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
车轮轧过凸起石块,车身轻微抖动。
年似锦轻轻扶着车壁稳住身形,见来人是翠屏,眼中期待的光芒逐渐暗淡。
车帘又被掀起。
裹着干燥寒冷的风,萧檀钻了进来。
年似锦抬眸,脸色惨白,鼻头微红,目光潋滟看着他。
翠屏不知何时退了出去。
萧檀:“小姐。”
年似锦往旁挪了少许,拍拍身旁软垫,示意他坐过去。
他看着纤纤小手,指尖圆润,比手下上好的绸缎还要精致几分。
微微垂眸,乖巧坐下。
年似锦并未言语,闭眼养神。
两人都十分默契,他就是那镇宅的阎王,有他在,其他妖魔鬼怪不敢来犯。
沉沉睡着,她又做起了梦。
梦境里的她郁郁寡欢,连向来害怕的萧檀也不怕了。
一副爱谁谁,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气得萧檀摔门而出。
再次看到萧檀时,他的月袍沾了满满鲜血。
笑容灿烂,一把搂过梦境里的她,俯身在她耳边呢喃,“似锦,送你。”
手中被塞进一块黏糊滑腻的令牌,梦境里的她被吓得怔住。
待萧檀离去,梦境里的她扫了一眼,便扔在桌上,躲得远远。
周围都变得暗淡模糊,仅剩令牌孤零零,图腾非常眼熟。
像是见过的。
她捡青田时,青田衣服的图腾似乎就是这个。
她依稀记得那个逼真梦境中萧檀曾经灭了一个小宗门。
难道竟是青田出生地的?
她虽对那个宗门并无好感,也想细细确认一番。
手臂沉重,她往前伸手,抓到了那枚令牌。
不过,令牌触感十分奇怪。
她捏了一下,半软不硬的。
什么令牌是这般材质的?
耳边传来闷哼声。
手腕一紧,被一圈温热环着。
挣脱不开,倒是把自己挣醒了。
她睡觉一向不老实,睁眼时发现萧檀被她当做抱枕,也还算……正常。
左手被牢牢抓着,举在身前。
她手腕用力扭几下,还是没挣脱。
她用手肘撑起身子,抬眸,满眼疑惑看向他,撞上了他侵略性十足的视线,下意识低头躲开。
年似锦:!
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这个眼神她并不陌生,在梦里时常能见到。
可是,现在不是梦啊。
萧檀在限域生活过一段时间,并非什么都不懂。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眼前的人为何这般反应?
不是虚假的阿谀奉承,也不是被迫的百般无奈。
她脖颈修长,绯红色从雪白肌肤升起,视线往下时,被橘黄色挡住。
他心中升起不满。
碍事。
手腕传来的握力越来越重,年似锦低垂着头,眼风扫过萧檀腹前的弧度...
要命。
心中紧紧绷着一根弦,她浅浅呼吸着,觉得车内气氛都焦灼起来。
吹来一阵冷风,突来的寒意让她清醒几分,右手不自然地裹紧狐裘。
腕间力道倏然松开,年似锦急忙往后倒去,轻呼,“不可以!”
翠屏在车外候着,闻言掀开车帘,探进半个身子,“小姐,怎么了?”
空气安静半晌。
年似锦这才看清车内情况。
萧檀侧身拉着被吹起的车窗帘子,转头望着她,双眸清澈无辜。
一前一又两股视线犹如带着实质的温度,灼得她满脸通红。
她怎么。
怎么连这种事情都能误会?
果然要少做白日梦。
她端坐起身子,咳嗽两声,清下嗓子,“无事。”
翠屏探究的眼神在她身上游走,让她浑身不自在。
此时,有人匆忙来报。
是前方探路的护卫。
他骑着马,马蹄声规律,跟在马车旁。
年似锦轻轻撩起车窗帘子一角,眼神饱含感激之情,询问道,“怎么了?”
护卫挠头,颇有两份不好意思:受年老爷赏识,跟着年家出身入死多年,这是本职工作,也不必……这般感激。
面上一本正经,正嗓子回道,“小姐,前方有二三十具刺客尸体,身体还未完全冻僵,应当是不久前才被杀。”
年似锦略微沉吟,“有见到可疑的人吗?”
其他活物并未看到,一抹极快的棕色身影在纯白雪林中闪过,他只当是眼花亦或是山中小鹿。
“并未见着可以人影,不过有个极快的身影,属下不敢断定。”
他又道,“可能是山中小鹿。”
“山中小鹿”眉梢挑起,意味深长地看向护卫。
一个护卫便能捕捉到他的身影,看来年府还真是卧虎藏龙。
年似锦经过一番抉择,依旧决定按原计划赶路。
这是最近的官道,若是寻其他路径,指不定会有其他意外。
小插曲结束。
车外北风呼啸,车内空气寂静。
尴尬的气氛被驱了大半,依旧让人坐立不安。
年似锦睡足了觉,清醒之下的尴尬更加熬人。
萧檀平淡嗓音打破这诡异的安静,“小姐,你快死了。”
年似锦脑袋没办法消化这短短的一句话,“啊?”
萧檀神情认真,定定坐在一旁,黑色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她忽觉他是认真的。
什么局促不安、尴尬、羞赧的情绪一扫而空。
心下一沉。
“你如何知道的?”
