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颗小雀斑
年曈进白家门的那一刻,房内的白兔倾尽力气,将注意力全然揉进周末的试卷里,笔尖在黑墨中划出一道道的红批,宛若刀锋挑开疮痂,鲜血快速淌下、凝固。
这会儿,房门是敞开的,她身后依然传来敲门声。
“进。”她伏案书写,只敢松懈一丝轻飘飘的精力,“有事吗?”
年曈慵懒的声音从门口悠来:“只是过来送碗——”
脚步声停止后,一角纸尖尖划过白兔的脸颊,就像那日他的指尖搔过一般,只是这回没了温度。
她斜睨一眼,修得整洁的手指正轻拈着贫困生补助申请表。这张纸是那样轻、那样薄,却把她推到了光年之外。
“喏,苏姨接电话去了,顺便给她搭把手,收好了。”
“谢谢。”白兔将只填写了苏红签名的表格埋在了一堆学习资料之下。
年曈的手顺势落在了周末的试卷上,随意翻动了几下,便冷笑置之:“姐姐对他挺用心嘛,啧~喊几声‘兔子师父’就换到了一对一全天服务。还是说——”
他勾下腰,在她耳边低语:“是姐姐迫不及待想和他去看电影,嗯?”
温热的呼吸送来的却是冰冷的字眼,她听着不知为何如此嘲讽,仿佛在讥笑她是个一味讨好别人的傻子。
她理齐有些被拨乱的数张试卷和分析笔记本,摞起的纸张边缘拍打在桌面发出的响声是她的反抗,一下比一下重,但她只能心平气和地回应:“他有心学,我有力教,这对我来说也是更有效的复习方式。他家情况也不是很好,我感同身受。他天资挺好的,可惜平时要一边上学一边照看自家小店,学习时间不多,我助他一臂之力,以免‘伤仲永’——”
“所以,这是互利互惠。”她看向倚着歪斜原木书架的年曈,他正低头看着手机,看起来是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了,“你说的也不算错,我确实想去看电影。”
年曈按下熄屏键,脸上的光骤然消失,直睫下的黑眸如夜幕下的汐,平静之下也许是暗潮涌动。
他只是耸耸肩,不太感兴趣地说:“噢,那就祝你成功咯。”
说罢,他双手插兜,转身缓缓离开。
“今天我一个人回家很顺利,之后我也能一个人去很多地方。”白兔立即站起,忍不住向年曈宣告。她蜷起肩膀,垂下了头,双手揪着睡衣,”哪怕是离开了南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可以。”
“嗯。”年曈的背影冰冷且陌生,也许触碰上会被冻伤,甚至失去知觉。
白兔目送他离开,等他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时才坐回书桌前。此刻她冻在座位上,没了思绪,以至好一阵后,苏红在门外唤她,她都感知不到。
苏红走到白兔身旁,轻轻拍她的肩膀:“兔子,你咋了?”
白兔晃了会儿神才回答:“没事啊,想题而已。”
“没事就好——外婆最近身体不太好,明天一大早我就会回源水,最快下周一回来,你就留在这,周末有空的时候打个电话问候下外婆。”苏红说得轻松,看不出丝毫着急。
源水位于南槠北部的沿江地区,是一个小县城。
“好的。”
“这几天你和小曈就互相照顾,周末的三餐……”苏红愣住了,不禁身体发颤,“去外面买着吃,知道了吗?”
苏红反复强调让白兔不要碰厨房,她实在是受不了了,于是推着苏红的肩膀,将其请出房间:“妈!我知道了,发誓绝对会在外面吃,我现在要开始学习了。”
苏红出房间前提醒道:“听说明天全市要按区域轮流停电检修电网,我们这一片好像是晚上十点左右的时候停,不过也说不准。以防万一,我今天买了很多蜡烛放电视机下面的抽屉柜了,手电筒也在边上,要是停电了,记得在小曈那多点几根。”
白兔没太当回事,她脑中乱糟糟的,于是随口应了一声:“知道了。”
她关上了房门,再次坐回座位,重新整理头绪。
平日外婆外公生病,小伤小痛之类的,母亲通常是打电话问候一番,等到节假日才回去探亲。这回特地回去,这病肯定是不容小觑的,兴许要花一把笔钱。
苏家只有一儿一女,舅舅务农吃天气饭,一次收成要管一年的衣食住行,很难一下拿出很多钱。母亲虽在大城市身兼数职,但房贷与债款缠身,眼下马上就到时间支付一年一期的赔偿款了,又怎有余钱周转呢?
寥寥几笔的“愁”字,她却怎么也叹不完,仿佛身体中有一块海绵,它疯狂吸收阴郁凄冷的滞气,让其膨胀、下沉。
这时,她才想起被埋在试卷里的贫困生补助申请表。翻出来后,她又鬼使神差般地不想落笔,放进了书包夹层中。直到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课即将结束时,向叶桃提醒申请生尽早上交表格时,她才将其抽出来。
下课铃声响起时,舟茉的课桌上已摆出四张学校边上的西式简餐店的餐券,它们整齐排列,间距相等。
“我有免费的餐券,我们一起去。”舟茉慢悠悠地说。
舟茉起身,分别给周末和白兔递上一张,生疏地笑道:“一起。”
“我也很想去,”白兔将手中的表格夹在桌上的教材里,“只是我吃不习惯西餐,去了只会浪费你一张券,谢谢你的好意。”
随即,身后传来年曈的一声轻笑。
她回眸一看,他正在玩手机,盯着屏幕又笑出几声。
“你说巧不巧,我也吃不惯。”周末用手肘顶了一下白兔,傻笑着,“我俩能做师徒肯定是天注定啊。”
他对舟茉说:“不好意思啦,我和师父去吃食堂。”
“没事。”舟茉扁着嘴,只好将两张被冷落的餐券收了回来。
这会儿,年曈已经起身,站在舟茉身边:“他们不去就算了,我陪你去,反正我不喜欢吃食堂。”
“好。”
“我记得这家的牛排很好吃,”他一侧的眉毛轻挑,“你是不是也很喜欢吃牛排?”
