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颗小雀斑
少年吸了吸鼻子,腰杆子猛地直了起来,似乎是愣住了。
“呵,你就瞎扯吧。”女生双手环胸,翻着白眼,用肩膀撞了白兔一下,“看着挺纯,没想到张口就来。”
她骨架比较大,手脚又没个分寸,使得白兔没站稳脚,往一边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转动电竞椅,面向白兔站起,赶忙接住她的腰,让她站在自己身后。
白兔深吸一口气。
好险!差点扭到脚。
“我刚刚就碰了一下,你就倒了?”女生更用力地嚼起口香糖,像是在磨牙,吧唧嘴的声音特别大,说话的声调扬起,“你就别在这发\浪\了,他刚可说他恐!女!”
“你是耳背,还是脑衰退?我是说恐你,恐你这位大姐。”少年看向女生,轻微下三白的眸子敛着犀利的锋芒,“你可不可以走远点,知不知道你身上有很股刺鼻的风尘味,闻得我头晕,刚刚差点吐了。”
女生气得跺脚,口中的脏话跟连环炮似的。
少年像个木头一样看着女生,没一会儿,他故作倦意,打了个哈欠,说话懒洋洋的:“还挺助眠。要不你先暂停一下,等我开个录音,我最近失眠挺严重的。”
这话哽住了女生的喉咙,她忍不住用口水润嗓子,结果把口香糖吞进了肚中。她慌得鼻孔撑大,突然大叫一声,捂着肚子飞奔出网吧。
惊慌声消逝后,少年冷着脸又坐回了位置上。
“曈曈……”白兔扯了扯他的衣袖。
人没反应。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生怕说错话。
昨晚她把他骂哭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当人面哭红了鼻子,兴许是觉得没了面子,才这么生气。
昨晚。
夜已深,白兔心闷得睡不着,便开窗透气。
往外一看,发现年曈一个人在黑暗里乱窜,难怪最近几个月他脸上总挂彩。他患有严重的夜盲症,手电也不打就在黑夜里走动,自然容易碰撞。
于是,她很生气地把年曈带回家,怒气止不住地往外冒:“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你想出门可以叫我啊!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做事不经过大脑的,擦破点皮是侥幸,万一哪天断胳膊断腿了,或者更严重,怎么办!你能不能长点心啊!”
年曈推开她:“不要你管!”
他想回自己家,但被她拽住了手腕:“你说得倒是轻松,你家对我家有恩,我还比你大,于情于理,我当然得对你的安全负责。”
“说了不要你管,就是不要你管。”年曈甩开白兔的手,泛红的眼眶中噙着泪,“就算死了也不要你管!”
*
轰隆一声,雷鸣炸开天空,雨水倾泻而下。
白兔从将写好的纸条递给年曈:“看看这个,我在门口等你。”
店门口。
大叔看着黑色天幕下的雨中街景,嘴里叼着燃得猩红的烟,像吹泡泡一样,吐出一个个烟圈。他似乎是看到了刚在店内发生的事,便说:“这小半年里,好多小姑娘跟他告白,就没一个他正眼看过的……你和那小子关系不一般吧。”
白兔看着天空,不语。
他们关系确实不一般,而且很复杂,说不清。
2005年,白兔八岁。
年曈和他父亲年大尧住进她家对门,她比他大一岁。
第一次见到年曈时,她觉得这个又拽又害羞的弟弟长得真好看。
年大尧把躲到自己身后的年曈拉到跟前,耐心道:“小曈乖,叫姐姐。”
年曈立刻钻回了父亲身后,扯着他后腰的衣服,露出半张红彤彤的脸说:“她长得好奇怪。”
年大尧连忙道歉。
白兔习以为常,不觉难堪:“没事。”
因为天生的红发和小雀斑,大多不喜欢她的小朋友都叫她怪物。
那时候,除了年家,小区左邻右舍都觉得白家晦气。可惜,年曈不愿和她玩。她清楚,因为她是劳改犯的女儿。
认识她的孩子,或者认识这群人的孩子,认为劳改犯生的孩子肯定是坏孩子。她无力反驳。他们每天都会换着法的欺负她,用粉笔或球扔他、撕她的作业本、剪掉她的辫子……
年曈转到她就读的小学那一天,她被同学推到水塘里,他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一动不动。她的眼睛被水糊住,看不清他的表情。
原本在厂里工作的年大尧偶得机会,开始下海经商。由于四处奔波,他便把无人照料的年曈托付给白兔的母亲苏红。
白兔尊敬年大尧,就算年曈讨厌她,她也必须帮母亲照顾好他。尤其是到了深夜时,她一定会敲年家门,确认年曈是否在家,她才能安心睡觉。天黑时,年曈若想出门,她就会跟着他。
零几年那段时间,小区电路老化严重,经常停电。
年曈怕黑,尤其是雷雨交加的夜晚碰上停电的时候。这时,白兔会拿着手电筒,用讲故事的方式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每个角色的特点她都会声情并茂地演绎出来,并且还和他互动。最初他从不给回应,坐得远远的,就好像她讲的故事很无聊似的。
月亮不会说谎。月光如水,房间染上了一层银霜,粼粼闪耀。浸在银辉中的年曈缓缓向白兔靠近,或许是因为害羞,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倾着身子,附耳过去,扑闪的眼中淌着璀璨星河。
白兔故意停顿,吊人胃口,他倒真自己追问起后续。她觉得他着急的样子很可爱,便迟迟不口。
结果,他吸着鼻子,跟个暖水袋一样贴到她身边,催促道:“姐姐你快说啊!”
