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路人·肆
那张巴掌大的纸上,绘的正是连山圣母像。
这是龙仰芝出门前,童婴硬塞给她保平安用的。
底下群情激奋,谩骂声此起彼伏,不少人已抄出了家伙,俨然要开打的架势。
曲琼快步从屏风后走出,什么老板、文人、法修的风度,全都不要了。他目眦欲裂,因激动而颤抖的手直指龙仰芝:“娄元川!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对连山圣母如此不敬!”
“是你自己将圣母像猜成仕女图的,这也怪我啊?”龙仰芝冲他无辜地眨眨眼,面上未有任何波澜,与恼羞成怒的曲老板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曲琼恶毒的话到了嘴边,就被她这么轻飘飘地噎了回去。
虽说拿圣母像来做谜底着实是大不敬之事,但曲琼也清楚,他在解卦之时确实没往这方面想,诚然是自己败了。
这场射覆双方都留了心眼,但眼前这个自己看不起的武修明显胜了自己。技不如人,换做平日,他定会大方地表示心悦诚服,然而对方是个武修,又是......大叛徒,的......徒弟。
就在双方陷入僵局之际,头顶蓦地一声惊雷,随即风雨大作,滂沱大雨砸得屋顶噼里啪啦地响,市集外的人潮也跟着骚乱起来,有的慌忙躲到檐下,有的赶紧撑伞,有的匆忙燃起避水符。
——“午时三刻?”
——“娄元川居然算对了!”
也不知是何人起的头,本就躁动的人群登时更加混乱。原本外围的看客就是靠人传人打听消息的,经此一变,三人成虎,其时市集中盛传的版本更是层出不穷,到最后居然还有说这雷雨是娄元川引来的。
反观曲水园内,旋涡中心却平静异常,没有外头的荒唐场面,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他们神情复杂,目光紧紧锁在台上白衣翩翩的少年身上,他长身玉立,鹤骨松姿,宛若谪仙。
鄙视?畏惧?好奇?敬佩?
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该如何定义这名武修。
“娄元川,你究竟搞了什么名堂?”曲琼怒意稍褪,但为掩盖惧色,依旧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似是在给自己壮胆。
“曲老板放心,这场雨只是随口说着玩的,不算在我们打赌的范畴。”龙仰芝耸耸肩,说得坦然大度,“但这场射覆胜负已分,愿赌服输,怎么连曲老板也不讲规矩?”
昨夜观得了这星象,龙仰芝就已想到要好好利用这场雨。
就当是给娄元川的赔罪礼吧。
曲琼沉默不语,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难看,台上的侍童们一个个木然地站着,不知所措。
“都给我散开!”
杨锦年的声音从天而降,应是用了什么扩音的法宝,裹着些许娇气的怒骂声砸向市集的每个角落:“围着自家将军,都像什么话?”
龙仰芝嘴角一勾。
想想也该来了。
闹出这么大动静,城外的军营不可能不知情,杨知渔也决计不会见死不救。
但来得较龙仰芝预想的晚,也不是那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头,是年轻一辈的杨锦年。
她今日又是那套利落的装束,撑着一柄油伞,脚下踩着两张凌空符,如燕子般掠过人海,最后落到园内,纵身一跃上了台。
在万千目光注视下,杨锦年正言厉色道:
“娄元川乃是圣上亲封的将军,是擂台上的胜者,几日前在同西虞国师大战时还受了重伤,如今他们对卯州边境虎视眈眈,你们这是嫌南齐不够乱吗?”
龙仰芝半靠在屏风上,眸光停在这个几日前还将自己视作敌人的小姑娘,满脸欣慰。
娄元川这小子以后在南齐也有人罩着了。
杨锦年忽的察觉到身后有两道奇怪的目光,转头便见当事人跟与此事无关一样,站在角落里一副悠然惬意的模样,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白衣少年一眼,继续骂道:
“再说,你们谁打得过他?他提的射覆,你们就还真的好意思比?比就算了,输了还不认?”
“南齐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还不速速散去?”
龙仰芝头一歪,盯着这小姑娘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人群在杨锦年的呵斥下渐渐散去,有条件的遁地而走,没条件的只能挨着挤着离开,曲琼则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其时大雨已停,杨锦年用凌空符领着龙仰芝出了市集,落地时龙仰芝朝杨锦年行了一礼。
“今日多谢杨姑娘了。”
“没事,就看不惯这群蠢货而已。”杨锦年笑着摆摆手,“想想以前我也跟他们一样这么看你,就觉得......”
大小姐显然还没习惯将道歉的话轻松说出来,一阵含糊后,杨锦年改作盛情邀请龙仰芝到城中茶楼一叙。
龙仰芝欣然答应。
还未走到茶楼,杨锦年腰间的铃铛忽的叮叮当当跟发了疯一样响个不停,与此同时,她整个人也同铃铛一样,魔怔了一般窜到龙仰芝身后。
“怎么?”龙仰芝话刚出口,就见到了前方街角处转出来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
“锦年!”是毕衍。
“娄将军,假装没见到我啊!请客的事下次一定!”杨锦年猫着腰躲在龙仰芝身后,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不对!