“恩。”
年曈和舟茉离开教室后,白兔和周末刚准备去食堂吃饭时,教室外就有人传唤。
“周末,快走,今天要加训!”一身材高挑的男学生在后门焦急喊道。
“什么!”周末惊叹,瞳孔振动。他急急忙忙地甩下身上的校服外套,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师父对不住了,事发突然,只好你自己去吃饭了。”
白兔未语,只向他挥挥手。
这下正如她意,她现在并没有胃口吃饭,正好得空把补助表填了。她思忖着,现在办公室肯定没什么人了,反正最后填完表也要去那交表,倒不如直接去那写,还能图个耳根清净。
于是,她拿起表,往那走去。
现在办公室门可罗雀,站在门口眺望窗边那一片亮眼的鹅黄色,也让人觉得萧寂。那里正是向叶桃的工位。
当她向那走去时,才发现有一男生坐在四班班主任的位置上,就在隔壁。
男生穿着夏季校服,坐姿如松,正在写着什么东西。似乎是被她的脚步声打扰,他循声回眸,她来不及闪躲,两人四目相对。
清瘦的脸庞上,有些被刘海虚掩的狐狸眼,两角尖锐,眼尾上扬,他的眼神是那般冰冷又魅惑,素净的皮囊里好似生了副媚骨,犹如开在幽冥间的一束红色彼岸花,冷艳得叫人心生畏惧,不寒而栗。
白兔垂下了头,连忙坐到向叶桃的位置上,用衣袖掩着脸。
没过多久,从门口处传来高跟鞋声,一起一落,节奏快速,逐渐刺耳。
“白兔你怎么在这儿啊?”
白兔并未抬头看去,只听着熟悉的播音腔女声,她直接起身问候:“戴老师好,我来交补助申请表的。”
说罢,她才抬眸看去。四班班主任——戴鸿娴和向叶桃年纪相仿,她却永远是一身干练的黑色套装,黑色猫眼镜框和一丝不苟的发髻更是显得人精明。
“这样啊,待会儿你把表放在明显的地方压着,压实了。你们向老师可冒失了,不放显眼的地方,没准会被她当废纸一把扔了。”
“好的。”
白兔不经意地往边上看,又和那男生对视上。
他干嘛盯着她看呢?
是她突然闯进办公室冒犯他了?
“你的申请表填好了吗?”戴鸿娴问男生。
他起身,将填好的申请表双手递给戴鸿娴,文质彬彬道:“填好了,您看看。”
白兔坐在位置上填表,时不时往边上瞥一眼。他的校服领子理得十分板正,将脖子那一圈裹得严严实实的,而性格随性的年曈,总喜欢敞开第一颗扣子,会隐隐约约露出锁骨。
戴鸿娴扫了眼申请表后,关切地问道:“你父亲近来状况还好?”
“还是老样子,像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子,得有人看着。”
戴鸿娴叹气,没再问下去,她从文件夹中拿出一份白卷:“这是这次开学考的试卷,你抽空做做,学业还是尽量不要耽误。”
“好的。”
“对了,刚刚碰到你教练,他让你把体育器材室整理一下,”戴鸿娴递给他一把钥匙,“所以,你今天就不用去参加训练了。”
“好,只是——”男生有些难为情,右手搭在了左手小臂上,“最近家事太多,我这些天手有些使不上劲,如果能找位同学搭把手就好了。”
“理解,你去看看班上有不有同学愿意伸把手。”
“现在正是饭点,估计都跑了,而且咱班的人爱躲事,让他们帮忙难。”他的视线缓缓落在白兔身上,“那个,同学——”
“嗯?”白兔一时间有些慌乱,脖子机械地扭动,“我?”
“对,请问你现在有空吗?能和我一起去整理器材室吗?不用花你很多时间的。”
戴鸿娴帮衬:“白兔,向老师可总表扬你勤奋,做事也利索,你要是得空就帮帮他,到时评优评先,我也有理由帮你美言几句不是?”
都说到这份上了,白兔心里纵有千百个不情愿,她也得去做。
于是,她不露声色地说:“稍等一下,我写完就去。”
男生礼貌道谢。
待白兔埋头疾书后,他勾起一侧嘴角,笑容叵测,狭长的眸子中泛起狡黠的光。
很快地,男生便带着白兔前往位于另一栋教学楼的体育器材室。
路上,她不自觉得与他拉开了一个人的距离。他没有在意,只是从容自若地前行。
一阵风吹过,白兔忙不迭地捂住前额。
男生的刘海也被风往后撩起,露出了清俊的眉宇。见她和他已经隔开了三个人的距离,才落落大方道:“一个年级的学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用这么生分吧——还是我有这么可怕?”
“没。”白兔向他靠近半步。
“那就好。”男生停住脚步,看向白兔,“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宋天戈,金戈铁马的‘戈’。待会儿就辛苦你了,白兔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