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海城与天沐城（二十一）
听到女子肯定的回答，几人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秦千朔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在天沐城突然失踪，探花郎入魔烧毁歌舞坊，这与你有关联吗？”
“……有。”女子脸色苍白，声音虚弱，睁着淡色的瞳孔：“张延是受我连累。”
张延正是那探花郎的名字。
窈娘被段仙桃扶着靠坐在柱子上，她闭上眼睛进气不如喘气多，“我们两个人都活不久了。”
“你们遇到了什么？”段仙桃问。
“遇上了什么？”窈娘苦笑一声，道：“你们能找到这里，应该也知道这香海城中的阴私了吧。”
她似是自言自语：“纤云香，纤云节，海女殿，连同这个香海城，整座棠国，全是魔神的诡计。”
段仙桃与宋岐玉对视一眼，秦千朔看向相互对视的两人，心中莫名烦躁，只能对窈娘说：“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窈娘却不说了，她瞳孔收缩，她道：“事到如今，我说不说还有什么必要吗？”
“好，那张延呢？都说探花郎是因你的失踪才纵火烧了歌舞坊，现在不仅是棠国上下官兵在找他，修真界还有不少修士也在找这个以凡人之身堕魔的人。”秦千朔说：“我猜，张延现在还活着吧？”
最后一句话似是戳动了窈娘。
良久，她道：“我说。”
“要先从香海城讲起。”
“香海城是棠国数一数二的城池，历任城主都是皇室中人，并且还掌握着纤云香的做法。我那年就被选做了海女娘娘，每年被选中的女子都会被带入城主府在海女殿中参拜一夜，并且获得一个愿望。”
神殿森严沧桑，现下只有窈娘一个人开口，她的声音回荡开在整座神殿中。
“那一夜，我就见到了魔神。”
“起初我并不知道他是魔神，“窈娘的视线渺远，回忆起当初见到魔神时他的模样，“他长得宛若天人，让人不敢直视，只是与香海城中流传的海女娘娘的画像并不同，但我没有在意，那位大人说可以满足我的一个愿望，但也要从我的身上拿走一样东西。”
“我……答应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继续说道：“我向魔神许愿，想要漂亮的容貌，香海城中向来以美为尊，我那时也想不到别的愿望，就说了这一个。”
“魔神说我的心愿他会完成的。”
“之后，他要我离开香海城，去往天沐城，说那里我会遇上自己的机缘。”
窈娘蓦地说道：“其实现在就是我原先的模样，也并不丑陋吧。”
段仙桃看看她的脸，即使她如今面色因为生命力的流逝而变得苍白，但仍然不可否认她是个好看的女子。
段仙桃肯定道：“是，你很漂亮。”
窈娘笑了下，“是啊，我本来就很漂亮。”
本就是花一般的年纪，怎么样都是好看的，只是当初她选错了路，又或许是她命中注定。
她又沉默了会儿，几人没有打搅她，过了半晌，窈娘又道：“我会把张延现在在的地方告诉你，我已经活不久了，希望……希望你们能救救他。”
秦千朔颔首，“好，我们会尽力。”
得到这句应肯，窈娘也没什么要求了，她继续道：“等离开天沐城后，我才渐渐明白那位大人从我身上拿走的是什么。命都快没了，要倾城之貌又有什么用呢？于是我反悔了，我想要回香海城求那位大人恢复我原先的模样，再还给我些生命。”
“但，那个时候我在天沐城接触到了纤云香，有人告诉我那是魔神。”
秦千朔皱眉：“那人是谁？”
窈娘摇摇头，“我不知道。纤云香几乎只有皇室的人才能用，偶尔皇上也会赏赐给一些大臣。那是个男子，我只与他在倾城坊见过一回，此后就再没见过了。”
“起初我并不相信那位大人是什么魔神，但那日晚上我做了个梦……”
提到梦，段仙桃也提高了注意力，她问：“难不成你与我做的梦是一样的？你梦见了海女娘娘与魔神相识的过程？”
窈娘也讶异了，她看向段仙桃：“是，我梦见的就是这个，关于纤云香的由来我也梦见了。”
段仙桃沉思，为什么会是她们两人做了这个梦。
