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雷声隆隆,乌云笼罩整个临江城。
高楼台榭挂满了红灯笼,随风一吹荡起来呜呜直响。凡是有人途经此地也不由得摇头笑道,林府家大业大,妾生子的生辰也是大张旗鼓,宴请宾客,热闹非凡。
破空一响——
一柄长刀自庭院飞出,穿透其中一人钉死在门上,爆裂的眼珠透过门缝外的光暗了下去,嘴里的哀嚎来不及喊出便见了阎王。
周遭一静,又猛地喧闹起来。
少年将手中的漆黑玉珏朝天一扔,林府外再也听不见里头的动静。锁天罡一出,林府内金丹修士修为尽失,身上的符箓法器彻底没了作用。
这等魔器对付一处偏远的修仙小城已是足够。
从偏院走来的少年手持长剑,身后涌来十余魔物扑向众人,周围的哀嚎怒斥不过瞬间,凡是院中的人皆被屠戮干净。林檀的脸上不知道溅上谁的血,她来不及擦,气息不稳地扶住圆柱咳嗽起来。
这本来应当是庆贺她十五岁的生辰宴会,如今已是尸横遍地。突变来的太快,她只听到了父亲的怒斥——
“孽障尔敢!”
少年手腕一翻,毫不留情地用剑将人捅了个对穿,华服男子捂住止不住血的伤口跪倒在地,林檀踉跄着跑过去扶:“父亲……”
刚靠近了过去就被父亲沾血的手抓住猛地拖了下去,膝盖一痛,秀眉一皱又松开,她着急地去看男人的伤势,那伤口极深,林檀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四哥哥,你怎么敢……”她仰头怒目而斥,有气无力的声音显得毫无杀伤力,“那是父亲!”
“哦?”少年的声音温和清润,“六妹妹居然还记得我,真是稀奇。”
林府孩子众多,姬妾也多不胜数,由此可见……平日里的待遇也不尽相同。眼前的人林檀也只是在年关时见过两次,他每每坐在末端也不爱言语,只听闻他母亲生他时便死了,虽经历相似,但两人算不上熟悉。
林檀被问得一噎,又听他笑着开口:“这些年多亏了父亲的照拂苟活至今,今日也得好好报答父亲才是。”
“畜生……”林崇源的话刚说到一半,那柄长剑不知何时又划破了他的脖颈,血线喷洒在林檀的脸上,血腥滚烫的液体出现得突然,檀口微张愣在原地。
林崇源眼神一慌,如今他失了修为,那剑再深一厘便真的死了。
这是给他最后的机会。
眼皮下飞快转动,男人狼狈弯下脊骨大喊:“且慢!”
剑尖悬在他脖颈半寸处。
手腕一痛,林檀没反应过来人就被拉着往前带去,另一种手勉强撑在地面稳住身体,耳畔回荡着父亲急促的说话声:“檀儿的纯阴体予你有大益处,你尽管拿去!”
“……父亲?”
林檀还以为听错了,她僵硬着扭过脸望向刚刚还斥责少年的男人,却见他此刻不再疾言厉色,反而带着庆幸毫不留情地将她推至少年的面前。
“哦?”
喧闹消失不见,余光里只见那人竹青衣袍染了一圈红,黑靴一动,沉重而又缓慢地踩踏在血色里朝她逼近。
最后那鞋面落在了她的手旁。
一道黑影猛然冲向门边,还未触碰到门边就被啃食尸体的魔物发现,一口咬破后脑甩在主人的脚边。
男人甚至来不及痛嚎便被赶来的两只魔物撕扯成碎片,浓郁的血腥气散发开,林檀几欲作呕。
她认得那是父亲常来交往的修士,面白无须,是个长眉入鬓的美男子。偏偏那双眼多情似钩,偶尔被他扫过一眼那钩子却带了毒似的,看得人心慌。
和父亲提起此事时也被劝慰不必多心,林檀也只能回避同他碰面。
如今那魔物啃食得不成模样,血与灰尘黏腻在泛青的脸上,那双眼死死睁着似是不甘。
“若,若非纯阴体,我何必大费周章养着这病秧子?”林崇源从那具尸体上缓过神来,见他不信又指着面前死不瞑目的尸体急促辩解着,“此人便是合欢宗的二长老,我同他说好今日便将檀儿交予他,承诺事后予我一枚元婴丹助我渡劫,如今他已死那些话便做不得数了,檀儿可随你处置!”
