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林大夫见傅玉清走进来,示意她坐下。
傅玉清照做了。
她看了一眼林大夫面前的腕枕,毫不犹豫把手放了上去。
她动作之豁达坦然倒是让林大夫微微一愣。
这小娘子倒不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更有一分高门府邸的大家小姐们没有的直爽,莫不是他此前想错了?
那裴猎户怎么还元阳未泄?
他顿了一下,摸了摸胡须两指轻轻搭上开始诊脉。
待他摸清了脉象,脸色忽然肃穆了几分。
这小娘子的脉象,他倒是约莫知道为什么裴猎户元阳未泄了。
这脉象说得不好听,若不是花费个一年半载好生将养着,只怕是没几日就要去了!
他心中感慨,却也对这脉象如何造成的明了了几分。
沉默了略有几息,他收了手和蔼试探。
“小娘子对自己的身子骨,可心中有数?”
傅玉清收回手顺下袖口。
她坐得端正,自然没有错过林大夫的若有所思和肃穆。
看样子,她这身子骨应该是有些损耗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语气淡然。
“也不怕林大夫知晓,小女子原是罪臣之后,得圣上恩泽才逃过一劫。昨日夫君怜我才为了赎了罪,这身子骨我自然心中有数,林大夫有何诊断直言便是了。”
罪臣,赎身。
林大夫这才恍然,那他原先想得也是对的。
只是……
他看着傅玉清,却有一丝犹豫。
“不知小娘子可曾听说过,这心病还须心药医?”
傅玉清闻言脸上终于微微一变。
林大夫见她模样也微微叹了一口气。
不错。
这小娘子既是罪臣之后那便是在流放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原是高门里精心教养的贵女,一夜之间却过着连寻常百姓都不如的日子还接连奔波数月,身子骨自然亏损许多。
只是这身子上的毛病静养吃药便能医治,可这心神损耗才是最为难治。
他行医多年,自然知道这心病若是不去,这便再是如何吃药亦会百病缠身。
只这一点,就着实让他有些为难了。
林大夫心中所思所想,傅玉清何其聪慧?
她只数息就明白林大夫顾虑何在,心里对这位林大夫倒是生出几分敬意来。
天下医者众多,但如同林大夫这般的医者却是难得。
她思索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
“林大夫开药便是了,不若让我家夫君也一起进来听听,如何?”
林大夫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让裴猎户进来?这是为何?
他有些犹豫,但依旧出言低声提点。
“且告知小娘子,这裴猎户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我观两位虽有夫妻之名却未有夫妻之实,若是裴猎户知晓小娘子这身子骨……”
他倏地记起来方才忘了说那一忌,便小声叮嘱了。
“小娘子身子亏损伤了根基,最好是将养一年半载。这房事,自然也是急不得的。”
他是好意。
寻常女子嫁为人妇别说是房事要让夫君等一年半载,便是一年半载肚子里不见动静,都会被人在背后说上一些闲话。
那寻常男子娶妻更不过是为了床笫之事和继承香火,这小娘子本就伤了心神,若是那裴猎户知晓了对她心生不满,那他可就成了毁了这桩婚姻的恶人了。
林大夫心中自然不愿如此,可他却也明了——若真要好,还真该告诉裴猎户。
只是,太冒险了。
忌房事?
傅玉清何曾被人直白说起这些夫妻间的私事?
她面有羞意却依旧很快明白了林大夫的心思。
原是如此。
傅玉清玲珑心思,林大夫为何提点她用意何在?
不过是医者的用心良苦罢了。
只是……
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前睫羽如同蝴蝶上下翻飞,傅玉清至今依旧记得裴晦握着她的双手予她承诺。
他知她害怕,告诉她他们可以慢慢来,他们可以先做家人。
家人。
这两字对她来说数月前并不陌生,但如今却显得何其珍贵。
她与傅晚莺虽不是一母同胞,却也同是傅姓,可傅晚莺当她是家人否?
仇人也不外如是,她傅玉清如今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家人?
父亲和兄长们被圣人裁决,母亲得知后一头撞死。
至此,她再无亲人。
低着头,眼眸轻轻扫过自己有些皲裂粗糙的双手,傅玉清缓缓抬头露出一抹淡然而自信的笑。
“无妨,我与夫君本是一体,这个家确实没什么夫君不能知道的。”
林大夫见她果决,虽然心中犹豫却依旧答应了。
他想了想,“那便请小娘子自己去喊裴猎户进来吧。”
他还在给傅玉清选择。
傅玉清却嫣然一笑,只见她也不走出内堂倚在门口冲着裴晦招了招手示意。
那药童正看戏呢,就看见方才蔫了的大狗猛地摇起尾巴像是寻到了主人一样兴冲冲一头扎了进去。
他有些瞠目结舌旋即心里愤愤,这汉子真是白长了那么大个,居然是个惧内的。
丢人!