不过窈娘又道：“但是我在梦的结尾那位海女娘娘与我说好了，她说我要重新回到香海城，找到了一颗珠子……”
秦千朔道：“所以你就来了？”
窈娘点点头，又是苦笑了下：“是，我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那时候张延已经与我相识，并且我发现他经常使用纤云香，且与平日的他大有不同，我很害怕，我想救他。”
段仙桃道：“所以你这一路，难不成真的是那海女娘娘在帮你吗？”
“是，我的容貌她帮我恢复了，几乎每晚我都能梦见她，她告诉我怎么躲避修士与魔神，告诉我怎么取到那颗珠子。”
“那颗珠子是什么？”段仙桃想到海女殿快坍塌时窈娘抱着它从里面跑出来，“那时候是因为你取下那颗珠子，海女殿才会塌的吗？”
窈娘深吸一口气，“对，我刚取下它，整座殿就摇晃了起来，至于那颗珠子，海女娘娘说那是她的魂珠。”
几人齐齐一愣。
魂珠啊。
宋岐玉蓦地道：“你知道魂珠是什么吗？”
窈娘摇摇头又点点头，“海女娘娘与我说了，只要拿走它，一切都会回到原位。”
秦千朔神色复杂，“魂珠是储存修士魂魄的珠子，魔神将它放在海女殿必定是靠你们的阴气想要复活海女娘娘，那既然如此你怎么那么轻易地就拿到了？”
他没说的是，魂珠已碎，那海女娘娘最后复活的可能就全无了，不知道魔神现在在做什么，怎么还没来追杀他们这群人。
段仙桃显然也想到这里，她拽了拽宋岐玉的袖子，担忧道：“岐玉师兄，师姐他们还在上面。”
秦千朔轻嗤一声：“师妹，琼玉宗的弟子你也喊一声师兄了吗？”
宋岐玉露出了非常有礼貌的笑，对秦千朔说道：“秦道友说的是，我与仙桃自然并不是师兄妹的关系。”
秦千朔：“……”这话他听得怎么就这么古怪呢？
段仙桃咳了声，看向窈娘：“那你进入这个秘境之后的事情还记得吗？”
窈娘说：“不记得了，我醒来就是你们救了我。”
段仙桃明了，说不定就是魔神将她捆在这里的，“张延呢，他现在如何了？”
窈娘立即垂下眼睫，“他被我藏在城中的一家客栈里，已经昏睡了许多日了，因为纤云香他变得易怒暴躁，偶尔清醒过来时他只说想死。”
“他那是已经被魔气侵染了全身……”秦千朔及时止住，而窈娘抢道：“那会怎么样，他会、会死吗？”
秦千朔抿了抿唇，他不擅长说谎。
窈娘的眼神顿时黯淡，良久，她喉咙嗬嗤一声，“那样也好，不用受折磨了……”
倏地，海底震荡起来，宋岐玉立即抓住了段仙桃都手腕，“我们要快点出去，这秘境要塌了。”
段仙桃心一凛，秘境要塌了，说明海女娘娘也命在旦夕，日薄西山。
宋岐玉拉着段仙桃，而秦千朔只好将窈娘背起来，四人寻找这地方的出路。
海面上，容音与陆渭的动势惊动了谢涣之他们，远远地见到两道熟悉的身影，谢涣之与鹤宁就过来相助。
容音见到了谢涣之，语速极快：“师弟，师妹他们坠海了。”
鹤宁一愣，险险地擦过一条如同刀锋的鱼尾，“什么，师姐他们掉到这海里面了？”这海里全是这些凶猛嗜血的魔物，师姐他们掉到这底下还得了。
谢涣之也是心神一震，但魔物既多且难缠，他们暂时分不了神。
陆渭在一旁宽慰道：“放心，我师兄也下去了，段道友他们会没事的。”
谢涣之颔首，但心中的担忧并没有减轻多少，因着一心二用，几人身上都挂了些彩。
蓦地，海与天，整个秘境齐齐一震，容音率先反应过来，她大喊道：“秘境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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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津海。
在秘境碎裂的那一瞬，他们转而就落在了望津海的岸边。
碎石遍地，整个岸边只有他们几人。
“师妹！师弟！”容音看到不远处的段仙桃和秦千朔急忙走过去，“你们没事吧？”
鹤宁与谢涣之也上前去查看他们有无受伤。
段仙桃摇摇头，“没事，”她指了指秦千朔背上的女子，“师姐，这是窈娘。”
“窈娘？真的是她？”陆渭问道。
宋岐玉应声，“是。”他看向岸后的某一处，接着道：“我进秘境前在望津海附近的海女庙设了阵法……”