跪趴在地面的林檀听不见旁的声音,唯有林崇源的话语回荡在耳边,原来……如此种种不过是一场交易?旁人都说父亲重情爱子,偏偏她也信了,多年来的濡慕如今化为根根尖刺扎入脊骨,半晌动弹不得。
手指死死抠入泥土里,眼窝滚烫。
忆起从前种种,她就是个笑话。
“这可不够……”
少年话音刚落,林崇源又将自己的芥子袋丢了过来,声音惊惶不已:“你母亲的东西都在芥子袋中,还有我这些年收集的——”
男人被扼住喉咙般,声音戛然而止。
满脸泪水的林檀缓缓侧过头,只见一柄漆黑长剑此刻穿透了男人的喉咙,毫无技巧与美观的杀戮仅仅是发泄,却也令人无比痛快。
弯腰将芥子袋塞在袖中,他的声音和平日并无不同甚至透出几分愉悦,少年脸庞如玉,眉目间的书卷气浓郁,细长眉眼无害地微耷着,仿佛这一切的屠戮与他无关一般,唇不点而红,一张一合间颇具迷惑性,“吵得耳朵疼。”
偌大庭院,如今只剩下林檀与始作俑者。
林檀沉默地与他对视着,骨节修长的苍白手指从席面上端来一盏酒递到了她的眼前。福寿延年的好酒染上了血色,林檀鼻尖瞬间萦绕着刺鼻的血腥气,少年温声开口:“祝贺你十五岁生辰。”
他们踩在被血浸湿的草地里,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血腥气。尸横遍地的宴会里,此时的祝贺显得无比荒诞。
林檀不知他是何意,颤巍着伸出双手接过酒杯一口闷下。她从小身子骨弱,便是滋养身体的酒也不能碰,这一口下去得又急,嗓子里又苦又呛,顿时咳得脸红脖子粗,却又拼命压下去,边哭边笑着,眼泪流了一脸。
她什么也没做错,她还年轻她不想死……
“好喝吗,六妹妹?”
林檀擦了泪无声点头,下巴骤然一痛,少年的手指捏住林檀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那张英姿温雅的脸庞神色一敛,便如那悲天悯人的佛像一时堕魔,透出几分说不出的戾气来,妖异鬼魅。
“那我的血呢?”话锋一转,林厌行笑着割开手掌塞到了她的口中,感觉不到痛似的死死箍住林檀的腰往她嘴里灌血,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喝了这么多年这次应该能尝出来吧,六妹妹?”
林檀方才还挣扎,却在尝到那熟悉的味道后身体猛地僵住,目露惊惧地望向他,这个味道——
她自出生便患有心疾,家主不知道从哪寻来了一个药方,每月喝上一碗就能保她无虞,只不过那药极难下咽,凑近便能闻到和人血不同的浓厚腥气。
那时不知道是什么药方,问父亲时每次都被搪塞了过去:“左右不过是些药材,檀儿忍一忍喝几年就好了。”
谁能想到是亲兄长的血,一喝就是十年?
少年见她变了脸色才松开她,附耳笑道:“靠着我的每月放血才活下来的妹妹,也是时候让我收回一些利息了。”
捉住林檀的手腕一扯,少年轻松将她扛在肩头。
“小子哪跑?!”
