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
落后几步从马车上往外搬行囊的春澜与守意二人望着疾驰而过的队伍,匆忙围过来,却也只堪堪扶住乐嫣摇摇欲坠的身子。
谁曾想在这处荒野,遇到如此阵仗?
乐嫣渐渐恢复神色,将自己染了泥尘的帷幔重新戴上,遮掩住这幅相貌。
听春澜几个猜测起这群人,她闻言亦是心中有了猜测。
骑术精湛,举止有素,许是这密州折冲府卫吧。
当朝数百折冲府,乱世时,这群折冲府卫便是杀人的刀,盛世时,这群府卫便有些叫人捉摸不透了——
一行人收拢行装,就这般一路踏入驿站。
驿站果不其然,比几人设想的还要简陋。
连店主都比起旁处的多了几分无赖,见一行人来,坐在柜台连屁股都懒得挪动。
一双眼上下梭巡乐嫣一番,见这娘子头戴帷幕,帷幕之下露出的一小节衣裙,虽是染了泥水也能瞧出不同寻常的布料。
他当即眼睛也不睁的狮子大开口。
“上房一间五两银子,贵客想要几间房?”
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乐嫣早没心思理会这些,二楼上房总共也才三间,一间还没收拾出来,乐嫣只去瞧了眼就蹙起眉头,心生嫌弃。
这绝对是她住过的最差的住所。
不过如今也没了选择的余地,乐嫣吩咐春澜定下两件上房,叫女眷们挨在一起住着,马夫同朱子在楼下住着,有事情随叫随到倒也方便。
一日风霜,一日颠簸,几人来了驿站前前后后收拾许久,春澜重新换过被褥床铺。守意打来温水,伺候乐嫣沐浴。
几人忙碌了半晌,直到天彻底暗了,早就是满身疲惫。
乐嫣也是心生不忍,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吩咐二人回去歇息,不用伺候她了。只守意如何也不放心乐嫣一人,强撑着疲惫跑来塌边打地铺给她守夜。
两个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哪有什么避讳的,乐嫣把她叫上床,二人头对脚睡着,一张床倒也宽敞的很。
她披散着头发等着头发干透,身边的守意已经是半梦半醒的呢喃:“娘子,明早吃什么?”
守意眼睛困得只能睁开一条缝儿,乐嫣还没回话呢,便见到那道缝儿也闭紧了,在自己耳边打起鼾来。
乐嫣止不住笑了起来,见她那副没心没肺的睡姿,心底生出许多羡慕来。
沾床就睡,以前她也能的。
后面心里的事儿多了,连睡眠也变得浅了许多......
乐嫣怅然半晌,等到头发都干透了,才合衣躺下睡觉。
明明是夏日里,天气却又冷又潮。
窗外大雨滂沱,闪雷划过苍穹闪烁着银光。苍穹似是被方才的惊雷打破了道口子,无数雨水如断线珠帘,倾泻而下。
黑夜同湿冷混在一块儿,四周巍峨森然。雷鸣一声声,俯冲而来。
朝她耳畔重重捶下。
似是深渊中狰狞的猛兽,苏醒过来。
轰隆——
黑夜中,乐嫣仿佛是回到了那个回京待嫁的下午。
她也是这般,太后赐下香池,她前去洗浴......
乐嫣唇畔苍白,连肩头都随着那道雷声颤栗起来,她猛地从床榻上惊坐而起。
雷雨中隐隐有马蹄声。
闷厚的响声,似乎踏破雨水而来。
乐嫣第一反应是卢恒回来了——
她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没有叫醒身边睡得深沉的守意只自己仓促跑下楼。
她想,这般雷雨天,他是怕自己发火,才连夜赶回来么......
失望也来的这般快,她推开房门,穿过楼梯拐角,却不想自己又见到了那个人。
那道身影似是刚从滂沱大雨中走进来,面容隐匿在黑暗中瞧的不分明,只显气质肃沉冷冽。窗外忽的一道电闪,闪光于他身影上勾勒出一道轮廓分明的线。
他的腿修长紧实,慢慢走进,那是一张隐匿于黑暗中,却仍能瞧出立挺深邃的面孔。
那人似有所决,抬起眼帘,如刀锋寒冽的眸地朝楼梯转角处射去,准确无误的捕捉到了暗中的身影。
只见黄木阶梯转角处,一只素白细手执着烛台,尖尖下颌低垂着,双睫微垂乌发半遮面容。
那乌鸦鸦垂落臀间的发,软罗轻纱衣罩体,烛光映上碧罗裙上,只显得素腰不盈一握。
身段柔软纤细,似一枝易折的柳条儿。
殷瞻眼眸冷肃下来,脱去湿衣的指节顿住。
二人间四目相对,罕见的凝固一瞬,便见那娘子一副失落模样,捉着曳地的裙摆,踩着木梯咚咚咚的返身跑回楼上。
那像是软肉踩着地板的声音。
他睽睽眼光落过去,只见发皱的花裙下,竟露出一只玲珑剔透,肉绵绵的足。
白玉一般,白的晃人眼。
一日间见她两次,皆是这番媚惑之姿,是否蓄意为之?
