰地小步往后退,然后一个急转身,梭进人群里消失了。

剩下的两个人一阵东拉西扯导转话题,曹迩遐也十分配合,直到陈怡竹脱身过来招他出去。曹迩遐向新朋友礼貌道别,拖着蔺桷出了大厅。停车场里那辆造型最奇特的车子,主人就是陈怡竹。曹迩遐把蔺桷塞进后座,替她系好安全带。

陈怡竹嫌弃地说:“她喝了多少?不会吐我车上吧?”

“附近都是水田,你随便找个没人的田坎咱们坐着聊,我叫她撑一会儿。”

陈怡竹一拨头发启动车子,讥讽地说:“我竟然沦落到给你们两个当司机。”

“你不喜欢啊?怎么不早说,我上个月才领了驾照,正手痒呢!”曹迩遐遗憾极了。

“让新手开车?算了算了,我还想活到90岁呢……说错了,能活到50岁就够了。”

曹迩遐听了只是笑,他问蔺桷:“你好点儿没?不要被噎死了,要知道灵芝人虽有好酒量的本事,但对物理伤害可没辙。”

蔺桷脑袋痛、胸口堵、心里烦,哪能这么快缓过来。等她稍有清醒,发现自己坐在一片稻田的田埂上,七八米外停着一辆颜色艳丽,形状古怪的跑车。她渐渐回忆起是怎么被弄到这里来的,既然陈怡竹和曹迩遐想避开她说话,干脆再歇一会儿好了,她复又双臂交叠在膝上,埋头睡了。

“他们给你多少钱,我给你三倍五倍。我们都是老战友了,只要你开口,我一定满足你。”陈怡竹从车窗缝隙扔出烟头,红唇微翘,喷出一束青烟。

曹迩遐适时再为她点燃一支:“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你真的弄错了。”

陈怡竹挑眉瞪眼冷哼一声:“绝不可能。我手上照片、录像、证人一应俱全。”陈怡竹从扶手箱里抽出一叠花花绿绿印满类似口供的文件递给曹迩遐,上面的每一页都有不同的人签字画押,每个人名都是曹迩遐耳熟能详的,”要不是给你留面子,我早就叫人绑你了,何苦要我亲自出马?”

“对啊,您干嘛亲自来招安我这个无名之辈。”曹迩遐暗骂闾节百密一疏,连公司里的心腹集体叛变都未察辨。

“你承认了?”陈怡竹露出胜利的笑容。

“我承认,我承认我是他们手下的一名贩夫走卒,一心想要往上爬,爬到你期望的重要位置上。”曹迩遐再否认也无济于事,不如反过来叩探她到底知道多少关于自己和郭子聪的秘密。口供上的人只不过是渡音娱乐公司里负责培训艺人的普通职员,有几个曾经帮他联系过音乐老师所以打过照面,仅此而已。

陈怡竹也不露声色:“你在渡音的地位由我来判断,哪怕你在里面只是个扫地的,对我有用就算重要。我尊重你的隐私权,你不想告诉我那么多,我也不再追问,反正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我们两个这么多年的好朋友了,有一天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的时候,希望你可以慷慨伸出援手。”

“哦?终于轮到我为公主殿下您效命了?”

“你是说我平时疏忽你?那你就错怪我了,我一直对你很感兴趣,否则干嘛花这么长的时间来研究你的行踪?我了解到你这两年来和一些出身于底层的灵芝人交往密切,在他们中很吃得开嘛。”

“我们的家庭状况接近,大家更有共同语言。你不能总要我去你们的贵族聚会里当小傻瓜吧?我白吃白喝了你们两年,也该知趣了。”

“你知道现在平民灵芝人的比例越来越高了吗?以前封闭的社交圈子马上就要被打破了。”

“我想这是必然的。”

陈怡竹扔出第二支烟头,打开化妆镜补涂口红:“你很聪明,我没看错你。”

曹迩遐吭叽一笑:“这又从何说起?”

“总之你记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一定来找我,不要跟我客气,我的手机号你知道的。”

曹迩遐望望窗外,确保蔺桷还平平安安地坐在原地:“财阀家的王子公主赐予的恩惠都是要求回报的吧,我很怕你向我放人情高利贷啊,我可还不起。烂命一条赔给你,你岂不是亏大了?”