身后传来一声怒喝,林檀扭过头去看,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五个青衫男子,风姿特秀,衣着同那合欢宗的二长老相似,此刻步步逼近,不晓得从哪得了消息这么快赶来。
将少女往魔物怀里一抛,林厌行持剑向前不紧不慢地吩咐:“带她回魔宫。”
不等林檀反应魔物抱着她跃上墙往外跑,风刮得她眼睛睁不开,却听到了周围紧跟而来的脚步声,还没走多久,护住她的力道陡然一松,林檀睁开眼护住脑袋摔落而下,好在离地不高,她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停下。
还没等她爬起来,又是一股大力攥住了她的手腕强行被拖了起来,陌生男子眼带喜意地扫了她一眼:“觅影粉……你就是二长老说的纯阴体。”
是合欢宗的,林檀睁开眼与那男子对视上,对方虽皮相上佳但眼里透出的淫邪令人作呕,身体止不住地发颤,林檀挣扎不成,张开嘴狠狠咬向他的手背。
金丹修士何惧凡人这不痛不痒的啃咬,男子嗤笑蝼蚁无用之举,不过方才同林厌行对上受了伤,此时不愿再逗留。正欲离开身后有人袭来,他侧身一躲,来人欲抢纯阴体,他自然也不会放手。
“师弟我离金丹只差一步,若将此女让与我,日后师兄有何吩咐我必应承!”
“你我同为一宗,不如让师兄我进一阶,日后也可护你。”
这便是谈不拢了。两人眼里划过狠辣,谁都不愿意放手。
但终有一人落了下乘。
纯阴体稀有,便是宁愿毁了也不愿其他人得到。
男子悄然从袖中捏住一丸,趁其不备塞入林檀口中,不过须臾之间,林檀腹中绞痛不已,她望见持剑赶来的林厌行,猛然吐出一大口血。
本就身子骨弱,猛药一下身体彻底垮了下去。
合欢宗弟子见状弃她而去,却在瞬息间宛如被摄了魂魄般僵在原地,少年持剑而来,半跪在地半搂住她,毫不犹豫划破手掌抵在了林檀的嘴边。
“张口。”
为什么……还要救她?
腥气液体滴在口中并无什么作用,生机从身体里快速消逝,林檀知道自己真的要死了。
她抬起手握住了林厌行的手指摇了摇头,如今这点动作就耗费了她的所有力气。林檀咽下自喉咙涌出的腥气液体,热烫的泪水滚落在耳边,濒死之际她已看不清对方的样貌,唯有感知到宽大的手掌回握的力道。
怀里的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林厌行眼皮一耷看不清神色,将人抱起往外走去时,被定住的两人瞬间化为齑粉。
……
林檀是被疼醒的,身上汗水涔涔,一睁开眼窗边透着微亮。
一时间林檀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没死,恍惚着打量着这阿鼻地狱……和想象的不同,似乎有些过于亮堂。
再仔细一瞧,这熟悉的布置物件却是在她的房内。
上辈子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若非意外窥见了一丝被泄露的天机,她都不知道原来这方世界不过是仙人随意捏造的话本子。
十年被迫供血,她不过是一味激发林厌行灭门堕魔的引子,而她的大哥则是天道之子,为了从林厌行手中夺回心爱女子集齐整个修仙界对魔族进行讨伐,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杀了林厌行报了灭门之仇。
她望着尚且稚嫩的手掌,如今应当还未到15岁,林檀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耳边的心跳声如擂鼓。既然能重来一次,她怎么也不能任人摆布再走话本子里的老路,不论如何也得为自己的命搏上一把。
“小姐该起身了。”林檀还未完全回过神,贴身侍婢的突然出声令她警惕抬头。
绿蓉察觉不对,快步走来弯下腰检查林檀的身体,确定无碍后才替她擦拭着额头上的细汗,“小姐可是做噩梦了,瞧这一头的汗。”
放松下来的林檀点头,想到最后因病回家休养的绿蓉躲过一劫到底松了口气,此事荒诞又危险,若是被父亲察觉到异常或许会提前将自己送上别人的床吧?如此一想林檀更觉不妙,干脆将此事隐在心里没说出口。
还有时间,她劝慰自己。
“什么时辰了?”
绿蓉摸了摸林檀苍白的脸,顿时又心疼了起来:“卯时了,昨晚的药剩下小半还温着呢,小姐醒了便喝了罢?”
