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
临安身为前朝古都,财力物力自不必说,而此处的江南水乡之景,对常年身居北方的人来说更是别有风味。
虽已到初秋时节,临安中仍是山清水秀的模样,艳阳高照当空。偶有白鹭掠过湖面,与来往的行舟擦肩而过,又跃起高翔在空中。此情此景俨然成了一幅水墨图画。
“我儿时便听说临安甚美,想来此地见识一番,”沈竹烜酌了口茶,笑着说,“今日终于实现了。”
帮他们撑船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带着箬笠,身穿艾绿蓑衣,一路上很少开口说话。方才听到沈竹烜的感慨,他突然问道:“二位从哪里来?”
“京城。”洛乘雾回答说。
“京城……”老船夫喃喃自语道,“京城可不是个好地方。”
“来临安做甚?”他又问。
“来求学。”这次换作沈竹烜回答的他。
“你们看着可不太像是同龄人,”老船夫继续划着木桨,对沈竹烜说,“你看起来比老夫的年纪还大。”
“不敢当。”沈竹烜笑笑。
沈竹烜显然没把老船夫的话当一回事,回头悄声问道:“他是不是在夸我成熟稳重?”
洛乘雾:“……”
这等理解能力建议回炉重造一下。
这老船夫话中有话,可洛乘雾却不知道他是何用意,但当事人都毫不在意,自己徒生疑惑反倒不太合适了。那句话只在她脑海里停留了片刻,便悄然飘走了。
船上又陷入了沉默。好在行舟许久,终于能远远看见了岸边。靠岸后,沈竹烜将银钱交给老船夫,两人便由船踏到岸上。
因为要走水路,在上船前他们便将马匹和车子变卖了,如今只能先靠一双脚赶路。
洛乘雾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她走上一天都不嫌累。就是苦了金贵的沈二公子,一路上唉声叹气、叫苦连天。
好在途径一家马肆,两人得以买了马匹上路,不然估计还得走上大半天才能到临安城内。
可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又来到了他们面前。
沈竹烜一手牵着马在人群中穿梭,一手摸出锦袋朝洛乘雾抛过去,“怎么办,咱们现在身无分文了,住不了客栈。”
洛乘雾打开来看,里面果真空无一物。
沈竹烜此行所带的银两,完全足够他们在通州和临安之间来回一趟,说不定还能有剩下的。不料路遇上了陈溯那小子,花了三十两换了个毫无用处的令牌,又给了些让陈家村人治好病。这才到临安,口袋便空空如也,下一顿的饭钱竟都成问题。
也难怪说好人难当,出门一趟要锄强不说,自己还得倒贴点银子进去扶弱。
洛乘雾想了片刻,说:“我姑且能露宿街头。”
一向娇生惯养的沈二公子不乐意了:“那可不行,我金贵得很,要是睡一夜病了该怎么办。”
瞧见前面有家典当铺,洛乘雾半开玩笑道:“不如把你那破扇子当了。”
“我就剩了这一把了,”对方好似当了真,将扇子折好顺势要往衣袖里面带,却又灵机一动道,“这样,我有个法子。”
洛乘雾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生迟疑:“……你最好是。”
“你先假装被我抓到,我送你入官府,拿到赏金后再把你救出来,如何?”
洛乘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终于疯了?”
“开玩笑的,”沈竹烜见到她那反应,笑了好一会才肯停下来说正事,“你可听闻过江左巡兵?”
江左巡兵最初由章氏一族中的杂兵组成,在章家手底下帮忙处理江左几州的事务。后因屡屡立功而不断壮大,得到了朝廷青睐,便赐了名成为御用队伍。
江南一带经济极其繁荣,常有商业纠纷或是偷盗走私等龌龊之事,江左巡兵就是专门治理这些事务的,权力说不上大,但其雷厉风行的办事手段确是让江南的治安有所好转。
如此美名,倒是引得不少人慕名而来,其中不乏能工巧匠、武艺超群之人,江左巡兵便真正成了个人才辈出的地儿。
如今江左巡兵的总督是章家老爷章临羽,为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也是承下了章家世代良官的美名。
洛乘雾早已习惯了对方抛砖引玉般的说话方式,当机立断问道:“你在江左巡兵中有相识的人?”
“何止相识,还亲的不得了,”沈竹烜的手似乎闲不下来,转眼又将那破扇子张开,“我姑母便是嫁入章家做了夫人的。”
“不过这天色也晚了,今日就不打扰他们老人家了。去我表姐章韵玦那凑合几宿,你看如何?”
洛乘雾听见那名字,愣了片刻,又很快正色道:“且带路吧。”
他们赶路许久,天色渐晚,终于到了目的地。那座宅子坐落在行街一隅,有着与其他房屋如出一辙的青砖白墙,门口几株杨柳垂着缕缕青丝,随着晚风翩翩起舞。
沈竹烜向门卒道明了来意,等待了片刻,一个身影便风尘仆仆地从宅子里赶了出来。
只见那女子一瀑秀发高高扎起,眉间飒气逼人,双目如星,左耳别着一只银铛,随着脚步叮当作响。
她一见面便调侃:“哟,病秧子,今儿什么风把你吹临安来了?”