“我自然会评估投资风险。”陈怡竹喜欢和曹迩遐这样通透的人讲话。

“那……”曹迩遐冥思须臾,道,“我认识很多新同伴,他们和蔺桷一样即将面临找不到保命工作的难题,你有办法吗?”

陈怡竹收起口红,脸带笑意道:“我真的有点喜欢你了。你的提议我会回去和他们商量,保管一周之内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我怎么忍心看着你的新朋友们为了芝麻大点的事儿就丢了得来不易的寿命呢?”

“那我在此代表他们谢谢你了。”

田边瘦弱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飘寻渺望。曹迩遐担心她还未清醒,怕她一不小心跌进田里,赶紧开门下了车。

蔺桷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包住自己的臂膊,她回头一笑:“你们谈完啦?”

“你醒了?头还晕吗?”曹迩遐关切地问。

“没事了,好歹我有千杯不醉的资本。不过……我好想去厕所,这周围什么都没有。如果你们聊完了,能带我找个地方方便吗?”

曹迩遐见她脸上的酒晕已完全褪去,知她没有撒谎,大笑道:“你不是从山里出来的吗?难道没试过在野外解决?”

蔺桷又气又羞,一拳抡过去打得他龇牙咧嘴:“好歹我也是女士,你在我面前能不能别口无遮拦的?”

“我也是怕你憋坏了膀胱,就算是灵芝人,也招架不住肠穿肚裂啊。”曹迩遐一面护住头,一面认真地贫嘴。

两人打闹得欢,一阵汽车喇叭声在身后响起,陈怡竹早等得不耐烦了,催他们快点过去。

陈怡竹从车窗伸出脑袋:“你们两个是继续吃酒还是回家?我送你们一段。”

曹迩遐眨眼示意蔺桷做决定。她想起在酒桌上自作多情的心路历程,死也不肯再回去现世。

陈怡竹舔嘴道:“哟,当年形影不离的好姐妹现在拉爆了?”

“少说两句吧。把我们送到最近的公交车站就行了。”曹迩遐最不爱看女人吵架,赶紧制止了陈怡竹。

蔺桷一身就只剩下骨气了,怎肯连这点也输了人?她任凭曹迩遐怎么拉,仍牢牢杵在原地不愿上车。曹迩遐劝道:“这附近除了农田什么都没有,连我都摸不清东南西北。你知道陈怡竹只是嘴巴不饶人,她刚刚还好心问你是不是要毕业了,有没有找工作的烦恼,如果需要她帮忙解决工作,她非常乐意提供帮助。”

最后一句话曹迩遐用了正常的音量,陈怡竹听了心领神会,接口道:“是啊,我是最乐于助人的,怕就怕你瞧不上。”

短短一个来回的对话,如同神枪手轻松精准地将子弹射进了蔺桷苦闷的心靶子上。陈怡竹似真似假的厚意,竟让蔺桷富贵不能淫的决心软掉了一大半儿,再加上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管陈怡竹是不是真善人,至少她是第一个真正有实力而又愿意帮她的人物。蔺桷收起残存的自尊和骄傲,顺从地上了车。

陈怡竹习惯性地想再奚落她几句,嘴角还没动,就从后视镜里看见曹迩遐用眼神示意她消停点儿。看在他的面子上,她今天姑且放过这个不识相的老病友一次。

陈怡竹自恃身份高贵,既然蔺桷自个儿要求在前面公交车站下车,她乐得给个顺水人情:“真的不要我送?去市里还挺远的。其实我早就答应朱宵灯下午还要再去她那儿坐一坐,只怕她现在正到处找我呢。”

蔺桷信以为真,连连向她道歉。

等他们下了车,陈怡竹探出脑袋假笑着说:“我走了,需要帮忙随时来找我哦,别客气……”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完,车子已经呼啸而去。

蔺桷急着要曹迩遐带她去找厕所,等她缓过来之后才想起一个问题:“她说让我找她,可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呀。”

“她在雀研所不是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本通讯录吗?他们那样的人一般不会轻易更改电话号码。”

“我哪儿还留着?早丢了。”

曹迩遐笑道:“你那时想的是,再也别和这种人来往了。”

“你说反了,是她不想和我这种庶民来往。我再没眼色,也还不至于瞎到这种程度。”

