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
传闻,北燕王朝有一位女官,出身寒门,入宫只为谋生,却因一场眼缘被萧后收入后宫,常伴左右。
“这丫头眉眼清秀温蕴……倒像本宫多年不见的一位故人,瞧着合眼,从今往后便住在凰明宫罢。”
当年萧后一句话,彻底改变了一个孤女的一生。
无上荣光之宠,荣华富贵之命。
如今七年过去,那侍宠摇身一变成了朝野权臣女官,断案公正分明究极律法,上蒙恩至天子,下受敬于万民,帝后待其不薄,尤为萧后甚宠。
然身在深宫中如同身处水深火热之炼狱,名利声誉犹似一把浇油烧火滚烫的刀,刀刀刻骨,她更如此。
新雪洗旧宫,北燕的庆历年迎来第四年春。
沁风拂翠柳,与粼粼波光湖面相映,本是一番好景却惹得惊叫连连,引来附近巡视的侍卫们,很快人聚成堆。
这静心湖边,漂浮着一具女尸。
从衣饰品级来看简而精致,显而易见是后宫侍奉妃子的中上品侍女。
“好端端的怎会出了人命?三个月后就是大典,偏偏死在这段时间,真是……”一个有军衔的男人接到报信后慢吞吞赶来,“后宫的宫女何故在此?看门的人是瞎了眼吗?”
内外两宫以静心湖为地界,轮流派兵把手,不得命令和准允不可随意出入,后宫中人更难通行。
这样想来确有蹊跷,小小宫女竟会死在这儿。
无人接话,男人又自顾自的道:“没有一个人发现她何时出的内宫,莫不是在宫中活腻了,想去外边过快活日子?”
正当打捞尸体之际,忽然人群掀起荡荡云涌,众人如流水般绕开一条宽路来。
只见一年轻女子云锦红袍显楚腰,白鹤官帽将头发束得一丝不苟,一柄红玉腾蛇短刀佩在腰间,黑色长靴步履匆稳,身姿挺正,破开的轻风吹起她的裙角。
“卢审正来了!”有人低声道。
北燕授天一言攀凤成鹤。
便是眼前此女,卢照凌。
众人瞧见她来了各露面色,多数更显钦佩,尤为那些不经世事的宫女丫头们,比起某些骄奢淫逸的男人,她们更愿巴结卢照凌,至少不会吃亏。
从宫外办事回来的卢照凌恰巧路过此地,听到动静迅速带人赶来就听见男人不堪言语,不禁轻拧眉头。
“逃宫有违律法,轻则抓回处罚重则活活打死,这不至于让她只身犯险。况且若真是去宫外过逍遥日子,没必要往看守严规的静心湖跑,再者她身上无任何盘缠,很难视为逃宫。”
男人忽被一个女人有理有据勃回话,觉得有点挂不住面子,但又不好怼这位帝后双宠,便顺其道:“卢姑娘言之有理,不过我看如此妄下定论恐怕不妥。既是后宫妃子的侍女,为何死了没主子来寻呢?不奇怪吗?”
卢照凌也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察觉男人此话暗含几分针对,她索性保持沉默,蹲下来检查尸体,细检过后,道:“尸体轻微浮肿,没有太大异味,死的时间不算长。”
卢照凌字字琢磨着,手慢慢翻寻,突然又鬼使神差一样把尸体翻了个面,出乎意料的结局再次翻新。
宫女后背染满了血,几乎与她的桃粉襦裙融为一体,常人不多看几眼难以分辨,而常在案子探尸的卢照凌一看就知这湿透的衣裳掺着血。
她循着血源只找到一处伤口,刺穿皮肉深入骨髓,应是一刀致命,落水其次。
卢照凌:“她背上有刀口,死于谋杀,不是意外落水。”
男人哪想是这档子事儿,踱步过来看,意识到卢照凌所言非虚,也不敢率先定夺,吞吞吐吐让侍卫去禀报。
卢照凌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帕,擦净了手,“盖上白布,抬回审理院。”
男人拦住她,“慢着,你就这么抬着走了?我派去带信儿的人还没回来,卢姑娘要不再等等?”