“西北风,”沈竹烜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现下没盘缠了,在你这借住几宿,不介意吧?”
章韵玦上下打量着他,不禁啧啧称奇:“你也有今天,难得啊。”
她又看向一旁的洛乘雾,问道:“这位是?”
“在下洛乘雾,今日多有打扰了。”洛乘雾端正回答。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1]……姑娘好名字!”对方爽朗一笑,拱手自报了家门,“章韵玦,江左巡兵副指挥使,幸会。”
“二位侠女不如进去再聊?”沈竹烜在一旁幽幽道,“我实在有些站不住脚了。”
鉴于有人身体素质堪忧,一行人便进了章韵玦家中。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走上几步就要喊累……”章韵玦打量着他,“说起来上次见面你还比我低半头呢,吃什么长得这么高了?”
沈竹烜开玩笑道:“吃食什么的,自然比不上章大小姐好。”
“别提了,你看我这样子像很有钱么?”章韵玦满脸愁云,“去年不是百年不遇的水灾么,难治!过了好几个月才有所起色,但早就错过了耕种期,大多百姓们都颗粒无收。”
“又要治水又要发粮,朝廷给批的赈灾款根本不够用,许多问题都是章家自掏腰包解决的,但我们银库又不是无底洞,掏上一年便所剩不多了。”
洛乘雾问:“怎么会不够用?当今圣上关心社稷,凡是遇到灾情,白银都会大把地批。”
“父亲当时也疑惑这事,可他忙得抽不了身,只能往京城递奏书询问,结果你猜怎么着?”章韵玦顿了片刻,继续说,“朝廷查了国库,说批了整整两千两白银给临安,但我们只收到一千三百两。”
“京城到临安,路过大大小小的州县,也就经手了数不胜数的官员,”她朝对方比了两根手指,“那七百两白银究竟被谁贪了去,至今没能查到。”
“这件事我听我爹提起过,”沈竹烜道,“户部林尚书他老人家也愁得很,出了这么大纰漏却毫无觉察,险些没保住官帽。”
“总有朝廷那只手伸不到的地方,那双看天下的眼也总有疲惫的时候,这事不能全怪给林尚书。”章韵玦倒是心大,并不在意自己家中的亏损,却又话锋一转,“但那贪污之人能做到如此天衣无缝的地步,六部是该重整一番了。”
她抱怨完,决定将这个话题揭过,便说:“罢了,不提这破事了,你们俩还没吃饭吧?”
“等的就你这句话,”沈竹烜笑笑,“赶快带路吧,我快饿死了。”
章韵玦哂了一声:“饿死你算了。”
……
在章大小姐的热情款待下,两人一顿饱餐。
沈竹烜因为吃得有些撑,便邀请洛乘雾一道出门散步,正好看看临安夜景。
沿着江渠踱步片刻后,洛乘雾开口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沈二公子平日里能不走路就不愿多走一步,今日竟然十分反常地提出要散步,洛乘雾便知道他是要和自己商量事情的。
“被你猜到了,”沈竹烜笑了笑说,“我怀疑那七百两银钱跟逞水堂有关。”
洛乘雾方才也考虑过这种可能,但想不出其中缘故,“逞水堂虽多行不义,但总归有朝廷在暗中监视的。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动手,他们哪来的胆子?”
“你还记得陈溯那小子说的话吗,逞水堂背靠皇族中人。”
“所以你怀疑……逞水堂只是个幌子,实则是皇族中人在动手脚?”
沈竹烜微微点头,“在兖州时,我仿照何霄的字写了文牒交给阮颐,对方没有生疑,便印证了逞水堂与何家在暗中联系。”
“而何家你也是知道的,他们现在都把宝压在永靖王身上,就盼着他登基呢。”
何家,逞水堂,永靖王……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扑朔迷离,如同一层浓雾,风吹不散,只能由他们自己走进去一探究竟。
沈竹烜假设道:“若幕后黑手真是何家,他们要这笔银钱,除了经商,便是用于筑器养兵。”
“但我觉着前者不太可能,”他转而又说,“你还记不记得,七年前因为谋反被抄斩的、世代经商为生的萧家一族?”
这个问题,洛乘雾可以说是比谁都要清楚。
萧家多年以来资产不断,经商范围遍及各行各业。一经抄斩,旗下各个产业伺机而动,脱离萧家自成一派,引得行情动荡,可谓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
圣上因此特地指派朝廷官员料理,接手的正是曾家。曾家中有不少善于经商之才,没过几年便平定市场,将那些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曾、何两家是联过姻的,有这层关系在,何家就变相握住了经商命脉,所以那些银钱未必会投以行商,而是……”洛乘雾神色一暗,“豢养私兵。”
偷拿银钱、豢养私兵,前者事小,后者却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但说到底,这些也都是他们的猜测之辞,没任何铁证能治何家的罪。
路到尽头,两人谈论到最后也没得出什么成果,便顺着来时路往回走。来到章韵玦家中后,因为舟车劳顿,便各自回房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