......
乐嫣失落之下跑回房间,重重的将门闩落上,回想起又见到的那个男人,叫她心中惴惴难安。
她支起耳朵听着楼下声响,雷雨间隙里,隐约能听见店主吆喝招客的声儿,截然不同于白日的趾高气昂。饶是隔着门窗,她也能听出楼下店主的卑躬屈膝,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
忆起傍晚前自己一群人来时,店主满脸不耐连热水都不愿多给一盆的恶态,乐嫣止不住幸灾乐祸起来。
欺软怕硬的人罢了,遇到硬骨头,就现出原形了。
可这般深更半夜,又遇到这等凶狠的人,谁又比谁好到哪儿去?她甚至惊骇的不敢闭眼,甚至想着要不要将楼下的朱子阿三一同喊起来?
可转念又想,许是自己想多了呢,那人白日又不是没见过自己,还不是扭头就走了?
乐嫣这夜辗转反侧,身侧是睡得雷打不动的守意,外边是电闪雷鸣滂沱暴雨,只叫她一人挣扎在恐慌里,许久不敢闭眼。
直到深更半夜,乐嫣听着耳畔的惊雷雨水,双肩止不住瑟瑟发抖。
她明明恼恨卢恒恼恨的无以复加,甚至白日里恨不得咒起他来。可现在仍是止不住想,若是他在这里,自己定然就不害怕了,自己定然敢闭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觉......
乐嫣几乎是度日如年的盼着他早些回来。也不知过去多久,她才勉强睡去。
这夜也不知是梦还是想的太多,她脑海中断断续续闪过许多片段。
她甚至又梦到离世的母亲。
梦到母亲气若游丝的那张脸。
母亲临终前多有不舍,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眸中噙着泪,唤她:“鸾鸾,母亲对不起你......”
乐嫣不明白,为何母亲会说这种话,母亲许是觉得亏欠了她,可明明她已经是竭尽所能了......
乐嫣的娘亲,是天之娇女。
前朝末年,国君荒淫无道,时不假年,胡人南下夺取城池,诸王相继反之。
太祖彼时也不过是北地一方诸侯,家中世代驻守兴州府为将,镇守要塞抵抗北胡入侵。
眼看朝中奸佞横行,九州山河破碎,白骨露野,太祖痛定思痛索性扯旗造之。
太祖英杰,膝下几个儿子亦是骁勇善战之辈,连战皆捷,数年间破了数州,攻下前朝半壁江山。
前朝天凤十四年,太祖义子康献王孤军深入不幸身陨战场,厄运接踵而来,康献王之妻产后血崩而死。
太祖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之下,便将才出生的善化抱来祖宅,亲自赐下名姓,交给妻子抚养。
善化的前半生不算顺遂,未出生父亲战死,甫一落生又没了母亲,孩童时正值乱世之中,纵衣食无忧却也吃尽颠沛流离的苦楚。
好在,后来大徵江山立下,此后的善化长公主应当算是一路顺遂了,封地赏赐凌驾于一应公主之上,更是得两朝天子看承照拂。
唯一欠缺的便是婚姻一事了。
她与驸马婚姻不合的笑话,早已是天下皆知。
打从乐嫣记事起,便是母亲带着她在上京的公主府独居,而父亲则是与婢妾之流住在一墙之隔的乐府。
哪家的驸马能做的如乐蛟这般痛快的?摊上了世间最温和贤良的公主,半点不嫉妒他婚前的风流,只盼着二人能婚后和睦相处,有了女儿后更是委曲求全为了乐嫣一次次忍让。
更是在先帝责问起驸马时,善化都替驸马说尽好话。后来才彻底凉了心,才带着女儿独自奔走封地,与驸马不复相见。
可纵是如此,乐嫣记忆中,母亲也从不曾对自己说过一句父亲的坏话。
这般温柔宽和的公主,临走前叫她忧心不下的便是唯一的女儿了。
善化长公主原先并不看重卢恒,奈何身体日益不济,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忧心自己亡故后女儿举目无亲,她便只能应下这桩婚事。
以往的乐嫣是因为离得远,又或许是过世的母亲反复劝说她不要与父族闹得太过,她才一直这般掩耳盗铃。
可这日,乐嫣心中压抑许多年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
她想了许多许多,仍是想不明白......
那般贤惠温柔的母亲,委屈隐忍了一辈子,最终又得来了什么?
只不过是叫自己心思郁结,早早离世罢了。
可旁的人呢?
他们不会有丝毫的愧疚之心,他们仍就活得好好的。锦衣玉食,儿女成群,叫人艳羡......
母亲那般的委曲求全?许是为了自己。
那自己呢?
自己所求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