这一声姐姐把白兔叫懵了,心里直突突,嘴角不自觉地抬了起来。
之后,他不仅嘴里一口一个姐姐地叫,还会为白兔打抱不平,就像一只疯狗一样咬人。
常常能在小区里,在大街上,或者在学校里看见他狂奔的身影。每次追着他跑的人都不一样,但他们口中都会喊着:“年曈,你就是个没娘养的狗东西,跟那死了爹的兔崽子真是绝配!”
而他,会转过身子倒着跑,吊儿郎当地显摆他的犬牙。哪怕是这样,那些人也追不上他。日子久了,他的跑步技能称得上一绝。
因为他的保护,加上时间淡化了人们的记忆,上初中后,白兔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白兔成绩好,能上离小区最近的重点中学。而年曈不爱学习,年大尧则把他送进了私立中学。
高二下时,年大尧托关系把白兔介绍给了长松中学。一是,她能得到免费的学习资源和额外的奖学金,这样能稍微缓解家中紧张的经济情况。二来,她多少能帮忙看着点年曈。
所以,她今天一定要带着他回去。
突然!
白兔身旁传来咔擦声,和大叔的抱怨声:“臭小子,这根烟才点的,你就给我剪了。你算算看,从你上个学期来这开始,你剪了我多少烟,都是钱呐~”
“别哪天把自己抽死了。”年曈臭着脸,手持沾了烟草的剪刀,“有这钱还不如存点棺材本。”
大叔轻笑,踩灭地上还在燃烧的烟头。
年曈不和白兔交流,但他把她手中的地图册放在自己的书包中。接着,他将一个折得方正的纸块塞在她手心,而后撑起她的雨伞独自站在店外。
白兔拆开纸张,正是她留给年曈的那张。她写的内容被红笔改动。
纸上写着:昨晚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当时看到你哭(被红笔划得乱七八糟),我真的吓到了……
白兔看向店外。
高大的身影举着本就不大的雨伞,却偏空出足够再为一个人挡雨的位置,雨水划过伞面,一滴一滴地浸透他的肩头,书包上晃动的狗狗对讲机似乎在向她的兔子对讲机问好。
此时,乌云慢慢散开,天空逐渐放晴,雨却一直下,也许这是它的绵柔与长情。
*
展开的厚窗帘隔断了室外的光线,教室内半明半暗,大多学生正听着雨声闭目养神。
后排的窗帘被两个偷光的家伙支棱起来,只见身子不见头,一高一低,朦胧的光线从缝隙钻进教室。
“你说白兔能把年曈带回来吗?”周末坐在年曈的位置,正画着人物漫画,素纸上的头颅骨骼线条行云流水,笔触衔接自如。
“她看着有信心。”等舟茉说完这句话,眼前的人物已经长出了五官,她指着人物的鼻额角,“这里,有颗痣。”
铅笔在纸上钝出一个点,周末抬头看着反向坐在自己位置上的舟茉,惊讶道:“你看出来我画的谁了?”