萧檀俯身靠近,手掌轻轻覆上她的胸口。
“它已成熟,会通过血液慢慢渗进你的骨血中。”
年似锦呼吸一滞。
她觉得她像一个猎物,被捕猎者咬住脖颈,绝望得感受自己生命的一点点流失。
她太过震惊,一口气上不来,胸口堵得难受,忍不住想要咳嗽。
胸口这时传来一股霸道的暖流,把心口的不适压下。
萧檀坐直身子,收回手掌,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睁着无辜星目,乖巧道,“小姐可不要误会我,你体内的小虫子不关我事。”
年似锦这才反应过来,像是被掐指喉脖又倏然松开般,大口呼吸着。
掌心传来凉意,察觉手掌已被冷汗浸湿。
她没有说话,探究地看着萧檀。
萧檀垂眸,“小姐怀疑我。”
这是肯定句。
话语间满是委屈。
年似锦心头一梗。
若不是她现在身体还传来黏腻感,她还以为刚刚被吓之人是他。
这人...
算了。
先问清楚。
“你......”
“小姐从何得知曲舂炉这个效用,哪来的药方?”
那个药方是他在蛊房里,为了活命,一遍遍试出来的。
而曲舂炉则是提炼蛊虫毒性制毒药的蛊炉,除了他,从未有人用来熬药。
药方只有他从未告诉旁人,曲舂炉的制药用法也只有他知。
长睫投下一片阴翳,掩盖了他眼眸的戾气。
除非......
有人一直暗中跟着他,他还发现不了。
而她,为那人卖命。
亲爱的小姐啊,你们藏得可真好。
年似锦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并不觉得可以用谎言蒙混过去。
原不想回复,身旁这人的孤单寂寥气场太过明显,就差竖起一个牌子,上面提着“我很可怜”四个大字。
年似锦:......
身段好,长得好看的人真真容易让人心软。
她无奈开口,“一个高人告诉我的。”
“哪里的高人?”
年似锦避开视线,这人长得这般精致,还摆出这般无辜求知表情。
着实是…
有点犯规。
年似锦不愿骗他,毫无底气道,“梦里?”
她都觉得可笑,平白无故地相信梦中药方,里面还有为正道所不齿的曲舂炉。
萧檀并未相信,也不反驳。
手背慢慢抚平腿上衣袍褶皱。
她隐藏得真好。
毫无破绽。
——
年家本家。
“没成功?”
年轻瑶站起身来,“那是暗机阁的刺客,怎么可能杀不死年似锦呢?”
年轻劲锦衣玉带垂头站在一旁,“是埋伏时遇到半路杀出之人,派去是刺客全都被灭了口,具体细节并未得知。”
事情太过凑巧,年轻瑶气愤至极。
“废物!”
年轻瑶手掌重重拍在桌上,桌子噼里啪啦地碎成一地木块,指着跪在地上通信的暗卫怒骂,“要你们有何用!”
这是难得的机会,年似锦独自赶路,杀了她,把噬心蛊掏出来,可以推卸到强盗头上。
只要能把蛊成功收回,便可保本家地位。
偏偏接连失败,不仅没收回来,还惊动了段州年家。
段州年家的态度从息事宁人,变为如今不顾尊卑,何尝不是放出不愿再与本家维持和气的预警。
嘴角传来刺痛。
她更是烦闷。
连砸伤她嘴角的人都没能查出来。
这群人真是越来越废物!
传来急促脚步声,门外来人气喘嘘嘘,“属下有要事禀告。”
听他声音慌张,便知并非好事。
年轻劲望向门口,怒喝道,“滚进来。”
灰衣护卫刚进门,腿脚便软了下去,跪在地上。
“二院死了不少人,都是被整家被灭了口。”
年轻瑶闻言,曲膝半蹲捡起一块岁木片,在手中把玩,毫不在意道,“那边住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人,把他们都运到半路,伪装成被人劫杀便好。”
她顿了顿,继续道,“另外,千万别走漏风声,安排妥当后,把知情的都灭了,只有死人的嘴巴最严。”
话音刚落,手腕翻转,前来禀告的护卫额前深深插进一块碎木,几道鲜血顺着面中滑落,身体受力往后仰,倒了下去,掀起一阵灰尘。
“知了吗?”年轻瑶面目狰狞,转头对跪在地上的暗卫问道。
暗卫浑身绷紧,“是。”
——
日暮灰沉。
马车车轮吱呀碾上青石板路,回到了段州。
年似锦整理抬手整理头上掉落的碎发,重新把掉落的簪子插回发间。
“你怎知我快死了?”
“我对此略懂一二。”
听着萧檀无悲无喜的言语,表情也像是在讨论今日吃食般寻常。
虽长期体弱多病,在鬼门关徘徊数遍的她早已看淡生死,也不由得心中郁结。
好心好意教了这般久,怎的还是这幅冷硬心肠。
“我待你那么好,我死了,你去做个慈悲为怀的和尚可好?”
萧檀没有丝毫犹豫,薄唇轻阖,“好。”
年似锦玉指指着他,气得颤抖。
好啊,不仅没人情味,连说谎都不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