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
新叶绿了又黄,岑州的商队换了一批又一批,秦安家的小牛长大了又生了几只小牛,我们在岑州的日子又过了三年。
医馆如今的店面又扩大几间,店里也添了几个小厮。
“平熙,婶婶来给你们送饭了,有你最爱吃的烧肉!快歇歇!”
听到秦安娘的呼唤,平熙解了放下手中的药杵,赶紧出了药房。
“呦,今儿个怎么换了新衣裳,我们小熙真是越发标致了!”秦安娘见平熙出来,立马迎上来牵住平熙的手,细细打量着。
秦安娘的目光太过炙热,平熙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笑着道:“爹爹前些日子给我置了几套新衣裳,他说小姑娘长大了要穿漂亮衣裳。”
秦安娘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连应和:“是是是,小熙穿这身真合适,婶婶真是喜欢得紧,要是你能做我家儿媳妇,婶婶得乐死啊!”
“呃......婶婶我还未到年纪呢,我只想好好学习爹的手艺......”
这时平敬川掀开帘子出来了,秦安娘立马松开了我的手走向他。
她在平敬川面前堪堪站住,有些紧张地搓着手,说道:“敬川啊,我今儿做了你爱吃的,快来吃吧!别饿坏了身子!”
秦安娘望着平敬川眼里闪着光,两腮早已羞得通红。
要说秦安娘,那可真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啊。平敬川气质儒雅,为人温和,和秦安娘倒也相配。
这么些年平敬川对秦安娘照顾有加,她对平敬川也是体贴入微,想必是对他有意。只是不知妾有情,郎是否有意啊?
“秦家娘子,不必如此客气,每日送来吃食真是太过辛苦了。”平敬川有意拉开二人的距离。
见此,秦安娘有些失落,低垂着头道:“若不是先生这些年的照拂,我们娘俩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只是每日顺手多做些吃食,不碍事的。先生就当是我们娘俩报答您的恩情......”
“多谢......”平敬川怕自己多说会让秦安娘更难过,便只道了谢。
待秦安娘走后,平熙没忍住问平敬川:“爹,您觉得秦安娘怎么样?女儿觉得她和您挺配的。”
“熙儿!不可胡说......”平敬川皱着眉头呵斥平熙,“我们将来一定会离开这里的,我给不了她一个安定的生活,所以我不能回应她的情意。”
“为什么?我们一直留在这里,或者将来把他们带走不就好了?女儿看得出来,您对秦安娘也有情。为何两情相悦不能在一起?”平熙不解地问道。
“熙儿,许多话我不知如何向你解释,但你要知道如今这样的世道情爱不值一提,不是有情人就能成为眷属......”平敬川说完便埋头吃饭。
平熙感受到他情绪的低沉,便也不再多问什么。
平熙看得出来,平敬川对秦安娘有情意,不然也不会时刻关注他们的生活,但他总是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总在一些苗头将要燃起的时候熄灭它,平熙想平敬川也是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这些决定。
之后的几日,秦安娘都只将饭菜放在桌上便走了,二人没再打过照面。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不知为何,过去过中秋平敬川都只是依照习俗简单安排,今年却是异常隆重,他早早就采买好许多材料,准备好过中秋的吃食,将家里布置得很是漂亮。
待做好月饼已经很晚,夜黑得像是泼了墨,只剩下一轮皎月和几点星辰。
平熙手持蜡烛推开卧房的门,一阵冷风袭来扑灭了烛火,平熙只感到一阵眩晕便被一人紧紧搂住,脖颈上突然传来凉意,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下分外清晰:“别动,猜猜我是谁?”
平熙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只想远离贴在脖子上的东西,颤颤巍巍地回道:“好汉!我的命不值钱......别杀我!”
脖子上的触感消失,那人松开了我,突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随着烛台上的烛光燃起,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平熙,好久不见啊!可有想念姐姐......”
原来是若梨,平熙内心顿时升起喜悦,同时又伴着几分愠意。
“若梨姐姐!你可是吓死我了,你再这么戏耍我,以后便不理你了!”平熙有些生气地嗔怪道。
若梨连忙迎上来,笑嘻嘻地扬了扬手上的一支毛笔,道:“好妹妹!我就是用这支毛笔挟持的你,姐姐就是想逗逗你嘛......”
“那也不能拿性命开玩笑!”