舟茉把脸埋在小辛巴的身上,两个彩色辫子像是长在了它的头上:“嗯,年曈,很像。”
小辛巴是金毛娃娃的名字。
“看得挺仔细的嘛,这么细节的地方都记得,你不会是喜欢他吧。”周末挑眉,在人物鼻梁上轻点,落了个痕迹。
舟茉埋着头,没作声。
叮铃铃——
午休结束后,教室和走廊依旧充斥着慵懒的气氛,人在雨天更是不想动,只在原地蛄蛹。
周末习惯性地一下午休,就去走廊呼吸新鲜空气,顺便抻个懒腰。他站在女儿墙边,往下探了一眼。
猝然间,他如同侦察兵一般朝教室内的同学摆手:“快来看!人回来了!”
教室瞬间成了冒泡油锅,学生们如烫锅里的活螃蟹,一个个你追我赶地往外跑。
而口出狂言的管范,还不知危险正向他靠近,仍趴在教室里睡觉,鼾声噗噗的,嘴边挂着哈喇子。
大家倚着女儿墙探头探脑,抻长脖子往下看。
“什么!白兔居然能让年曈给她撑伞!”
“那这回不就押错了!”
“他逃了一个学期的课,又过了一个暑假。这么久不见,好像更帅了欸。”
“他俩该不会是认识吧?”
前线战报员周末已经转向办公室。
不一会儿,大家见年曈也进入了办公室,只有白兔一人回了教室。
白兔坐在位置上,被大家围得水泄不通。不仅如此,他们还问东问西的。
闷热的环境和火热的凝视让她呼吸不畅,可他们紧逼不放,实在是为难。
这会儿,圈外的管范哼哼几声,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没有起身的打算,抱怨道:“你们在聊什么啊?弄得我脑瓜子嗡嗡的。”
话还没说完,教室就安静了下来。
“怎么我一醒了你们就不聊了?也说给我听听啊。”他依然不满,将头转向人群,从缝隙中看见了白兔,“哟,失败者你回来了啊,你们是在搞慰问啊——”
嘘嘘嘘——
好些人将食指抵在唇前,让他闭嘴。
“嘘什么啊?我都要尿了。”
忽然,他感觉到腰被束缚住,腰间的力量往上一提,使得他屁股腾空,再是双脚离地。紧接着,他的椅子被人踢走。
“谁啊?你谁啊?敢动你爷爷!”被施压的肥肉挤向肋骨,勒得他反胃,忍不住朝地面“呕”了一声。
“你胆子挺大啊。”年曈没好气的声音打在他后背上,“你不是想去超市吗?我送你去啊。”
“爷爷,我错了!孙子给您道歉!”管范拍着勒住他肚子的双臂,低声下气道。
此刻,旁观者目瞪口呆地钉在了原地。
管范就像是被搭在晾衣绳上的衣服,他的腰被年曈提起,上身和下身像是橡皮泥一样垂向地面。
“哟,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开场。”才从后门进教室的周末,止住了脚步。他倚着门框,幸灾乐祸地看向管范,话是对年曈说的,“我刚跟你说完,你就开始了,行动力真够快的,这是要提去哪儿啊?”
向周末靠近时,管范试图抓住他,但落了个空:“周末,你个墙头草,劝我护我的人是你,告我害我的人也是你。”
“谁让你说话不过脑子呢?”周末坐在了后排的空位上,耸了下肩,“以后对女孩子绅士点。”
年曈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扔进了挨着后门的蓝色大垃圾桶里。管范一身肥膘,大屁股卡在了桶口。
周末调侃道:“嘿!居然没坏,这垃圾桶质量不错,这么大一坨坐上面都没事。”
年曈似乎是还不满意,又朝管范的肩膀用力,往下压。见他陷得更深时,他挑了下眉,作势拍掉身上的灰:“超市到了,对我的服务还满意吗?”
“这是哪门子超市啊?”管范的脸皱得跟包子似的,噘起的嘴像包子顶部的旋。
“这里头都是零食袋,和外头那超市里的一模一样,应该算得上一个小超市了吧。”
管范挣扎了一会儿,仿佛越陷越深:“哥,我错了!你把我拔出来吧,我屁股痛。万一待会儿碎了,我一屁股坐到了什么尖尖的东西上,我这菊花就不能要了。”
突然想到什么,他冲着白兔喊:“你俩肯定早就认识了对不对?你一开始就是在等着看我笑话!”
