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海城与天沐城（十八）
响雷震震，狂风骤雨急降。
豆粒大的雨水落在砖瓦上宛如扔下了一颗颗的珍珠，修先有了动作。
被囚禁在海底多年，他受够了暗无天日的黑暗与死寂，站起身来去点了一盏烛火。
明灭的火焰随着窜进来的风飘摇着，而修正保持着点燃烛火背对着渔女的姿势，他的目光只聚在那一团小小的红色火苗上。
他语气依旧轻，“小鱼……不喜欢吗？”
有那么一瞬间，段仙桃以为修说的还是那些糕点，但渔女却接上了他的话，“我从未问过你是谁，对你的从前也毫不过问，但你对我却是一清二楚，你要与我讲讲你的身份吗？”
“身份？”
段仙桃也吊起心，她也想知晓这个人究竟是谁。
修端着烛火走过来，稳稳地将烛台放在桌上，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了几颗夜明珠，也安静地躺在桌上。
如玉般的惨白光辉中，渔女将他的脸看得越发清晰，一如当初她在海底见到他的第一面。
美丽的，神圣的。
她以为她带出的会是个神明，是个美丽之物，却不想是个包裹在花蕊中的毒蜂，盘踞在珊瑚下的毒蛇。
渔女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道：“将你做的事情都说出来。”
这次修答得很快，他神色恹恹，戳着打开油纸布的糕点，粘腻了一指尖，他说：“我将我的子民带给你的子民，让他们能够过上更好的生活不好吗？”
“至于纤云香，”他唇角勾勾，“我与你闻了不是都没事吗？只有意志不坚定的人才会被它操控。”
渔女的表情愈加严肃，然后她就看见修突然凑近了她，在她脖颈边轻轻一嗅，他说：“而且，那些全部都是以你的名义做的，那些人越发爱戴你，敬仰你，也不好吗？”
渔女的瞳孔一缩，她想起自己出现让那些百姓停止使用纤云香后他们的表情……
原来，还是以她的名义。
渔女将修推开，她语气沉静：“所以，你对你的‘子民’就没半点珍惜？”
修弯唇，明眸善睐：“在我心中，你才是最珍贵的。”
渔女闭了闭眼，“你的那些‘子民’被拔鳞抽筋，那群无辜的百姓自相残杀，你就没有丁点难受的感觉吗？”
修说：“难受吗？没有。”
“你知道这次城主邀请你去皇城做什么吗？”
“做什么？”
修低头一笑，“人类都是贪婪的，那些皇族竟然想私吞了纤云香。”他目光凝在一点，恰好是段仙桃站的位置，段仙桃浑身一颤，怔了半息，随即才反应过来他看不见自己的。
她换了个位置站着，而修的目光却停留在墙角，“纤云香也是有好处的，让人正视自己的欲望，帮助你收拢实现自己的欲望，小鱼，这样不好吗？”
“不好！”
渔女斥道：“你难道不知道人命关天吗？那些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
修摇摇头，“我的确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需要，纤云香对我来说勾勾手指就能做到，我帮助了那些人，小鱼，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渔女胸膛起伏，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了，他们有各自的固执。
她从不去管其他人的生死，但她也不漠视生死，遇到被野兽追赶或者坠海的人，她会出手救下他们；遇到弱肉强食或者敌对报复的人，她不会出手干扰。
而修，他遇见被野兽追赶的人，会故意让那人被绊倒，遇见坠海的人便让他们抽筋；遇见报复便出手干脆，全部解决。
他是一个以恶为乐的人，从前渔女只觉得他无情无心，让他多融入便好了，没想到他竟是从未改变。
渔女沉默良久，而修也安静，等待着她再次开口。
烛火噼啪一声。
而紧接着渔女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颤，“你走吧。”她说。
有什么东西碎开的声音。
是修捏碎了夜明珠，碎片扎进了他的掌心，而他毫无所觉，他语气头一次阴沉如墨，“你要赶我走？”
他瞳孔漆黑，温和的表情隐隐狰狞，汩汩的鲜血也从他掌心，从桌上缓缓流淌，嘀嗒落下，与雨声共鸣。
“……是。”
渔女闻到了属于修的鲜血的味道，淡淡的血气与香，她狠下心：“你走吧，从此别再回来这里了，纤云香的事情我会解决。”