“那倒未必……”曹迩遐看向前方,“车来了,走吧。”

蔺桷认为没必要让他送自己回学校,曹迩遐则坚持要当绅士。两个人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旁人听了也不会起疑的闲话。他告诉蔺桷,如果真的到了求陈怡竹帮忙的境地一定不要犹豫,他愿意当中间人。今日走这一遭,蔺桷的心思也比以前活泛了。当初的的确确打定主意不和陈怡竹她们来往,现今却真到了向她低声下气讨活路的境地。这际遇让蔺桷既觉得羞耻、又觉得奇妙。她开始懂得有时候话不能说得太死,因为未来总是充满不确定性,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千奇百怪的事呢?就拿和朱宵灯的友谊来说,她一直固信她们两个是无论吵得多厉害也能和好如初的交情。朱宵灯当初在情场中潇洒自如,没有男人拘束得了她,蔺桷一直奉她为偶像,结果她竟被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男人迷得走火入魔,家人和朋友都不要了也要同他结婚。蔺桷直到现在还不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今天真是有喜有悲的一天,然而更多的是一种踏实的感觉。这完全归功于曹迩遐的帮助,有了陈怡竹提供的退路,蔺桷那晚的梦境都喜庆多了。

可惜这个好消息暂时还不能分享给戴青叶,要是他问起自己怎么会认识陈怡竹这样的大富豪,就必然会提前曝光秘密,只好委屈他替自己多担心一段时间。另外,面试照旧不顺利,但她的痛苦和挫折却少了一多半,满心只期待着早些去看郭子聪的演唱会。她不准备告诉戴青叶自己将和曹迩遐结伴出行,爱情小说教导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行得正坐得直,没必要做贼心虚,反倒让人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恋爱中的痴男怨女最容易嫉妒,为了戴青叶着想,没必要惊动他,以免影响他上班的心情。

出发的前几日,戴青叶约蔺桷出来吃饭。蔺桷察觉到他今天有一点不对劲,饭菜和饮料几乎没动,看起来心事重重。她问他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难处。

戴青叶忸怩一笑:“不是,工作很顺利。你要去看演唱会,可我不能陪你一起……我很担心你的安全。”

“就为这个?我是老坐火车的人了,没问题的。你之前不是挺放心我的吗,今天怎么了?”

戴青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久久才憋出一句:“你要我陪你去的话,我去找主任求情,我可以不入场,就在外面等你看完,好不好?”

蔺桷背上冷汗淋淋,连声拒绝道:“不用不用!你工作要紧!对了,你不是正好在演唱会后的第六天过生日吗?不如那天休假,我们两个出去好好玩一玩,我有好多话想在那天对你说。”

蔺桷的脸越说越红艳,戴青叶不禁看得发痴。她末尾那句话让他的心软如棉絮,烦恼了好几天的事瞬间一扫而光:“你要说什么?”

蔺桷娇斥道:“生日那天再说,急什么?”

心爱的姑娘第一次用百媚千转的语气对他说话,戴青叶好比吞下一坛烈酒,骨头也酥了,只恨不是立刻就过生日。

在这种你知我知,只剩最后一层窗户纸待要捅破的氛围中,两个人的关系到达了前所未有的亲密,对方说的一字一句都如琼浆玉液般甘美。看着蔺桷红红的小嘴和涩然时挡住脸颊的细长手指,戴青叶神情恍惚,涌起一股怜爱亲近之意渴望探手一摸。

终于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欲,稳重妥帖的他不想做出唐突之举吓到她,万一让她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怕她难得答应的生日约会也要付诸东流。

当晚两人别离之前,戴青叶拿出一只信封,里面是一小叠大额钞票,他要蔺桷带在身上傍身。蔺桷不肯收下,奈何戴青叶说:“你不带在身上我不放心,我一想起你被黑旅馆骗过的事就心神不宁,病人的病情也忘了问,病历也写不好了,你也不想我挨病人和老师的骂吧?”

