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留痕
苦守多日、精心布局却被搅黄,胳膊还受了一剑,崔晗之面色不愉。医官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嘱咐他近日务必小心,切不可让伤口沾水。
萧承矩在一旁干着急,恨不得朝地上绑着之人踹上两脚。若不是他,二郎怎会受伤!
周县丞周身被捆,口中也被堵得严严实实,此刻憋得面色潮红,双目瞪大,只能不停发出哼唧声。
伤口处理完毕,崔晗之命人撤了周县丞口中布头。萧承矩厉声问道:“说,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周县丞惶惶不安,惊恐道:“下官,下官只是在捉拿嫌犯。不知指挥使今日在此,冲撞了指挥使还连累您受伤,请指挥使责罚。”
“捉拿嫌犯?”崔晗之不紧不慢说道:“据本官所知,捉拿嫌犯乃是县尉之责,怎会由你代劳。还不如实招来!”
经不住崔晗之逼问,周县丞倒豆子般,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道出。
没多久,孙县令带人赶来。周县丞一个箭步跪在地上,哭嚎着求孙县令相救。
孙县令眉头微皱,抬脚绕过。见崔晗之神色郁郁,他心有不安问道:“崔指挥使,不知周县丞犯了何事?”
崔晗之抬了抬手,让周县丞自己说。他抽着气,断断续续讲出事情经过。
那日他偷偷截留消息,想提前抓获嫌犯,借此立功,挽回在县衙的地位。后来知晓了铁锅买家,他想着毕其功于一役,一次将买卖双方都抓获,蹲守了两天,这才发现胡都古的踪迹。
今日上门抓人却扑了个空,还扰乱了禁军办案计划,连累崔指挥受伤。周县丞追悔莫及,声泪俱下。
县衙家丑现于人前,孙县令臊得脸色通红。但为了不落个治下不力的名声,也只得捏着鼻子,替周县丞求情。
崔晗之沉默一会儿,大度表示不再追究,请孙县令独自入内堂,有事相商。
蒋玉南跟着看了趟热闹,见周县丞出了如此大丑,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可没过多久,她就真笑不出来了。
孙县令带着人马告辞,却单单让她留了下来,说是接下来一切听崔指挥调遣。
好不容易查出铁锅走私真相,如今周县丞又犯了事儿,正是转正的大好时机,她怎能错过。
“明府,我如今并非正式公门中人,拿着衙门薪水却留在禁军中,怕是不太好吧?”
孙县令当场允诺,明日就将她的正式任命文书送来,蒋玉南这才应下。
翌日,樊厉给她送来了正式文书,她这才得知当下全城戒严,搜寻北戎商人胡都古。
又过了两日,军营里呼啦啦押解了一人进来,蒋玉南认出正是那胡都古。当先的萧承矩一身凌冽,她刚朝人群迈了两步,就被其周身气势无形逼退,索性作罢。
反正如今人也抓着了,犯人自会有上官交涉收尾。这桩铁锅走私案总算是有了结果,她也可以放松放松了。
只是不知那崔指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呆了几日也无人理会,索性自娱自乐,权当带薪休假了。
乏了就睡、饿了就吃,这么奢侈地过了几日,一天夜里,蒋玉南突然被人从被窝中叫醒。等她醒过神来,已经坐在马车中出城了。
车外夜色笼罩,静谧无声,车内蒋玉南怨气冲天。
崔晗之闭目养神,缓缓开口,“此行路远,你可在车内暂作休息。”
对上他这张俊美的面容,蒋玉南一肚子的气,顿时卸了大半。她心中暗骂自己不争气,不过来都来了,她索性睁大眼睛多看几眼。
美色始终敌不过困意,等她再次醒来,马车已停在官道上。她掀开车窗,崔晗之、萧承矩两人正在不远处修整,一股烤肉香气隐隐飘了过来。
五脏庙发出呼唤,蒋玉南跳下马车,一路小跑来到两人身旁。
崔晗之转动手中烤架,撒上最后一把调料,刹时香气扑鼻,蒋玉南看得目不转睛、直咽口水。
“你小子有福了,二郎的烤兔可是一绝。”萧承矩笑着说道,随后拿出匕首切割分配。
蒋玉南有幸分到一块儿兔腿,肉质极嫩、入口即化,她狼吞虎咽下肚,不一会儿就把一块儿兔腿吃干抹净。
她抿了抿嘴,盯着盘中剩下的烤肉,意犹未尽。
“你小子身板看着小,饭量倒是不小。”萧承矩见状,又分她一块儿。蒋玉南连声谢过,吃完后还不忘把几根沾了烤肉的手指,舔巴干净。
再一看身旁的崔晗之,饶是吃得极快,也很有风度,不愧是出身高门大户。
蒋玉南打量四周,像是已经出了雄州地界。见此时气氛尚可,她问道:“崔指挥使,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不料,刚刚还和颜悦色的萧承矩,转眼就变了脸色。“吃你的东西,瞎打听什么?”