审理院是宫中查案首府,大大小小案事皆经院之眼,卢照凌坐职审正也是有理带回尸体的,但男人这么一说也不无道理,她思量再三还是在此地侯信。
一阵急促轻快的脚步声在巷道中响起,卢照凌等人回头一看,表情微惊,立马分站两侧,垂首行礼,立耳恭听。
御林军为首之人雪发垂柳,面目是上了年纪的沧桑,却依然有几分精神气,他正是皇帝的亲信宦官,张公公。
死一个宫女不可能会把这位大人请来,事情背后估计牵扯不简单。
不等卢照凌回神,张公公已走到她跟前,肃面紧绷着,他低声道:“薛妃也死了,今早刚发现。这丫头也是薛妃的贴身侍女。”
这意料之外的消息让卢照凌瞳孔微颤,欲言又止。
妃子侍女惨死,主子不来寻人原来也死了,好一对苦命主仆。
张公公:“话不多说,宫内已经封锁消息,关押了薛妃身边所有下人。陛下要彻查此事,命你等查清此案。”
防止多嘴之人泄露出去惶惶人心,除审理院的宫人都被御林军带走暂扣。
卢照凌等人随张公公一路在宫道中蜿蜒曲折来至薛妃的寝殿,昔日辉煌经大火焚毁化作一滩尘埃,风声呜呜作响,像烟火飘渺的魂灵在低声哭诉。
渣堆残殿还留着翻寻尸体的痕迹,卢照凌定睛一看,殿外一行御林军排列站开,地上盖着三张白布,其中未遮之处能看见女子烧焦一半的缎衣华裳。
卢照凌过去蹲下,没有掀开白布,只是伸手替她擦拭手腕上蒙重尘的白玉镯子,一指洁光格外刺眼。
薛妃性格孤傲话少,爱玉不喜金,年轻时还愿博龙颜一笑,升妃后倒吃斋念佛起来不争不抢。
卢照凌也与她打过照面,甚至一同走游长明园喝茶,如今人死房空让她恍若隔世。
守立在侧的一位御林军看她动作缓慢明眼见悲,于心不忍,道:“卢审正……还是不要掀开白布的好。”
卢照凌知他出于善意提醒,只是越想这句话越是心生怜悯,但眼下之重是去案发地搜寻线索,也就没有掀开白布,转身没入滚滚尘烟中去。
这场不知出于意外还是他杀的案场,无人敢随意破坏,等审理院的人一来他们心里也多少有了底,跟着卢照凌上前耐心仔细搜查。
然踏入残宫的第一步,卢照凌觉得空中焚烟的气息与平常焚烧后的味道有所不同,却又无法说清这是什么味道。
卢照凌大致转了一圈,路过一地碎镜时,腥味扑鼻而来,她蹲下来查看,发现碎镜附近地上的血呈飙洒状,而这碎镜源于梳妆镜。
张公公瞧她面色异样,低声问:“卢姑娘可看出什么了?”
卢照凌皱眉,想了想还是开口:“卑职斗胆猜测,薛妃很可能死于他人之手。这地上的血分明是划开伤口飙洒而出,大火焚烧躯体不会如此。侍女被谋杀,薛妃的死必然不是巧合,很可能是……梳妆时被暗杀,那么凶手放火掩盖线索也合情合理。”
蛛丝马迹终究还是被卢照凌探到,张公公听完没有回应,她以为自己失言,回头看,张公公好似在闻什么。
卢照凌:“张公公您也闻出来了?”
张公公满目诧异,神情肃冷如窟,“这空气中竟有几分火药味儿。”
卢照凌身形微顿,“火药?”
卢照凌这才明白他为何这般反应。火药库在两年前就由皇帝交予长陵王殿下掌管,是为军中禁地,少有人知,更别提闻到,也难怪卢照凌说不上来是什么。
长陵王殿下弓子褚,是皇帝膝下盛宠的皇子之一,排行老三,性情清冷孤傲不喜圆滑,游刃有余于朝野沙场两方,十七岁时率手下八百铁骑击破四方叛军,一战威名摄敌千里,至今无敌敢犯。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世人美誉长陵王乃北燕天赐良物,骁勇善战庇佑了一方百姓,拥望极盛。
一年后边疆稳定,长陵王回归朝野受命掌管火药,一直以来从未差错。如今他手上的火药流失在凶案之地,既有嫌犯之疑,也有看守不严之罪。
若真是长陵王所为,恐怕不止轰动整个朝野,还会辜负北燕万民的捧望。
一道声音打破两人沉默的死寂,“报!薛妃尸身上发现有一封焚毁大半的密信,字迹依稀清楚,落款人……”侍卫看上去有些为难,声音小了下去。
张公公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还是道:“你且说下去,我不会怪罪。”
侍卫点头,快速环视身边一周,将密信呈递张公公。张公公接过一看,目光停留良久,然后偏给卢照凌瞧。卢照凌默念信上还算清晰的文字,看起来像是约人的。
阅毕,张公公的手抖了一下,对侍卫道:“你且退下,切勿声张。”
看来一切犯罪证据全指向长陵王,不论真凶与否,缉押已成必然。
御林军两个时辰才把废墟清理干净,尸体按规矩运停至审理院,待案子破完才可下葬,那封残信同理收入院内密柜中。
这件案子难办许多。是谁都不能是皇子,稍有扇风走火之形,便有谋权篡位之势,流言非人人掌控。薛妃好歹是陛下身边的人,位高权也重,她的死若与皇子有关,那便很容易扯到父子之间的不合来。
有一点不同,长陵王受尽千般万宠,便会让人遐想其有造反之意。
搜寻过后,薛妃寝殿被全面封锁。张公公离开前特地嘱咐卢照凌:“此事有些蹊跷,你要小心为上,有任何事只管捎信于我。记住,除你师父以外,不可借其他人之口传信。”
卢照凌谨记在心,回去的路上思绪不断。她始终觉得事情过于顺利,甚至是似人为的刻意,不过更多的是不太相信是长陵王所为。
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可实在想不到他杀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的理由。倘若有人陷害,这包天的胆子估摸只有其他皇子敢弄长陵王了。
这个猜想莫名在卢照凌心中出现,她忽而觉得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回想起张公公“小心为上”那句话,心下一紧。他毕竟在深宫中活了几十年,有些事察觉到不对,或许是真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