蔺桷知道他在开玩笑,她了解他是一个再负责不过的好医生,绝不会因为私人感情影响工作。可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为了让他安心便暂且收下,回来之后原封不动退还给他就好。

戴青叶想摸一摸她的秀发,又怕造次,只好一忍再忍。这两个相识快四年的人,在路灯下微笑着对视憨笑。灯光把他们的眼睛照得闪闪发亮,他们把这看作是彼此心有灵犀的表示。戴青叶觉得蔺桷越看越娇俏可爱,蔺桷也觉得戴青叶的脸变得顺眼多了。他们共同沉醉在对方的眼神和容貌之中,越看越喜出望外,越看越满意自己的眼光,眼中的情意越来越浓,终于同时别过身去窃笑。

戴青叶纵然万般不舍,由于要赶回去帮导师写文章,又怕她在外面被虫子蚊子叮了,便忍住依恋将她撵回去,又再三叮咛她路上多加小心。这几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值班,要她到了那边多往他科室打电话报平安。

戴青叶硕士研究生所选的方向是泌尿外科,她早就把他实习科室的电话号码背得滚瓜烂熟,虽然没有真的打过几次。

和曹迩遐汇合的那一刻,蔺桷才确信自己千真万确可以再次见到魂牵梦萦的偶像。此前几天,她像一个喝醉酒的人,成天神飞天外地走路吃饭,别人跟她问话也听不见,到了晚上偏又亢奋十足、睡卧不宁。

曹迩遐见她背了一大书包零食,问道:“你这是干嘛?我们就去两天一夜,今天早上出发,明天下午就回来。怎么搞得像逃难似的。”

“不是我买的,是别人给我买的。”蔺桷捏细嗓门,凭谁听了都能明晓她口中的“别人”一定是一个爱慕呵护她的男子。

为了和曹迩遐凑一块儿,她退了戴青叶为她准备好的火车票,可是往返火车票早已售罄,幸而汽车票是当天现坐现买,算一算仅比火车慢一个小时,完全来得及赶上晚上的演唱会。

蔺桷聒噪得一刻都闲不下来。她把对郭子聪的景仰和喜爱之情强行灌输给曹迩遐,滔滔不绝地表达她是如何地崇拜他的创作才华,又把他每首歌的幕后故事以及想表达的含义像报菜名一样拉里拉杂地念给曹迩遐听,也不管他是不是感兴趣。

“你到底是喜欢他的歌,还是喜欢他的人?”曹迩遐打断她。

蔺桷一愣:“有差别吗?他的歌代表了他的人,他的人演绎了他的歌,两者不可分割。”

“听说他给其他的歌手也写过歌,所以不见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唱好自己写的歌吧。”

“那不一样,你懂什么,你又不懂音乐!”

曹迩遐吃着戴青叶给蔺桷买的小零食,摊手表示认可她的评价。

蔺桷道:“哦,对了,我坐VIP位置会不会遇见他们啊?”

“谁们?”

“就是陈怡竹和周婷……”蔺桷戛然合嘴,咽回了第三个人的名字。

“哦?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几年前我在电视上看子聪的演唱会录播,摄像机扫到观众席的时候,我看见他们几个也在。虽然我知道我家子聪人见人爱,但还是很意外周婷那种冷冰冰的人也会喜欢他。”

“我不知道。就算遇到了也不关我的事,我只买得起最便宜的票,坐得老高老远了。”

“哼,你这个人真没意思。不聊就算了,我也累了,睡一会儿。”蔺桷说罢拉上帘子,靠在玻璃窗上打盹。

出发时香国市天气晴好,等蔺桷一觉醒来,已经进入邻市边界。窗外一片乌云压顶,空气变得闷热而潮湿。

她从座位上弹起来,趴在窗上悲叫道:“不是吧!今晚要下雨吗?”

曹迩遐幸灾乐祸地说:“真的下雨你就倒霉了,内场可不像我们看台有遮雨棚。”

蔺桷本就又怒又急,曹迩遐竟还火上添油,她出手就是一拳:“闭上你的灾星嘴,谁说一定要下雨了?我淋雨不要紧,关键不能让子聪在雨里跳舞唱歌呀!”