见平熙真的生气了,她便收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轻轻地拥住平熙,拍了拍她的背。
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平熙的情绪渐渐冷静下来。
若梨告诉平熙这一次来是为了带一个人走,纵使她不说是谁,平熙也猜到了。
第二天便是中秋节,平敬川特地将医馆停了一日。
“吱呀-”听到平熙房门开了,平敬川只以为是她醒了,说道:“熙儿,厨房有粥,你去喝一碗。”
他一抬头,便看到了若梨立在门口,脸色有一瞬间不自然。
平熙在屋里头能看到外面的场景,若梨走向平敬川,对着他恭敬地抱了一拳,说了些什么。平敬川沉思良久后点了点头。
平熙以为若梨是来带走自己的。
中秋是个团圆的日子,平敬川叫来了秦安与秦安娘,张罗了一大桌饭菜,秦安娘特地做了自己最拿手的烧肉。
众人坐在小院里一边吃饭一边赏月。
“来,平先生!我敬你一杯,多谢你这些年的照顾!”秦安娘突然端起酒杯对着平敬川说道。
“不必言谢......”平敬川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席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大家兴之所至都不免多喝了几杯。
平敬川许是心中郁闷,喝了许多。原本几个孩子不该喝酒,今日大人们却不加管束任他们去了。
想着今日之后自己便要走了,平熙就多喝了几杯。
这顿饭吃得格外久,快要结束时平敬川突然开口:“诸位,今日之后我便不在这里了,这间宅院和医馆我会留给平逸和平熙,秦家娘子,我的孩子有劳你照顾了......”
此话一出,众人都十分诧异,平熙也震惊地清醒了几分。
不是......我走吗......
“爹!你怎么了,你要去哪啊,为什么不带上我和妹妹?”平逸嘴里刚塞了一块肉,还来不及咽下就慌忙问道。
平敬川脸上浮现出酒意,摆了摆手道:“逸儿,你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以后这个家你要替我撑起来。爹这一去大概是不会回来了。这宅院和医馆足够你们安身立命,爹早晚要放手的。”
平熙诧异地将目光投向若梨,她感受到平熙的眼神只是笑了笑便低头品尝月饼。
原来,若梨是来带走平敬川的,上一世平熙只知道平敬川是殷羡的底牌,却不知道原来他一直派若梨盯着平敬川。
那么这么多年来若梨和他们的相遇都不是巧合,这不过是殷羡计谋中的一步棋而已。无论平敬川走到哪里都只有一条路,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帮平熙和平逸谋划好未来,这样他才能放心离开......
“爹!我要和你一起走,我不知道您要去哪里,但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平熙早已将平敬川视为同生命一样重要的存在,她绝对不会让他独自冒险。
“熙儿,未来路我尚且不知该如何走,爹只希望你们后半生平平安安。”
“爹!您要是不带我们走,我们就偷偷摸摸跟着你!有什么事情我们不能一起面对吗?”平逸目光灼灼地望着平敬川。
秦安娘嘴巴努了努,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但她眼中盈满的泪已经诉说出内心的悲怆与不舍。
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身份劝说什么。
最终,平敬川还是无奈地同意带上我们。
晚饭结束,大家帮着收拾好院子。
平逸和秦安去了广场参加篝火晚会,平敬川和秦安娘在院中坐着,平熙被若梨带上了房顶。
房顶的视野很好,可以看到远处篝火晚会的盛况,带有凉意的风吹过平熙的脸,驱散了几分酒意。
若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枚玉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走平敬川吗?”
“我应该知道吗?”平熙心中有一些苦闷,语气不是很好。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就算我不和你说,以后你也会知道的。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些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百姓。”
“是为了苍生,还是为了一己私欲?”平熙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一滞,很快释然一笑,回道:“也可以说是一己私欲,但人活着哪个不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解救苍生的事情轮不到我们,我们也不过是几颗棋子......”
平熙泄了口气,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又何必对她动气呢?
“对不住,只是今晚喝了点酒,心中有些气闷。”
“无妨。平熙,你想听我讲个故事吗?”
平熙有些好奇,点了点头。
若梨将手中的玉佩贴于嘴唇上,深深叹了口气道:“这枚玉佩原本有两枚,一枚在我这,另一枚在我的姐姐那里。我们本是富商家的双生子,爹娘将一枚玉佩截成两枚给了我们。但后来时局动荡,山匪洗劫了我们家,只有我和姐姐因为还有价值被卖到青楼。
后来一个大人物将我们赎走,给他的孩子作了侍女。我们说是侍女,倒不如说是杀手。那位公子比我们小几岁,但却成熟得可怕。我们后来被安排在一座青楼里,替他收集情报,这样的女子不只我们两个。我的姐姐生得比我美多了,不知何时公子对姐姐心生爱意,便将她召回府中。
公子对姐姐很是疼爱,我相信他是真心喜爱我姐姐的。但是后来姐姐被宫里一个宦官看到,强行掳走折磨致死。宫里也只是草草将姐姐扔出宫门,公子亲自把姐姐带回来,收拾好她的身子便入殓了。
我看到......姐姐的身上遍布血痕,手脚都被挑了筋,舌头也被拔去,我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如果当时我和姐姐一起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从此以后,公子越发少言,性子也越发孤僻阴翳。每每午夜梦回,我都会听到姐姐的哭喊,就像一根一根刺狠狠地扎穿我的心,那是我...最后的亲人......”