听到要喝药,林檀就浑身难受。
当时的场景似乎变得更为清晰了起来,温热血液被强行灌入口中的画面仿佛再次发生在眼前,她捂住嘴巴干呕,独有的腥气仿佛萦绕在鼻尖久久未散。绿蓉将熬好的药端过来,青瓷的碗壁荡着褐色的液体,凑近了看还冒着热气。
“小姐且忍一忍。”绿蓉哪里知道林檀见到了什么,只当是恶心这药才这副姿态,抬手替她顺了顺背,又将往后退的林檀拉了过来,苦口婆心地劝慰着,“为了身体小姐也得喝完,心疾若是犯了难受的还是您自个。”
说起这病林檀也是听旁人说的,娘亲怀着她的时候无意替家主挡了杯毒酒,那毒无色无味发作极快,没过两息便吐血不止,娘亲临死前拼命将她生下,林檀的命是保住了,但也患上了心疾的毛病,从小补药不断,多少大夫看了都说活不了几年。
直到她五岁时家主不知道从哪寻来了一个药方,说是每月喝上一碗就能保她无虞,只不过那药极难下咽,凑近便能闻到浓厚的腥气,本来想着喝习惯了就好,但直至现在依旧喝一次能难受两三日吃不下东西。
现在知道这么多年喝的都是人血,林檀看一眼都要呕出来。此刻更是心中排斥,但也不好直接拒绝,“先温着,我待会儿再喝。”
绿蓉叹了口气倒也没说什么,替她掖了掖被子让林檀睡个回笼觉。
一觉无梦。
“昨夜您睡下后家主命人送来了流萤裙,霓光坊只做出一条呢,保准您喜欢。”等到林檀起身,绿蓉将熏好的衣裙捧给她欣赏,又展开让她下床试试。
上辈子这条裙子送来林檀十二岁,看来回到了三年前。
林崇源这样的对待实则不过是为了让她放下戒心,任由他将自己卖了换元婴丹罢了。
林檀垂下的眼眸划过冷意,但为了不让绿蓉发现端倪还是走下床,踩在火精兽皮毛制成的绒毯上,瞥了一眼新出的那条流萤裙,张开手臂让绿蓉替她更衣。
霓光坊几天前就做出这么一条流萤裙,样式新颖还加了一层防御,走动起来步步生莲。林家家大业大,正妻无子,倒是底下的妾一个个接着,她母亲临死前被抬了平妻,她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不过……三姐姐林雯香一直缠着父亲要也没见松口,谁知道转头就送到她这里来。
惯会做这些来衬托他对自己不同,林檀没开口。
一会儿见了,十有八|九和上辈子那样用话刺她,偏偏林雯香又不肯服输,定要提起入仙门的事情炫耀一番。
说到仙门……上辈子她被测出不能修仙,唯有她与林厌行留在府中,说不定就有林崇源的手笔。
“今日是家主的生辰,家主喜爱小姐呢,这才差人送了衣裙过来,其他人想要都不给。”绿蓉说着熨帖的话,熟练地替她脱下衣裳换上,林檀的容貌已经长开,一瞧就是美人胚子,只是嘴唇泛白显得病恹恹的。
葱绿长裙衬得人嫩生生,抬手之间隐隐流光闪过,正值金秋,这条流萤裙触手生温,穿上刚刚好。
“小姐今日跟在家主身旁可得多说几句吉祥话,眼看着三小姐都要被家主送上仙门了,您还没个下文——”
她絮絮叨叨的,林檀听得耳朵都生了茧,连连点头敷衍着:“我晓得的。”
她背着绿蓉将药放进了自己的储物袋里,又怕被发现异样,只能衬绿蓉不注意在嘴上抹了点唇脂才看起来精神好些。
果然,绿蓉瞧见了她的神色才放下心来,替她梳妆时还念叨着家主的药方果然有用,又是让她多和家主说说话之类的,林檀一一应下,等出了院子拐了个弯,想着上一世遇到叽叽喳喳的林雯香烦了一路,这次特意挑小路走,谁能料到刚路过假山就听到前方一阵吵闹。
林檀探头一瞧,为首的二哥正踩着一片衣角笑骂着,周围的奴仆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看不到是谁跪在那里,又伸出点脖子看过去,才看清那人低眉敛目的侧脸。
——是林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