曹迩遐冷哼:“那是他的工作,他收了观众的钱,就是下刀子也得按时登场唱足两个小时。”

蔺桷无法和他这种冷血动物沟通,不愿多费唇舌跟他抬杠。她别过头去凄眉苦脸地盯着水墨画一般的银灰云层,盼望能够出现奇迹。

下了汽车,曹迩遐把她送到演唱会的体育馆外,声称要去医院看病人,让蔺桷不必等他,到了开场时间自行入场,散场之后在分手的地方汇合即可。

市区内天气阴沉,尚不知会不会下雨,蔺桷双手合十,祈许天公一定要作美才好。

离开场时间还早,体育场外的广场上只有零星几名小贩在摆地摊。有卖郭子聪的海报、雨衣、荧光棒等小物品的,还有卖吃的喝的。

蔺桷正好饿了,挑了几样看起来好吃又便宜的特色小吃填饱肚子,累了就坐到花坛边,拿出随身听把几盘听得快烂掉的磁带按顺序从头到尾熟习了一遍。

摸摸索索了几个小时,天色暗了,万幸到现在虽然冷风呼啸不停,好歹没有雨点滴下来。这会儿广场上是趾踵相接,既热闹又杂乱。蔺桷比当年参加高考的时候还要紧张兴奋,她又一次见识到了郭子聪歌迷会浩大的声势,比起三年前见面会那一次,这次的阵仗更大也更为有序。

冒充她的假“小木角”,现在怎么样了?

“管她的呢,反正子聪总算洗清冤屈,其他的我才不在乎。”

检票口开闸了,她收好书包,从夹层里拿出宝贵的门票一点点往前走去。

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在暗自攀比座位,她得意非凡,真想把票举到他们每一个人的眼前说:“我坐的是内场VIP哦!”

这一切多亏了戴青叶,回去必须要好好地谢谢他!

检票完毕,她跟着指引进了体育场。她整理好衣服,调整好呼吸踏上塑胶跑道,耀眼的灯光令她头晕目眩、心跳加速,转眼融入进了现场热烈的气氛中。她在草坪上小跑找到自己的座位,谢天谢地,是第三排正中间的位置!

舞台搭建得十分考究,工作人员正在上面忙着调试设备。观众已经陆续入座,蔺桷赶紧拿出朱字水借给她的相机站到舞台下,请人帮她拍照留念。

四处都是可以放心大胆分享对郭子聪爱意的同好,她曾自诩是郭子聪的第一号拥趸者,时至今日在他们面前却又一次地相形见绌。他们除了花去大笔金钱购买偶像的珍藏版专辑和周边,最重要的是有绝密渠道掌握郭子聪的私人行程和内幕消息,比八卦杂志的狗仔队还要专业。当他们听说蔺桷竟然还没加入歌迷会,不免大吃一惊劝她赶紧加入,和他们一同无条件地支持郭子聪的演艺事业。

“真的吗?你们可以介绍我入会?”蔺桷喜从天降地问。

脸蛋上用油彩写了郭子聪名字的女孩热络地说:“当然!像你这样的优质歌迷,不入会是我们的损失!很简单的,我当你的引荐人,你每年只需要交固定的会费,需要其他经费的时候会长会在群里发正式通知,到时候把钱通过银行卡打到他账上就是了,很方便的。”

会费金额超过了蔺桷三个月的生活费,她既不愿意放弃交朋友的机会,但又实在负担不起。听上去入会后还需要源源不断投入更多的钱,可如果不积极参加各种活动的话,入会就没有意义了。

女孩子对蔺桷的心理活动知之甚深,笑道:“既然你今天愿意花钱来VIP支持子聪,我想你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吧?”

蔺桷窘迫地答道:“我还没毕业呢,没挣钱……不过我马上就要找到工作了,拿了工资我一定入会!”

“入会的好处你到时候就知道了,不会让你失望的。”

旁边一个男歌迷插嘴道:“可惜呀可惜!我在歌迷会里奋斗了这么久,充其量只能算个老歌迷,也就在我们那个偏远的小城市有点号召力。我真嫉妒那群搞特殊的人,他们什么也不用付出,一来就有这么多福利,真不公平!”

蔺桷问道:“什么是搞特殊的人?”

