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府
————正文始————
龙朔五年,正值朱夏。
日光流火,正午的树荫苍翠抗不过晒,一颗颗蔫头耷脑。
院中四角置了冰鉴,几张竹帘虚掩处,内室中便又是一方清凉静室。
郑夫人坐在一张紫檀雕花矮塌上,端着一盏茶水正欲饮,便听身边的女儿朝她兴致冲冲。
“阿母,可是阿兄这回打算带表姐回来了?”
郑夫人待其他人严厉,对这个女儿却是溺爱的紧,将她养的早该是能出嫁的年岁,仍是单纯的紧,甚至此时仍不知有些话有些事不该乱说。
听到此话,郑夫人望向女儿,难得严肃:“此事与你说过多少次?你只当作不知,那些过往事更不准乱说。该如何说,叫恒儿自己与那乐氏说清楚.......”
卢锦薇说起自己的长嫂来,丝毫不见尊敬,反倒神情颇为不屑:“这有何不能说的,嫂子就是小肚量不能容人。连隔壁房二婶她们都常笑话我家府上,我阿兄可是侯爷,有哪家侯爷只守着一个夫人的......”
她话还没说完,便外院中女婢掀了帘匆忙进来通禀,“夫人,少夫人过来了。”
郑夫人方才还带笑意的眉眼顿时沉下来,示意女儿端坐好身子,这才慢悠悠对廊外打帘的侍女道:“叫她进来。”
顷刻,隔扇外光影蹁跹,有步摇玉珠碰撞声传来,卢锦薇抬眸,只见一双素手缓掀珠帘。
她收回的视线晚了一步,与那双眸对上。
那是一双茶褐色的眸,双瞳似剥云含雾,若秋水横波。恰到好处内勾外翘的眼尾,睫羽似生出羽翼的蝶,翕动间要从眼皮上扑腾飞出去。
乌发盘做低云髻,一身湘妃素软缎为夏衫,三尺五单罗纱裁作的新亮鹅黄披帛,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却精致的像是画中神女临光踏水而来。
饶是卢锦薇与这位嫂子朝夕相处,也止不住面上一阵晃神。
缘不得能如此得兄长喜爱,甚至为了她不惜与母亲屡屡作对——
“呦,阿嫂可是来了?才与母亲说起阿嫂.......”
乐嫣一听自己这位小姑的声儿,便知只怕方才婆母与小姑二人又不知说的自己什么坏话儿,偏偏一见面仍是一副亲密模样上前迎上来。
她心中冷笑两声,自己这位小姑旁的不学,却学了婆母那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乐嫣习惯午憩,这日才刚刚合衣躺下,便被郑夫人差人唤来,来到她院中在廊下等了好一会儿,外边炎热的天,只片功夫便叫她生出一生香汗来。
她面上不显,心平气和与卢锦薇见了礼,又敛袖上前与郑夫人请安。
“母亲寻我?”
郑夫人年轻的时候约莫也是个美人,不然定生不出卢恒那般美姿仪的儿子,怎奈常年绷着脸,时不时蹙眉的缘故,眉宇间的川纹与鼻翼延下两条纹,显得倨傲刻板。平素更喜着深褐,宝蓝之色的衣袍,更显老气横秋。
如此,她眸光落在乐嫣那身奢靡轻薄的衣裙料子上,总觉颇为刺眼。
见她袖口微挽,浮露一截细白腕子,一对碧玉镯子在皓腕上漾来漾去,再看她双腮粉红,眼波流转,果真如女儿说的,哪里有几分贤良大家夫人的模样?
郑夫人本想训斥乐嫣两句,转头想到正事儿,当即连乐嫣也懒得再看,“天气热,我原不想叫你这孩子特意跑一趟。只因今儿个收到二郎家信......”
每日早晨信差送信,如何能晚到了此刻才来送?今早乐嫣来请安时许是忘了说,晌午也不来寻她,偏偏她中午小睡,便挑着时辰将她唤来。
这只怕不是为了什么书信,是挑着时候来磋磨自己的。
乐嫣心中腹诽,面上却不能显露出来,事关丈夫她再是着急只得压着心思着急询问。
“二郎何故行程晚了小半月?”
淮阳侯卢恒,族中行二,世人称一声二郎君。
永川府卢家尚有几位辈分高的老夫人,连寡居的郑夫人都做不得老夫人,是以虽然卢恒做了侯爷,府上人都习惯称呼乐嫣一句二少夫人。
郑夫人面上牵起点点叫乐嫣看不明白的意味,她轻描淡写道:“左右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我儿恰巧经过江东,我叫他顺道将我那独居娘家的女侄接过来。玉珠可怜,年纪轻轻的父母亡故,如今无人可依,日后就叫她陪同我们一道入京居住吧。都是些至亲的表兄妹,能帮衬上一把便帮衬上一把......你说,是吧?”
郑夫人说到此处,一双微微耷拉的眉眼朝她看过来,乐嫣惊诧之余又觉得好笑的紧,郑夫人决定的事儿,是她能拒绝的?
至于什么玉珠姑娘?
玉珠是谁,她并不知晓。
可她十五岁嫁来这永川府,两年间纵使没有刻意去探听也隐隐知晓,郑夫人曾经有一个生的十分漂亮乖巧的侄女,就养在膝下,后面不知缘故才回了郑家。
郑家前段时日又传来郑家舅父病故的噩耗,如今那表姑娘竟是要回卢府来?
