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路人·贰
杨锦年今夜换回了平日里的装扮,一袭藕色长裙配上浓淡适中的妆容,加上恰到好处的法宝首饰点缀,又变回了当日在兰台阁相遇时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龙仰芝引着她到屋内,只见杨锦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屋中转了一圈,最后落到满桌子素菜上。
“咦?娄将军在吃饭?闻起来挺香,厨艺不错啊。”杨锦年毫不客气地坐到了童婴刚刚的椅子上。
龙仰芝心虚地点点头。
幸好,童婴只烧了一人份的菜,只准备了一副碗筷。
“不知杨姑娘星夜前来,所为何事?”龙仰芝斟酌了一下娄元川的身份,说得颇为得体。
自从知晓了娄元川的身世,许是因为愧疚,她对娄元川的态度改观了不少。
虽然他此前的表现着实挺让人生气,但,至少不该让他那么难看。
其实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就一两句气话而已,但自己居然还头脑发热,跟着他一样发疯。想想以前,遇到比这更恶劣的人和事多了去了,但她也不会失去理智,更不会发飙。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非是当了人人爱戴的国师太久,连一句冷言冷语都受不住吗?
不行,她觉得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修炼心性。
“我今夜前来,是特意来跟娄将军赔罪的。”杨锦年说得极为真诚,双瞳宛若两湾清澈的泉。
见龙仰芝一脸不解,杨锦年笑道:“那老头子肯定说是他的错吧,其实这件事是我的责任,他就是这样,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本来他让我检查一下的,我想想是给你的......连看都没看直接就送去了。”
一听就知道,这位养尊处优的杨大小姐平日里,定是极少同人赔罪的。
不过胜在落落大方,丝毫没有扭捏和隐瞒。
龙仰芝自是不会同她计较,反而觉得这姑娘更投缘了。
若用的是她自己的身体,龙仰芝肯定早就毫不保留地散发亲和之力,同杨锦年促膝畅谈起来了。
显而易见,二人年龄相仿,在穿戴、妆容方面的品位都颇为一致,定能有许多共同话题。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龙仰芝想向她请教炼器的法门,她身上那些稀世法宝究竟是如何炼成的。窥探别人的家传秘法龙仰芝倒也做不出来,但若杨锦年能在炼器方面指点一二,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不行,这是娄元川的身体。
换作今日之前,她或许可能会忍不住,但现在,决计不行。
她深吸了口气,将冲动的苗头压下去,笑道:“这不没事嘛,杨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不,老头子说得对。”杨锦年正襟危坐,表情霎时变得严肃起来,与稚气的五官融合在一起,说不出的违和。
“幸好那龙仰芝这次只是跟西虞三皇子吵架,离家出走才到了酉州军营,跟你打了一架后,听说他们两人立刻和好,连夜回雍都成亲去了。爷爷说,若真再打起来,这边你又出事了,我们南齐根本没人是她的对手。”
“吵架?离家出走?”龙仰芝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很意外吧,探子打听来的消息。”杨锦年摇摇头,无奈笑了声,“没想到南齐的法修,竟然已经落到这般田地了。”
“???”
龙仰芝心中正感叹南齐的探子怎么这么不靠谱,又听得杨锦年说道:“还有一事,想跟娄将军道歉。当初在擂台上,我们确实不应该那么说你。”
这又是什么啊?
擂台上又出了什么事啊?!
龙仰芝恨不得直接问出来。
杨锦年自然不知道龙仰芝此时的心境,继续一字一句诚恳道:“这次你与西虞国师大战,回来时还被偷袭差点身死。我们也看出来了,很明显,你是你,你师父是你师父,他是南齐的罪人,而你是南齐的将军,我们之前不应该理所当然地将你们二人相提并论。”
龙仰芝握了握拳,她依稀能够想像出那场景来了。
“不是没有证据吗?”龙仰芝语气有些淡。
此前童婴确实是这么说的,不过他的消息估计跟南齐的探子一样不太靠谱。
“看来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杨锦年叹了口气,“此事前几日我还特地问爷爷了,他之前找过当年幸存的几位士卒,他们都亲眼见到姚之楠在最后关头冲去战场,然后见他开了个什么大阵,继而南齐军队的头顶就发生了天裂。不过后来好像控制不住,才使得整个望渚泽都烧成一片火海。”
龙仰芝不清楚真相,自然不好为娄元川说什么,但她知道娄元川那反应,明显也不相信他师傅会是叛徒。
龙仰芝觉得压在心里的大石块更沉了。
哞——
门外那只被龙仰芝唤作“小黑”的水牛又不安分地喊起来。
意识到有人在偷听,二人连忙冲到门口,却只逮见夜色中仓皇逃窜的少年身影。
“是毕衍。”杨锦年低声骂道。“多管闲事。”
龙仰芝向来就十分有眼力见,此前她就隐隐察觉到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如今更是确定了,她笑道:“莫非是担心我伤害你,偷偷跟着来的?”