“你不会不知道小木角吧?她虽然倒了台,给老郭惹了一身腥臊,可是她滚蛋之后,那些和她一样的灵芝人歌迷依然享受了原有的待遇。他们只要提供雀研所开的证明就可以免去会费,以及得到老郭的全套亲笔签名CD,每年居然还有一次和他见面的机会,更别说优先购买演唱会门票的特权了!我真是恨得牙痒痒!”男歌迷说到最后,把手里的荧光棒扭成麻花以泄心头之愤。

女孩友好地安慰道:“你气什么呢?那些人拢共不过一百来人,我们歌迷会一共几百万的歌迷,他们才几个?何况这是子聪的决定,他无论做什么我都支持。对了,如果你也是灵芝人,那你就可以不用操心钱的事了。”

她突然转过脸来对蔺桷说话,吓得蔺桷差点晕过去:“我怎么会有那个机会呢?我还是更愿意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歌迷,至少身体上是健康的正常人。”

男歌迷歪头一想:“对啊,那些人虽然占了便宜,充其量不过是一群短命鬼!”

“哎!你给我注意言辞!”女孩子拿起荧光棒往他头上一砸,“你把子聪也套进去了!什么意思?”

“哎哟我这猪脑子,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我打嘴,打嘴!”

顶棚上的照明灯一齐熄灭,所有人的注意力放回到舞台上,再也没人聊天了,一个个捧着心脏渴盼郭子聪快快登场。

演出一共持续了两个半小时,蔺桷的嗓子因为全程大声跟唱已经毁损嘶哑,双眼因为流泪而火烧一般地疼,全身肌肉也因为过于激动而酸痛发抖。

“十点半了,这肯定是最后一首歌了。”旁边的歌迷惋伤地叹道。

这首确实是今夜的告别曲。

当前奏响起,天上终于落下雨滴,郭子聪带领所有歌迷在雨中完成了最后一唱,然后鞠躬告别。头顶的射灯缓缓点亮,观众陆续向出口涌去。

蔺桷还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回不了神。雨势由小转大,足球场上散发出阵阵的青草香气,她要好好记住这一生之中难忘的一刻。

她头顶书包穿过人群来到和曹迩遐约定的地点,在雨雾中她的眼睛湿蒙蒙的看不太真切,还是曹迩遐先一步拉住她的胳膊,撑开伞为她遮雨。

“我好开心呀!今天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咳咳咳!”

“走吧,快点去拦出租车,人太多了。”

体育馆附近的交通已陷入瘫痪,他们乘车无望,只能选择冒着越来越大的雨步行到两公里外去打车。回到旅馆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蔺桷换下一身湿衣服匆匆忙忙洗了个澡,哑着嗓子哼着刚听过的一首首熟悉的歌,蹦蹦跳跳走向床边。

目光停在床头柜上的座机,她想起答应过要给戴青叶打电话报平安,可是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她犹豫了几分钟,决定还是打一个试试。

电话铃响了好久好久,终于有人接起。

“喂,你好,泌尿外科。”一个疲惫消沉的人说道。蔺桷害怕了。

“你……你好,我想找一下戴青叶。”她鼓足了勇气才克御住挂掉电话的冲动。

“你等等。”那人的声线骤然收紧,满是戒备。

听筒里传来闷闷的摩擦声,蔺桷将耳朵贴紧听筒,确定没有被挂断,便耐心地等人帮她叫戴青叶来听电话。

突然,一个威严锋利的年老女声透过话筒直击蔺桷的鼓膜:“你是谁?找戴医生做什么?”

“我?我……我是他……朋友。”蔺桷被吓坏了,眼前铺开了一张黑着面孔的护士长画像,她嗓子本就沙哑,这下更加结巴了,“我找他……没什么特别的事……”

“这是办公电话,不要随便打来,知道吗?”

以前都好好的,今天怎么不让接私人电话了?或许是太晚了,人家不高兴也正常,反正明天就回去了,到时候再去找他解释就好。

蔺桷睁眼到天亮,最重要的原因是精彩的演唱会导致她的心情难以平静,其次是因为暴雨越下越大,到清晨还没有停下的迹象。

八点左右,曹迩遐敲门叫她下楼吃早餐。两人坐在旅馆窗边的座位上,看着外边的滂沱大雨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大厅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最新的消息播报了昨夜大雨引发的灾害情况,有好几处高速公路因为塌方而限制通行,预计要抢险两至三天才能恢复正常。

“有没有我们回去的那条路?”蔺桷扭紧曹迩遐焦急地问。

“我去打听打听。”曹迩遐示意她冷静,然后起身走向旅馆前台。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九点半,这个时间戴青叶应该已经下夜班回寝室休息了。她借用旅馆的座机打过去,重拨了好几次却一直无人接听。他被交班给困住也是常事,既然昨晚已被警告过不准再打去科室,为了不增添他的麻烦,还是回去再解释更为妥当。戴青叶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一定会体谅她不守诺言的苦衷。