他视线转动时,看见年曈露出了仿佛要嗜人血的犬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他立马改口求饶,“大姐大,不对不对——白兔,是我错了,求你了,帮我求求情!都怪我爱凑热闹,爱找乐子,没脑子又口无遮拦。”
白兔没来得及开口,年曈捷足先登。
“你求她没用,我是在替天行道。”他手插在裤兜里,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乜眼道,“自己做错事、说错话,就得承担后果。”
这话听着白兔心里难受,像是在指桑骂槐,说给她听的。
“你俩到底啥关系?”周末跟在年曈身后,“怎么她一来你就跟老师说你要上晚自习啊,这些年你可是下午一下课就遛人的。刚在办公室,跟老师说是为了省电,你可得了吧,大少爷你还缺这点钱?快说,你们什么关系!”
“就,认识。”话如一缕薄烟从他微张的嘴角悠出。他将书包中的地图本交给舟茉,让她递给白兔。然而,白兔就在他的斜前方,伸手可及。
白兔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被中间人递来的地图本,耳边的声音杂乱不堪,她也无心去听仔细。
她只想着,虽然他承认了他们的关系,但他口中“认识”二字显得冰冷,听起来就像他不愿意和她搭上太多关系,能避则避……
正想着,她的思绪被叫苦连天的管范打断。
见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她走上前,不忍道:“不要叫了,你越慌张,越难解脱,你这么坐着,很难使力的。你按我说的做,先尝试双脚着地,然后快速站起,越快越好,因为这个速度可以把桶子往后推,最后在用手使劲儿推桶边。”
上课铃声响起时,管范正好也出了。没让老师见到他这糗样,要是见到了,说不准还会把事情闹大。
于是,他感激涕零:“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
三十度的天,雨水啪啪地贴在窗户玻璃上,仿佛给闷热的教室又加上一道枷锁,蒸得人发汗。
现是最后一节课,班会。
班主任向叶桃站在讲台上,身着一袭黄裙,像一根竖起的香蕉。她的声音软绵绵的,说话时总是笑眼弯弯,露出一排洁白牙齿:“今天我们要重编班委。班长我已经想好了,就白兔同学吧。”
向叶桃始终认为,只要能管住年曈的人,全校的人都能可以被这人管得服服帖帖。她应对年曈时,简直就是大BOSS误入新手村不小心踩死一只蚂蚁,她是那只蚂蚁。
年曈不仅逃课,成绩还吊车尾,校排名千年倒二。年父对他的学业管得松,所以大多老师对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绩效少点也无所谓,得个清闲还养生,挺好。
“至于副班长的话,舟茉吧。”向叶桃随手将长发绑起,露出了一对挂着向日葵耳坠的精灵耳。
周末猛地起身,双手叉腰:“老师您真有眼光,感谢老师信任,感谢同学们的支持,我会好好带领大家走向光明的未来。”
话还未完,就已引起哄堂大笑。
“要点脸吧你,说的是小舟茉。”年曈趴在向前伸直的手臂上,手中的笔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划过舟茉的辫子。
白兔看向舟茉,体态看着匀称而健康,短圆但小巧的脸蛋像个熟透的苹果,圆眸羞涩而纯粹,是个美人坯子。
小舟茉。
他们的关系应该很好吧……
*
现已到晚自习时间,白兔将赚来的零食全部给了舟茉,而后才好意思向她借长松的试卷集。
白兔准备课间的时候拿去校园超市复印。
临近休息时,舟茉去办公室问问题,直到下课,也未归。
对一个路痴来说,学校是硕大的。
白兔抱着试卷收纳夹,转身看向班里唯一的熟人——年曈。
他在看《犬夜叉》。只给别人看到封皮,内页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见不得光,看得他脸色铁青,像极了他吃胡萝卜时,难吃到想吐的样子。
她又看向交流过几次的周末。他在写作业,写几个字就打一次哈欠,最后放弃挣扎,像一条案板上的死鱼,趴在桌上。
年曈似是注意到动静,忙不迭地将漫画书收进桌兜,有一搭没一搭地睨一眼白兔。
白兔垂眸,沉思了几秒。
她可不是一个不知趣的人,免得惹他烦。
“周末,能麻烦你带我去一趟超市吗?”她礼貌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