说完这些,若梨已经泣不成声。
平熙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往事,上一世从未听她说过。
平熙轻轻地抚上她的背,安慰道:“斯人已逝,相信姐姐看到你如今安然无恙一定会很开心的。”
若梨将脸埋在腿间,小声啜泣着。
后院,平敬川和秦安娘坐在藤椅上,中间隔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摆着几盘点心和茶水。
二人并排坐着,良久无言。
平敬川先开了口:“潇娘,这是我第一次唤你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我们很难再见了。我的医馆和宅院都转到你的名下,你不会医术,好在这些年我培养了几个徒弟,我给你留几个药方,足够你和秦安过活了......”
“敬川,这些年有你的帮衬,我们已经攒了些钱,你的医馆和宅院我是不会要的。如果不是我没有身份,我定会随你一起的......”
平敬川望着秦安娘,有些不忍,但他没办法给她名分。
“你要是不愿意接受,那就帮我看管着医馆和宅院,将来有了难处就用,以后还给我就成。或许,我们还会再见吧。”
秦安娘此时已泪流满面,她偏头望着平敬川,想要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
平敬川抬头望着月亮,他面上平静无波,可身体里却压抑着惊涛骇浪般的情感。他几次想要伸手帮她拭去面上的泪,却生生止住了。
他知道,没有办法给她一个未来,就不能轻易回应她的感情。
平熙看着他们,一个望月,一个望人。
若梨终于停止了哭泣,平熙掏出布巾递给她。
她一把接过,胡乱将眼泪鼻涕擦了一通。
“我这样是不是很丑。”若梨红肿着眼睛问我。
平熙很认真地观察她的眼睛、鼻子、嘴巴,笑着说:“是有点丑,不过我觉得挺可爱的。”
这样的你才是真实的你,平熙在心里默默说道。
若梨将布巾塞进衣襟里,说:“这个脏了,我洗好还给你。”
“你不怕我带走平敬川是为了杀他吗?”若梨调整好情绪又问。
“怕什么,既然躲不过,那就坦然面对。总会有出路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么多吗?”
平熙转头看着她,摇了摇头。
她定定地看着平熙,道:“你和我姐姐长得很像。有时我真的会恍惚,如果你不是年纪小,我当真会以为姐姐死而复生了......”
平熙愕然,原来自己前世是被当成替身了。
“你的姐姐,叫什么名字?”平熙有些颤抖地问。
“若华。”
果然,连名字都是人家的,平熙瞬间觉得浑身冰凉,自己的上一世活得就像个笑话。
“若华...如果我这次和你一起回去,你的主子会不会把我当作她的替身?”
“我...我不知道,或许会......要不你留在这,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你舍得放过我?把我带回去你的主子或许会很开心,保不准给你些赏赐。”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平熙的情绪有些激动,这些真相打破了她一直以来强装的镇定。
“平熙,你不要这么说。你不是谁的替代品,你是平熙啊!”若梨意识到平熙的情绪不太对,赶紧给她“顺毛”。
“曾经我们相处的日子里,你对我好是真心的,还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姐姐......”平熙有些丧气问道,她不知是在问眼前的若梨,还是在问前世的若梨。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平熙最信任的一直都是若梨。
若梨掰过平熙的脸,和她正面相对,认真地说道:“初见的时候我确实是因为你像姐姐而对你好,但和你相处下来,我发现你和姐姐不一样,她温和平顺,你坚韧赤诚,后来我对你好,是真心把你当作我的妹妹、我的朋友来对待。你说得对,斯人已逝,我要做的是珍惜当下的人事。”
平熙望着若梨的眼睛,一直以来积压在心中的苦闷终于如泄堤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
她紧紧抱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肆意发泄着。
若梨温柔地抚着平熙的头发,说道:“回了京,我会全力保护你们。你可以完全信任我。”
平熙胡乱点着头。
前世若梨也是这般护着平熙,只要平熙想做的,她会无条件信任她。今生,平熙想守住她的愿望,让她自由。
“若梨,你知道吗?以前我也有个很重要的朋友,她说她想要不被困住的人生,她说她想仗剑走天下,但是最终还是被永远困在厚厚的院墙之内。如果有来生,我会拼命让她自由的。”
若梨的手顿了顿,笑着说道:“如果她知道你是自由的,一定会为你高兴。”
平熙的笑僵在脸上,心中呢喃着:是啊,如果她知道我是自由的,她一定会很高兴。可惜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又转头望着若梨,默默叹了口气,眼前之人虽是若梨,却不是那个陪自己出生入死的若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