既作此打算,她便不再烦心。曹迩遐带回的消息和他的脸色一样臭,反倒是蔺桷去安抚他,要他顺应天公。

“幸亏他给了我防身的钱,我再住两天旅馆也够了。你要是没钱,不如去投奔你生病的亲戚节约食宿费,等路修好了我们再一起回去。”蔺桷由己度人,以为曹迩遐不高兴的原因是因为要多花冤枉钱。

曹迩遐愕然失笑,摆摆手说不便打扰病人,他手里的钱还够撑几天的。

他说去探看病人,实际上只是借口,他是要赶在演唱会开场前去和闾节见面。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当面聊一聊了,有许多不方便在电话里讲的讯息,要赶在今天交换完毕。

曹迩遐提前给闾节打了电话,等确定安全之后,才进了他下榻的酒店套房。

曹迩遐一进门就跳上床躺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坐了这么久的车,累死我了!下次别把我折腾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闾节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喝道:“你真是不成器!”

曹迩遐没有理他,专心闭目养神。

闾节知道他的脾气,继续道:“你今天给我好好听一听子聪的现场,回来写一篇心得体会交给我。”

曹迩遐笑道:“你当我是小学生吗?我是要当老师的人了,要是被我的学生知道岂不颜面尽失?”

“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保住你的地位?你听话,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

懒洋洋的声音闷闷地答道:“要是他们能真的放了我,我感激你一辈子。”

“想得美。资本家不把你每一个细胞都榨干是不会让你走的。你的小花招趁早收起来,少自作聪明引火烧身。”

“我知道,他们在我身上投了很多钱,还怕我大嘴巴把摇钱树的秘密抖出来。其实他们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早就有人顺着这条线查得七七八八,只剩亮出实打实的证据了。”曹迩遐把陈怡竹套话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闾节,并着重强调是哪几个内鬼背叛了公司。

那几个叛徒是闾节一手提拔栽培起来的,他一直视他们为左右手,给予完全的信任,岂料好心没好报,很可能已经把他也牵连下水了。一想起高层那几个混蛋如同豺狼一般的目光,他马上掏出一把清心丸哽了下去。

曹迩遐舒舒服服躺在床上饶有兴致地观察闾节:“所以以后你也别叫我躲躲藏藏了,我看这事快则两三个月,迟则半年就会彻底曝光。说不定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来探探我的口风。我干脆光明正大去公司的工作室里写歌吧。像今天这样的见面也不必再遮掩,就让我大大方方地当你的私人健身教练。还有啊,你该不会想把这事瞒住吧?我劝你死了这份心,你越早开脱越好,好歹还能将功补过,要是地雷突然炸了,大家只好抱在一团儿慷慨就义咯。”

闾节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他拿起纸巾擦了擦,端起茶杯润润喉咙,压了压神道:“我是真不想卷入你们那些什么灵芝人蘑菇人的脏事儿里面!我只想搞我的艺术,为什么偏偏让我摊上你们两颗灾星?”

“哈哈哈,怪就怪你天生爱才如命。”

“怕就怕会有人去骚扰子聪,今年的演唱会太重要了,万万不能受到影响!”

“不关我的事,不要把锅甩我头上。”

接着他们谈论起创作方面的事,正谈到激紧处,一通电话打来提醒闾节到时间去演唱会现场了。

“你也老了,还要跟他满世界跑几年?”曹迩遐穿上鞋子也要走。

闾节苦笑道:“累点没关系,只要你给我争气,我再辛苦也值得。走吧,坐我的车一起过去。”

“不好,你不怕给人看见?”