裴晦才不管丢不丢人呢。
他一看媳妇冲他招手立马冲了进来,还带进来了一阵风正正好冲了林大夫一脸。
“娘子,林大夫怎么说?你身体还好吗!”
他嘴上问的是傅玉清,看的也是傅玉清。
林大夫瞧见了只觉得又气又好笑,怎地他诺大个大夫在这裴猎户眼里就跟看不见是吧?
傅玉清也没想到他会直接扑进来,这架势她一时都找不出言语形容。
只是听着裴晦发问心中一暖,她下意识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安抚道。
“没什么大事,只是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就是了。”
林大夫立即朝她投过来一个不赞同的目光。
裴晦看了看媳妇,又看了看林大夫。
两人还在想他要说什么,裴晦忽然反手抓住傅玉清的手指轻轻拍了拍安抚意味更重。
“没关系的娘子,我年轻力壮挣钱不麻烦的,让林大夫说吧,咱们有病就要治才行。都说病要趁早看趁早医治,以后到老了才不会留下一身病痛,家里现在也不缺钱,你不要担心。”
傅玉清一怔。
她只觉得心底的暖意更重,竟像是涓涓泉眼变成小溪流汇聚成一条江河般来回涌动。
林大夫却忍不住忽然叫了一声好。
两人下意识望过去,林大夫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眼底却有一丝哀伤。
“裴猎户没想到竟然是个明白人,这话说得没错。不管是大病小病早些看了医治才是道理,不然要我们这些医者何用?”
他也曾见过不少人家为了节省些许铜板生生熬过那些病痛。
有时他甚至会出门义诊,可那些农户竟怕真诊断出什么毛病来而不肯轻易看病,便是汤药免了他们的也不愿意让自己真的‘有病’,这裴猎户今日之言却是难得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若是天下病患都有此觉悟,他们这些医者自然也不会见死不救全力以赴。
最起码不必眼睁睁看着有些病痛本就是几剂汤药便能治好,却最终轻易带走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林大夫赞叹过后看了一眼小娘子,心中大抵有些悟了。
看样子他与裴猎户认识有些时日,却不如这小娘子了解裴猎户。
裴猎户既是能说出这些话来,他便也不必担心那些话会影响这二人感情了。
当下林大夫严谨而认真地把诊断结果和治疗细节一一细说了。
他边说边沉吟着开了两剂方子递过来。
“这一张方子是小娘子这一月要吃的,每日将三碗水熬成一碗,一天两次饭后服用便可。”
裴晦一脸慎重接过来,然后看向另一张。
林大夫:“这一剂是药浴的方子,我观小娘子应是这几月在外奔波不易,身上也落下不少病痛。取了这方子每七日睡前好好泡上一个时辰,一月后再来我这诊断,我再为小娘子改方子。”
裴晦连忙应下来,他算了一算。
“一个月是吧?好,那我一个月之后再带娘子过来找林大夫你。”
他边说边把方子要小心翼翼收起来,那动作看起来说是视若珍宝也不过分。
林大夫见他动作,心中感慨着裴猎户往日交情不深今日一看方知为人品性竟是上佳。
他想了想,正好把需忌房事一事说了出来。
话音刚落,裴晦噌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他磕磕巴巴地看着林大夫,又看了看自家媳妇。
傅玉清虽然面有羞涩,却也正眼和他对视只等他反应。
裴晦红着脸,凑近和她咬起耳朵。
“娘、娘子,你知道了?”
古代的医生原来也这么直接的吗?
好、好像有点开放是怎么回事,真的不能一起写在方子上吗有点社死啊可恶!
傅玉清见他比自己还要羞涩,眼中波光粼粼脖颈轻点。
“嗯。”
裴晦默默掏出方子捂住脸。
好、好吧,也对。
毕竟媳妇才是当事人这个医生告诉当事夫妻没有毛病的。
他一脸羞答答,但很快又放下方子去抓傅玉清的手凑过去。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娘子,正好我们先谈个恋爱,我听说不谈恋爱的爱情都是不完整的。”
虽然他和媳妇一步到位直接成亲了,但是也可以先上车后补票对吧?
傅玉清心中微微一颤。
她虽是头一次听说恋爱一次,却不难从这二字品出其意。
更何况……
她目光深深看着身边被林大夫敲了一记笑骂裴晦藏着方子怎么抓药的男人,心中翻涌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说爱情。
原来在这人心里,他们竟不只是寻常的夫妻和家人,也还意味着会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