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
“朔玉。”
将要登到崖顶的时候,明棠问,“你可有什么心愿?”
少年稳稳地背着她,一步步朝灵衔崖上走。闻言,他翘起唇角,银色高马尾被风高高吹起,语气愉悦:“公主已经陪我完成了。”
他如愿带公主来了灵衔山,带她看灵衔崖的日升月落,去灵衔崖打雪仗,堆雪人,节日里放花灯,一同去山上采药。
这几年,公主脸上的笑容也愈发多起来,不再伤春悲秋,不再提起从前。
他已经完成了心愿,再无所求。
“公主有何心愿?”
“有一样。”
明棠将喉间那口腥甜咽下,指尖勾起他一缕银发握入手中,但她握住的力道很轻,那缕发从她手心中吹走。
她突然开始悲戚起来,自己无法改变已成定局的命运,连朔玉的发丝都无法握在掌心。
这是否是在暗示她,她此生所念所求皆无法牢牢掌握在手中?
如今的一切让她生出错觉来,像是一场黄粱美梦。
有他在,她舍不得醒来。
林间的微风渐渐止住。
这是朔玉第一次背明棠来灵衔崖,他笑得很是开怀,好奇她许的心愿,用脑袋轻轻蹭着她脸颊,“公主许了什么愿?”
明棠忍着头晕目眩,揽住少年的脖子,脸颊贴着他颈窝,轻声道:“不便告诉你,会不灵的。”
她的心愿,灵衔崖不能帮她完成,而她的保护神,也不能完成。
她去找了大长老,问他是否能将自己与朔玉的记忆封印起来。
这些时日她想了许多法子,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对朔玉诉说离别。
灵族与天同寿,与人族不同,若是她没有被社君下诅咒,与朔玉生活在灵衔山,顺应天命而活倒也无妨。
可如今,她大限将至,撑不了多久,起先她知晓自己被社君下了诅咒时,坦白来说,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命不久矣。
她与朔玉彼此相伴数载,根本不知从何与他说起。
该怎么对他说好呢。
明棠想不出妥当的好法子。
*****
近日又下了几场大雪,明棠这几日闲来无事便作画,将自己与朔玉的一点一滴画下来。
她本来想留几封书信,宽慰他人族寿数短暂,死之一字不过是顺应天命而为,望他切莫因她忧心感怀。
可屡屡提起笔却无法写下去,她说服不了自己是顺应天命而死。
她最喜欢冬天,如今倒是有些害怕。害怕自己撑不过这个冬天,害怕朔玉会因自己身死而难过。
所剩无几的日子里,明棠不愿将心思浪费在伤春悲秋上,干脆喊来朔玉为他画人像。
她需要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忘却死亡。
“公主近来画了许多个我。”
朔玉坐在椅子上并不安分,总是会乱动,手撑着脸看明棠,抓着自己的马尾在指尖缠绕,“我要好好收着。”
他在灵族中年纪尚轻,如今也不过少年模样,眉眼舒展开,俊俏的五官稚气未脱,笑起来格外好看。
明棠细细端详他的面容,在纸上添了几笔,“那可不行,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只许挑一副最喜欢的。”
朔玉只好又重新坐回椅子上,细细思量起来,不过片刻,他欢快起来,扬声道:“我自己有何好看的,我要公主的画像。”
“看了这些年,不曾看够?”
“公主有所不知,我每日在山中巡视的时候,都能听到族人谈论公主仙姿玉貌,是灵衔山最漂亮的女子。”
“他们都说,公主好似仙女下凡。”
明棠让他端坐好,听他这样夸张,笑着摇头。
“明明就是。”
朔玉嘟囔起来,声音偏叫她听见,“我也是这么觉得。”
他又开始拿着自己的头发在指尖缠绕,摸到头发上那一缕小辫子,一脸期待,“明日公主再为我编发吧。”
“好。”
朔玉在她面前话很密,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毫无顾忌,“公主在花婆婆那儿学了很多编头发的手艺,往后都为朔玉编发可好?”
明棠执笔的动作顿了顿,很快扬起微笑来,压下心头涌起的苦涩,语气轻快:“好啊。”
“公主,你累不累?”
“不累。”
“公主,你手腕酸不酸?我帮你捏捏吧。”
明棠见他不老实,无奈地轻叹:“朔玉可是坐不住了?再过片刻便画好了。”
她想到话本子里头,人死后要喝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倒是这辈子发生过的所有记忆都将被抹去。
曾经觉得虚无缥缈的事情竟离自己这样近,她不由得心头一颤,蓦地出声:“朔玉,倘若真有来生,那时我忘了你,你该当如何?”