乐嫣满是心事,对着郑夫人这般的态度,自然说不出旁的话来。
郑夫人见乐嫣柔顺倒也没为难她,只是又是一番朝着乐嫣耳提面命,眼见西落霞光玉映,将半边染透,才挥挥手叫儿媳退下。
……
乐嫣以手背遮着额抵挡起热气,迈过台阶,暮色似洒金般往她身上投来大片绚丽光彩,她见乳母守在院前张望的样子,当即唇角扬起笑,提着裙迎过去。
“乳娘。”
乐嫣自从母亲去后,便将乳母当成自己的娘,回了自己院子,见到乳母,她才觉得心中踏实许多,连疲惫都去了干净。
“娘子怎的这般晚才回?”
与她一道从郑夫人院中回来的婢女守意忍不住抱怨:“那位您又不是不知,恨不得咱们娘子一日十二时辰去操劳着不得空闲。侯爷也真是,往郑夫人处去了书信,却不给娘子这写一封,猛不丁又听郑夫人说,二爷去接个什么表小姐回来......”
乐嫣竖起眉,眼光瞥向守意。
这丫头是一群贴身婢女里年岁最小的,比同是贴身女使的春澜都小了四五岁,更比乐嫣都小了两岁。
才十六的丫头,一群丫头里最是贪嘴,往日里最是好吃,身子倒算不得胖,一张脸圆的像个饼儿,往日瞧着喜庆,她也宠的紧。
这才养出这副炮仗脾气。
守意素来言语无忌惯了,如今被主子一瞪,只得委屈巴巴的闭上了嘴。
乐嫣迈入内室去玫瑰榻上坐下,她心里压着事儿,也含糊着不想叫珍娘操心:“无非是说起二爷升迁一事罢了。”
珍娘压下那什么表小姐的话不提,娘子与姑爷恩爱,这两年郑夫人作妖不少,哪回不是气势汹汹最后没了后续的?何必叫这等事儿破坏了情绪。
她一听入京,当即面露喜色:“这可是好事儿。您母亲,当今圣上都要称呼一声长姊,论者理儿,您都该唤当今圣上一声舅舅的。回了京城,夫人想耍婆母的身份,也总要掂量着些!”
珍娘厌恶郑夫人早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乐嫣的母亲自幼养在高太后膝下,是先帝爷亲封的公主。封地更是诸多长公主里头一份。
卢家虽是国侯门楣,治下却不过堪堪八百户,更不提前些年卢恒父亲参与党派之争险些除爵的事儿。
当年上门求娶乐嫣的王孙贵胄不知凡几。若非郑夫人对着长公主鞍前马后,又对小主子一副视若亲女的模样,长公主如何会舍得将小主子外嫁来永川府?
偏偏这郑夫人却还一副小人得志嘴脸,明明是以前求来的儿媳妇,如今却时常耍起婆母的威风来!
珍娘却并没瞧见,乐嫣因她这句话,面上隐隐泛出僵硬黯然来。
***
这晚乐嫣辗转反侧,许久难眠。
她中途又起床点了蜡烛,捡着上回没绣完的香囊打发时间,直到升起困意才沉沉睡下。
翌日天才蒙蒙亮,她便被婢女唤醒,道是侯爷回府了。
南边打仗,阻了官道,卢恒的家信只怕因此来的晚了。
府外响彻一阵马蹄,来报信的护卫便赶来府门前。
“快去传信给夫人少夫人!”
“侯爷入城了!”
琅玕苑离的远,乐嫣梳妆完赶到时郑夫人已等了好一会儿。
郑夫人略瞥她两眼,见此时人来人往不好多说,也只能耷拉着眼皮默不作声。
乐嫣静静候在郑夫人身后,亦是垂头不语。
一群人没等几时,一辆青蓬马车缓缓停驻在卢府门前。
天开始乌沉沉的,透出些风雨欲来的意味。
乐嫣眼眨也不眨,直瞧着一袭青苍袍衫从马车中划出,一个清瘦而又挺拔的身影迈下马车。
那人站在仍有些灰蒙蒙的天光下,仍衬的面如冠玉,清俊庄重,人群中极为显眼。
卢恒跨入门槛,行至郑夫人面前请罪,声音清冷面色从容:“儿子不孝,竟叫母亲亲自来迎。”
“好孩子,好孩子,回来就好......”郑夫人抹着眼泪将人搀扶起来。
卢恒眸光梭巡间,仿佛无意识的穿越人群,朝着人后的乐嫣看来,在遇到她时,眼中浮光隐现。
一别半载,情深意重却不便说出口,二人间隔着郑夫人,只能装作无意间触碰上几眼。
见卢恒还穿着临走时自己做的那身夏袍,当时合身的衣袍如今穿着腰身却有几分宽大,可见是这一路疲惫清瘦了许多。
乐嫣心中生出点点酸涩来,正想说话,余光倏然见卢恒身后的马车中阖起的车帘被一双素手微微掀开,露出一张憔悴芙蓉面来。
那娘子娉娉袅袅由着婢女搀扶走下马车,约莫十七八岁,在这大徵女子早该出嫁的年岁,竟是还梳着未出阁的鬟髻。
乐嫣怔忪一瞬,见周边婢女小厮投在她面上的目光都多出几分嘲谑讥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