几人的视线随之看去，那座海女庙雾气缭绕，蕴含着极强的魔气，陆渭刚上前走了一步就被宋岐玉拦住了，“别靠近，魔神在那里。”
陆渭倒吸一口凉气，情不自禁地就压低了声音，“魔神？”
“你们坠海的时候都遇到了什么？”
段仙桃对这个问题已经能够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于是她又给容音几人解释了下，最后又指了指窈娘，“你们一直想找的两个人现在都在香海城，窈娘应该是不行了，那个探花郎魔气灌体，或许也快撑不住了。”
“那我师弟他们进了被烧毁了的歌舞坊见到的幻境是怎么回事？”陆渭问。
到如今他那个暴力狂小范师弟还躺在床上呢。
“那个幻境，我猜是魔神在海底的神殿。”段仙桃道：“那是探花郎以凡人入魔，纵火烧毁的歌舞坊，但探花郎却是因为纤云香阴差阳错走上了歧路，我猜那被烧毁的歌舞坊中不仅有朽木石炭的味道，应该也有纤云香的味道。”
陆渭低头沉思。
宋岐玉补充道：“而且，这整个棠国说不定都在魔神的把控之中，这场纤云香的交易已经持续了千年。”
鹤宁小声道：“魔神竟然还会在意凡人的城池国都吗？”
宋岐玉摇摇头，或许他只是为了一个人。
须臾，从缭绕的烟雾中踽踽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得越近几人将他的容貌就看得越清楚。
神志不清的窈娘看见他微微发抖，容音几人谨慎地后退一步，段仙桃睁大了眼，而宋岐玉站在她身边正看着她。
段仙桃认出了这个人，他就是自己梦中见到的魔神，不过与梦中不同的是，如今的魔神头发全白，如同堆积了一层雪落在背上，她惊讶万分。
“是你们啊。”魔神站定，目光又扫过地上的窈娘，杀意一瞬即发，但不知为何又蓦地收了回去。
他身上的魔气收敛了，看起来只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只是那惊人的美貌又不似凡人。
“小鱼让我放过你们。”他喃喃自语。
没想到小鱼最后留存的地方，竟是这海边一座再小不过的庙。
他守护了千年的人，在今日终究是离开了，也不知从前种种谋划算计究竟是什么？
只是束缚住她的枷锁吗？
魔神轻笑一声，极其讽刺，对面前的人不想理会，他与段仙桃几人擦肩而过。
而段仙桃几人也根本没有拦住他的打算，他走到海边，没有犹豫地抬脚迈入海中，没多久他的半截小腿就被海水淹没。
蓦地，窈娘突然喊道：“大人！”
魔神停住脚步，看向她。
段仙桃莫名紧张起来，她猜到了窈娘要说什么。
她走到了窈娘身边将她扶起来，给她支撑的力量。
“大人，”窈娘声音很大，似乎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力量，“求您，实现我一个愿望！！”
魔神面无表情。
窈娘自顾自道：“我的容貌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而且我也快死了，大人，我想求您救下张延！”
魔神目光空寂，“你觉得我会实现你的愿望吗？”
小鱼的魂珠就是她摔碎的，而他，也在她进入小鱼的秘境后，将其锁在神殿大柱上的，是他要她死。
窈娘悲声痛哭：“大人，求求您！”
魔神转过身去，海水拍击礁石，挤出雪白的浪花，他的腰很快也被海水吞没，他要回到那座神殿。
“大人！！”
窈娘半瘫在地，哭得失声，脸色发青，已经是将死之兆，急地段仙桃想再给她塞几颗丹药。
谢涣之拦住了她，“师妹，不能再喂了。”
段仙桃抿唇，收回了手。
他们看着魔神逐渐被海水吞噬，最后的最后他的白发落在海面上，窈娘与几人的耳边听到了魔神的话。
“等你死的时候，就是他活下来的时候。”
这个“你”是谁，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而这个“他”是谁，他们也知晓。
窈娘最后的那个心愿，魔神终究还是答应了。
只是，他们要天人永隔了。
“这样，也好。”窈娘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