“你要赶我走。”
“你竟然要赶我走，还要我永远不要回来！！”
修的语气一声高过一声，“你不要我了吗！！——”
“因为纤云香，因为那些与我们无关的人，你要赶我走？！”
他站起来，有种要发疯的前兆，快步走到渔女面前，却又不触碰她，他眼睛盯着她的，语气狠道：“你真的要我走？”
渔女的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他，两个人的眼中都有什么东西破碎，但却无人知道那是什么。
“是。”
她轻轻吐出那个字。
修一下松了浑身的气力，犹如一柄万钧之锤当空砸向他，在被众神围困封印的时候，他也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他身子后退，发丝垂到肩前，“我们相识了许多年吧……”
这些年在他的生命中实在太短暂，也太渺小，他倏地站直了身子，极其冷静地将手掌中扎进的那些还发着亮光的夜明珠碎片一片片拔下，清脆的玉片声随着他的动作一片片落到地上。
这些声音，全部清晰无比地敲击在了两人心中。
“小鱼，”修抬起头：“是你，让我走的。”他一字一字道，然后再不留恋地转身，整个人投入雨幕，消失在雨海。
……
许久，渔女才像是有了五感一般渐渐蜷了蜷指尖，段仙桃站在门口，她早就看不见修了，而渔女却一直僵持在这个动作，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日子又是一天天过去，渔女像是生命中从未出现过修一般，她每日都会去收回一些纤云香，将它们摧毁，每日又与许多人说这纤云香的害处，事情好像在好转。
段仙桃也日日陪伴在渔女身边，看她的容貌日渐憔悴。她拨弄着手上的手链，不知道这个回忆还有多久。
手链微微闪烁，像是回应着她。
修再也没出现，但这不代表他并不会彰显他的存在感。
在听到有不少人偷偷去捕猎人鱼而尸骨未存时，渔女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修。
不过她并没有去管，她只是又去提醒，不要再去做纤云香。
终于，在这日，有人开始反抗了。
“凭什么不让做！”
“那些都是恶兽，我们拔了他们的鳞片做成香有什么不好？”
“你不是神吗？你去将那些恶兽全给杀了先替那些死去的人报仇！”
“纤云香不是毒药，它能救我的命！”
“从前我胆小，陈家的恶少欺辱我妻子，因为纤云香，因为它我才敢提起屠刀，杀了陈家全府。”
“纤云香是个好东西！！”
渔女身形一顿，但随即她就冷静下来，看向那个说杀了陈家一家的人，那人身上已经有隐约成型的魔气，已然是将死之兆，她说道：“你已经被纤云香控制了心神。”
蓦地，一块石头扔到她的身上。
段仙桃目光一滞，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她下意识地想挡在渔女身前，然后石子穿透了她，再次砸到渔女的身上。
接着，许许多多个小石子，小贝壳都砸到了渔女身上。
“你算什么神？！”
“你不是神！你不能满足我们的心愿！纤云香能！！”
……
渔女前面无数天的劝告全成了徒劳无功，这群人就是一盘散沙。
那日，渔女不知道被那些人砸了多久才离开的，她明明可以走的，却一步没动，安静地任他们砸。
她真的做错了吗？
段仙桃跟在渔女身旁，渔女姣好的容貌被石子刮出血痕，一步步走得沉重。
这些看样子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不知道是修的手笔，还是说是整个香海城亦或是整个棠国故意为之。
在渔女拖拉着步子回到家时，段仙桃先看见了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小鱼，你后悔吗？”
渔女站直身子，目不转睛地看他。
她一身狼狈，而他仍旧美丽温柔，甚至还勾着笑。
“不后悔，”渔女表情淡淡，语气也平淡：“不后悔让你离开，不后悔放走人鱼，不后悔毁掉纤云香。”
修唇角的笑慢慢收平，良久，在渔女擦身打算进家门的时候，他又低声道：“那救我呢，将我从海底带出来……你后悔吗？”
渔女与他擦肩而过。
而修狠狠闭了闭眼。
门刚关上，渔女像是终于卸了力气，她无力地走到椅前坐下，她在想修的那个问题，她后悔吗？
不后悔吧，她从来都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