“我可是小山君,拥有无边的灵力,到时候为公主恢复记忆便是。”
朔玉似是看出她的不安,宽慰道:“我与公主的记忆会永远镌刻在我心中,不会忘记的。”
“公主且放宽心。”
少年又换了个坐姿,他捧着脸,一脸憧憬地盯着坐在远处面容姣好的蓝裙女子,他主动换了个话题:“公主,等来年春日,我们去灵衔镇放纸鸢吧。”
“好。朔玉可有喜欢的图案,我画在纸鸢上。”
“画个公主与我吧。”
朔玉两只手合拢,掌心向外作小鸟翅膀,歪着头看明棠,笑容明朗,希冀地望着她:“我与公主都是自由的小鸟。”
明棠看他半晌,直到视线有些模糊不清,她飞快低下头,在手下那块画布右上角画了两只展翅翱翔的小鸟。
“好,听朔玉的。”
*****
明棠撑不到来年春日。
药婆婆每日都会盯着她喝药,她喝了太多苦药,失了味觉,品尝饭食如同嚼蜡,偏偏朔玉近日心血来潮,让她尝尝咸淡。
好在她总是打着晃,说着模棱两可的回答,朔玉便不再深究。
他极为信赖自己,叫她每每到了夜不能寐之时想起来,心里总是不大好受。
她将自己与朔玉的小像画好后,开始着手做纸鸢。
在宫里的时候,她闲来无事跟着宫里手巧的嬷嬷学过一阵,与竹桃也曾做过纸鸢,如今太久没有动过手早就忘了个干净。
好在药婆婆在边上指导她,一个像模像样的纸鸢便完工了。
灵衔山的雪开始消融,却无半分回暖的现象,明棠不再喝续命的补药,偷偷将药汁倒进花坛里,不让药婆婆瞧见。
她在医阁待了太久,身上常有股药香,幸好有这股气味掩盖了身上苦药的气息。
今日天气好,明棠与朔玉约好去花婆婆那儿替药婆婆取一味草药。
她换了身新衣,是前一阵和朔玉用了同一款料子裁剪而制。
朔玉瞧见她这身衣裳时,离老远跑到她跟前,毫无半分在族人面前的肃穆,围着她瞧了一圈,毫不遮掩脸上的喜色:“公主,我们当真是心有灵犀。”
他们今天心照不宣地穿了同样衣料的衣裳。
镇上前几年成婚的小夫妻便也是这样打扮,那位人族男子是人界的裁缝,每日换着花样与妻子穿款式一样的衣裳。
直至今日,朔玉和公主也有了相同衣料制成的衣裳。
他不羡慕任何人。
明棠拎着裙摆,小幅度转了一圈,细声细气地问他:“好看吗?”
“好看!”
明棠伸出手拉住了他,少年掌心温热,暖热了她微凉的手指。
起初,朔玉还有些拘谨,指尖微微颤抖,很快他便掌握了主动,将明棠的手牢牢握在手心。
“公主的手这样凉。”
朔玉还记得她小时候,堆雪人嫌手冷会立刻去寻竹桃的身影,不由得弯起唇角,问:“可是等了我许久?”
“我在院子里贪玩了一阵,堆了个很小的雪人,送给了来医阁拿药的女童。”
“回去我也为公主堆一个。”
“好。”
他们去了镇上花婆婆的家,替药婆婆寻到那味草药后又辗转去了山中各处。
这个时辰正赶上夕阳西斜,斜阳刺目,明棠有些疲惫,找了个山头,毫无形象地坐在那儿,招呼朔玉坐在自己旁边。
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她将头枕在朔玉肩膀上,生命加快流逝,在这世间存在的每一刻,明棠无比庆幸。
庆幸这一刻,她还能与他待在一处,观赏灵衔山的精致,谈天说地,乐此不疲。
庆幸自己撑到了这一刻。
明棠突然间释然了许多。
她轻声问:“朔玉,若有来生,我不再为天家公主,我不再……是我。”
“那时可还会与你相遇?又或是说,你能否认出我来?”
“会呀,我体内有公主的血。”一回生二回熟,朔玉再次牵起明棠的手,勾住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晃了晃。
他看向远处的斜阳,抬手遮了遮,小心翼翼地将脑袋与明棠相贴,替她挡住日光,缓声道:“公主体内有我的灵力,我是何人?定能找得到。”
很快,他又认真解释起来:“身为灵族,灵力如同证实身份的信物。每个族人的灵力都是独一无二的,世间再难寻得第二人。”
“我总会寻到公主。”
“不论何时何地,天涯亦或是海角,不论公主变为何种模样。”
“朔玉。你可一定要找到我。”
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临到这时还是免不了因为未知而惧怕。
曾反反复复提过的问题,听了不知多少遍让她安心的回答,可到了临了的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忧虑。
颤抖的声线,不稳的气息,将她的惊惶与担忧一览无余地体现出来。
好在,身侧的少年并未察觉到,亲昵地与她靠在一处,缓声道:“我一定会找到公主的。”
明棠用指甲将掌心刺破,让自己尽量清醒,她提起精神,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平日无异。
“朔玉可曾听过印遐国民间的童谣,有关于印遐河的。我幼时,母后常哼唱着哄我入眠。”
“不曾。”
“公主可是要唱给我听?”
“嗯。可惜实在过去太久,我有些记不清,你可不要笑话我。”
朔玉将高抬的手臂凑近自己,顺势盖住眼睛,他不曾动过片刻,握紧那只纤细冰冷的手,声音放得很轻:“我才不会笑话公主呢,公主且唱便是。”
视线越来越模糊,脑海中闪过许多过往的点滴回忆,明棠卸了所有力气,将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轻声吟唱起幼时记忆里的那首民谣。
“水波轻轻摇,印遐河畔娃娃瞧,捧起水来……”
柔和细弱的女声越来越低,声声低喃被风吹散,平缓的心跳声骤然变得急促,随后愈发孱弱。
朔玉无力地将手臂放下,整个人如同被抽了主心骨,迟缓地低下了头。
眼眶里蓄满的泪顺势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