杨锦年撇撇嘴:“谁要他关心。”
话虽如此,但少女很快就坐不住了,起身告辞。临走前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六月初八那日的庚日宴,我爷爷这次让你一定要参加,请帖这几日会送到。”
杨锦年走后,童婴顶着满身露珠从窗外草丛里翻窗而入,还未站稳,就听见龙仰芝问道:
“擂台上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他刚去的时候,没人肯让他参加,不少人更是直接逮着他骂起来,然后他突然就出手了。”童婴说时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他当时刚好在场,那场面,那威力,他此前也只见到过一次,那是在望渚泽中,龙仰芝杀妖兽的时候。
童婴声情并茂地回忆道:“当时众目睽睽之下,整个擂台都被他一个不知名的武修掀翻了,而在场所有排得上号的年轻一辈法修却无一人能制得住他,好在杨元帅和几个老将军及时赶到,才将这场闹剧镇下来。但是最终杨知渔还是力排众议,让他当上了将军,不过好像事先立了个军令状......”
“您说他一个武修,怎么......”
“嘘——”童婴滔滔不绝的话被龙仰芝一个眼神打断。
龙仰芝手指轻轻点了点犀角。
【娄元川。】
【娄元川。】
那头依旧没有回应。
这回是真生气了?
还是又怎么了?
***
隔日,娄元川那边依旧没有回音,龙仰芝留可能已经成为军营通缉犯的童婴在草庐,独自来到卯州市集。
龙仰芝揉了揉耳朵,童婴那大嗓门似乎还萦绕在耳畔,久久不能散去。
昨晚她因睡了多日,没什么困意,便准备通宵研究典籍,孰料刚翻开扉页,就听到了童婴的敲门声。
童婴就跟不知疲倦一样,恨不得把这几年来学的所有招式都同她卖弄一遍,想让这位龙大圣人帮忙指点一二,什么驭虫子啊,同鸟兽对话啊,还又展示了一遍困住龙仰芝两次的符阵。
龙仰芝无奈只得暂时放下典籍,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一面翻看那本《连山圣母传》。
哪知他居然能眉飞色舞讲了整整一晚上。
龙仰芝提着个小包袱,绕过集市中一个喧闹的转角,趁着周遭安静了些许,她又连名带姓地唤了数次娄元川的大名。
还是没有回答。
许是因为过几日的庚日宴,今日卯州城的市集人来人往,格外热闹。她绕了半天,脚步最终停在一家座落在市集外围偏僻巷中的裁衣店。
别看龙仰芝平日里喜爱打扮,但针线活却并不擅长。
她认为,有这个闲功夫还不如多帮几个人,研究多几个阵法来。
裁衣店里冷冷清清,一个顾客都没有,只坐着一个慈蔼的老婆子和她不到十岁的孙子。
“婆婆,能不能帮我补补这两个洞呢?”龙仰芝笑着问道,自灵魂深处溢出来的亲和之气,将炎炎夏日里的烦闷一扫而空。
“自然。”老婆婆眉眼弯弯接过龙仰芝递来的袍子,哪知只看了一眼,就见她神色陡变,适才的岁月静好悉数消失不见。
下一刻,那件天青色袍子就被丢到龙仰芝身上,丢给她的,还有一句冷声斥责:“你好好看看上面的图案,这楠木的生意,老婆子不做!”
“哥哥,这不欢迎你,你走吧!”小孩子也跟着凶巴巴地喊道。
“好。”龙仰芝礼貌地颔首,默默将袍子收回包袱,转身踏出裁衣店。
这不是她今日第一次碰壁了。
“咦?这不是姚之楠的徒弟吗?”一位过路人见到龙仰芝,惊异道。
这一声喊得不大,却格外刺耳,不到一会,市集中的人纷纷闻声涌入这条偏僻的巷子里,将龙仰芝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