“不是你说的干脆大大方方让别人跟踪吗?多跟几次,他们拿不到有用的信息,就可以领失业救济金了。”

“老头的心眼真毒!”曹迩遐笑着搭住闾节的肩。

“哦,就只许别人害我,不许我小小反击一下?”闾节挺起胸膛整理好外套。

“好,就听你的。”

曹迩遐屁颠颠地给他开门,作出一副伺候大领导的卑躬屈膝模样替闾节按电梯、拉车门,动作娴熟流畅,连闾节都诧异宿昔心高气傲、目空一切的小伙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做人。曹迩遐淡淡地说,这是将来当老师必备的生存技能之一,要他不必惊讶得眼珠掉落。

听了曹迩遐的警告,闾节全程都在担心郭子聪的演唱会中会不会有敌人派疯子来捣乱,或是对媒体说些不该说的话。好在一切顺利,于是他在庆功宴结束之后,带上郭子聪立刻乘飞机回公司向高层汇报。当天半夜,叛徒们被召集到公司的秘密会议室里一个一个接受审讯,直到他们放弃抵抗供出是哪些人向他们打听公司的机密为止。

出卖公司的员工有的是为财,有的是为色,有的是因为久不被委以重任而怀恨在心。与他们接头的人各不相同,名字和职业没有一个是重合的,从各行各业的精英,到街头混混应有尽有,显然有一个规模不小的社会组织在与渡音娱乐作对。

因为事关重大,闾节即刻被派往首都一家隐秘会所作报告。他愈发地心惊胆战,想了无数个逃逸的借口,得到唯一的回答是:“你要是不想成为聋哑人,就乖乖听命。”

现实和闾节想象的□□情节完全不同。报告地点安排在会所里的一间宽阔的茶室,南北两侧的落地长窗大敞大开,方便一边谈事,一边欣赏外面鬼斧神工的园景。隔着一扇半透明的纱制屏风,闾节模模糊糊看到十几名身着宽松衣物的男女围坐在一张巨大树墩制成的茶桌旁听琴。微风不时撩动他们的衣袖衣襟,这场景哪像是来谈公事,倒像是一群富贵闲人集体相约虚度一个散漫的午后时光。

闾节脱了鞋,缩手缩脚进了屋子,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于是大起胆子靠近屏风迅速窥视了数秒。在座贵人的年龄约莫三十到四十岁上下,身上各有一股书生或艺术家的气质,不像是动不动就要把人弄残废的样子。似有若无的茶香,缓慢沉着的琴音,徐徐凉风的洗涤,让闾节渐渐镇定下来。

抚琴的女士指头没有停下的迹象,她要闾节把曹迩遐说的事情从头到尾交代个清楚。

闾节被她的一副好嗓音和好琴技所震慑,他叱咤音乐界多年,这等天赋异禀的人自己居然不认识,简直是不可忍受!

他们暂停交谈,有的静静表演茶道,有的凝神品茗,有的盘挲着手中的古玩,有的痴望着窗外的景致,只剩下两三人侧身注视闾节。

恭立在屏风背后的老头子一边回忆、一边按要求作答,他习惯性地擦擦额头,其实那里本来没有汗水,可他就是耐不住要做一下这个动作来掩饰紧张。

闾节花了半小时把要说的都说了,有几个人的肢体已经摆出不耐烦的姿势。

一个扎着长发的男人道:“他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干嘛还要浪费时间再听一遍?”

“总要确认一下的,你急什么?”另一个人发话了。

“你们倒不急,这下可好了,人家都打上门来了,挑明了刻意要让我们知道他们的名号,你们还这么闲散。我当初就说该拉拢他们,你们偏看不上那帮子小孩。这下子不得了了,初生牛犊真的不怕虎。”

“一群乌合之众,”一个学者模样的人反对道,“成不了气候的。论学历学识,论眼界眼光,他们充其量是几窝捣乱的过街老鼠。”

“谁叫他们有钱有权呢?我看他们不是闹着玩的。”

抚琴女命令闾节离开。他正专心致志地听他们讨论,真有点不愿意走了。

他回去之后马上打电话约曹迩遐出来,要把此次稀奇的经历告诉他,看他能是否分析出一点门道。曹迩遐疲惫地要求他推迟几天。

“怎么了?前天听了子聪的演唱会,被观众的喜好打击到了?”

“我有个朋友出了点事,这两天脱不开身,过几天找你。”

闾节不满地对着电话自言自语道:“小屁孩,一个个装得少年老成,天天只晓得瞎忙!”

曹迩遐挂了电话,回过头看见蔺桷瘫在床上攥着一大把浸湿的纸巾哭得红脸肿胀。她嗡着鼻子紧张道:“我是不是耽搁到你了?你要走了吗?”

“不会的,你放心,我会陪你参加他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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