崔晗之倒是语气和缓,“事关机密,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机密?碰上这个词眼,准没好事。
蒋玉南心中一紧,也不知是不是今日猛尝荤腥太过,她腹中一阵剧痛,只得找个地方解燃眉之急。
萧承矩一脸嫌弃,“这小子本事不大,毛病还挺多。二郎,咱们真要带着他上路?他靠谱么?”
“承矩,蒋书吏是个姑娘家,你日后言行上注意些。”
“姑、姑娘!?”萧承矩一脸讶然,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双耳泛红。
崔晗之垂眸思索,并未注意。前几日他收到密信,一个月前太后寿宴,河北路盐铁转运使高望,进献了一座白玉观音像。这玉像足有半人高,通体晶莹,惹得寿宴上众人啧啧称奇。
太后却因此生疑。
因与北戎交战多年,河北路军需铁器需求量巨大。但其下辖府州,因战乱及南迁避祸等诸多原因,地方人口锐减。坑冶户岁课制难以推行,在朝廷默许下,河北路渐渐以召募制替代。
坑冶户即为矿区所在地,负责采掘和冶炼的人户。坑冶户需每年向朝廷上交定额矿石,此即为岁课制。
在转运使高望的建议下,河北路废岁课制,改行召募制。召募有能力的商户自行开采矿场,官府以约定的价格买下所产矿石,并对商户抽取铁税。
但因战事吃紧,地方税赋无法覆盖购买矿石所需资金,朝廷因此年年拨缴财政扶持。
高望年年哭穷,如今才休战不到半年,竟能拿出半人高的羊脂白玉观音像,令太后心声疑窦。因战事承平未久,河北地处险要,担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太后命他秘密调查此事。
崔晗之虽到雄州不久,也能看得出来榷场调节有度,又有孙县令力荐,想来这蒋书吏有几分本事。
蒋玉南回来时,萧承矩正在收拾烤架灭火。她上前打招呼,不想这人竟然一言不发,红着脸跑开了,像是有洪水猛兽追在身后一般。
她上下看了看自己,又抬起衣袖闻了闻,没什么味道啊!唉,大户人家,真是规矩多。她索性跑到风口,迎风吹了一会儿,直到崔晗之出声催促,才一路跑回马车。
虽是官道,这古代的马车也没少颠簸,一路急行,蒋玉南几乎要把内脏都吐空了。
几日后,总算是到了沧州。凭借在榷场和牙人打交道的经验,蒋玉南很快便寻到一处合适的宅院。
三人扮作南方来的富商,崔晗之是少东家,萧承矩和她分别是家丁与丫鬟。
她与萧承矩两人在城中大肆挥霍了几日,可谓一掷千金,出尽风头。沧州铁矿矿监总算上钩,收下了崔晗之的拜帖。
沧州拥有河北路最大的铁矿,连雄州铁器铁器所的军需,都要从这里运送,蒋玉南隐隐猜到了崔晗之的意图。
崔二郎名声在外,出发前她自告奋勇替他乔装打扮了一番。风华绝代的俏郎君,顿时变成了一个平庸之人,仍在人堆里都认不出来那种。
崔晗之打着承办矿场的由头,几番推杯换盏,刘矿监终于松了口,同意带他们去矿区见见世面。
在刘矿监带领下,三人顺利进入矿区。崔晗之带着萧承矩深入矿场,蒋玉南以体力不足为借口,留在外围观察。
路上碰见几拨刚从矿场下工的坑冶户,她借机打探矿场运行情况。
不久后,刘矿监带着崔晗之两人返回,随行还多了两名矿场当前的召募商户,几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三人回到租住的院中,互通今日见闻。
据刘矿监和那两名商户所言,此处铁矿含量丰富,又有官府兜底,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旷工们也表示,工期紧张,日日排班。整个矿场看起来一切正常,忙碌有序。
“若真有如此赚钱的门路,那些商户为何不闷声发财,反而要拉我们入伙呢?”蒋玉南提出疑问。
崔晗之点了点头,目光赞赏。“所以,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若是能拿到矿场的账册就好了,但他们如今是暗查,没有策应,一切还是要小心谨慎才是。
雁过留痕,高望若有贪腐,必定有民间积怨。崔晗之决定,走迂回路线,先从城中百姓处寻找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