杨锦年才踏出两步就猛的顿了顿,刚才她干了什么可是闹得满城皆知。她火急火燎返回,躲在白衣少年后,一本正经地提出了新要求:“不!帮我拦住他!我用我的名义让你下次去兰台阁能再借三本书,一定助你打败西虞大国师!”
只要是人,就有软肋;只要是龙仰芝,就抵制不了这个诱惑。
少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近,这期间龙仰芝心里的天平一头装着娄元川,一头装着兰台阁的典籍,如狂风之下的墙头草一样倒过来又倒回去。
在毕衍即将与自己擦肩而过时,龙仰芝深吸一口气,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
“毕兄,”龙仰芝硬着头皮现编:
“要追女孩子,这样可不行啊。”
娄元川的地位暂时惜败。
毕衍脚步一顿,茫然转头。
然就在下一刻,黝黑的少年脸上露出顿悟之色,眸中燃起了着浓烈的求知欲,他毕恭毕敬地问道:“娄兄,请赐教。”
龙仰芝一整个呆住。
“先弄清楚她的志向,真正想要什么,追求什么,支持她。切忌强迫她认同你,为了你放弃她心中所想。”龙仰芝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说出了肺腑之言,“但若是你们想走的道路截然不同,注定分道扬镳,那不如尽早放手。”
听起来虽然离经叛道,却都是真话。
这也是龙仰芝注定无法接受三皇子的原因。
她志在修行,心怀天下,拥有的是大爱,男女之间的小爱,她觉得自己无暇顾及,修行济世前路茫茫,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练几个阵法,多帮几个人。
成婚不成婚倒在其次,只要成婚后不影响她的修行,或许她还可能考虑,当然只是或许,她还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三皇子与她政见不同,觉得平民就该是低贱的,在他的眼中能称作“民”的,仅仅只是达官贵族。
她不敢苟同。
如此巨大的分歧,纵然他对自己千般好万般好,她又怎能接受。
龙仰芝还沉浸在回忆中,未曾想眼前的少年蓦地开口,洪亮的嗓音当即将她的思绪冲得七零八落。
“娄将军一席话,毕某茅塞顿开!”大抵是因过于激动,声音还有点抖,“多谢!”
说罢,毕衍立即转身往回跑,也不去追杨锦年了。
龙仰芝:“???”
龙仰芝不知道的是,寻常世间的女子,如她一般这样想的,极少。
好巧不巧,杨锦年跟她是一类人。
毕衍前脚刚走,杨锦年就从一旁的屋顶上翻身而下。
“你们刚才说什么了?”杨锦年难以置信地望着毕衍的背影,又瞪大了眼打量了眼前这个白衣少年。
“不是说要去茶楼?”龙仰芝笑道。
***
卯州城一茶楼内,杨锦年托着腮,一脸苦大仇深。
“不瞒你说,过几日的庚日宴,我爷爷就要宣布我们订婚的消息了。”
龙仰芝诧道:“你和毕衍?”
“嗯。”杨锦年烦躁地揉了揉脸,“这是门娃娃亲,我们两个从小就定下了,毕竟炼器师和炼丹师两大世家,强强结合嘛。”
“你不想成亲?或者说,你不喜欢毕衍?”
杨锦年仰头灌了一大壶茶,开始朝龙仰芝倒苦水。
半个时辰后,龙仰芝总算是听明白了。杨锦年嘴上说不喜欢,明眼人都看得出二人是两情相悦,她之所以会想避着他,无非是觉得毕衍此人甚是无趣,加上她怕之后不能再同如今这般无拘无束,肆意闯荡罢了。
“几年前我就想到了一个办法——惹他生气,让他忍无可忍退婚。于是我就总是故意找茬,但没想到他脾气好得不得了,无论我对他做什么,或打或骂,他都从不生气。”
为此杨锦年还举了个例子:“就比如上次在兰台阁,我抢来了他家祖传的炼丹炉来拿来炼器玩,他非但不生气,还帮我生了鎏光真火。”
故事委实感人,然后炼丹炉就炸了。
此次意外唯一的受害者龙仰芝:“......”
杨锦年难得找到一个倾诉对象,就跟开了闸一样讲个不停,而龙仰芝本就是容易与人共情之人,这经历与她又颇为相似,免不得越听越感同身受,越听越忘乎所以,渐渐忘记自己如今的身份。
“所以,我刚看你一句话就把毕衍打发走了,好生厉害,能不能也给我出个主意啊?”杨锦年一面说着一面直起身,向龙仰芝投以期待的目光。
这神态,像极了适才的毕衍。
逃婚?这她熟啊!
于是龙仰芝将自己近几年的逃婚经验倾囊相授,方法少说也有近百种,每个法子的步骤更是详尽到几十步,每一步保底都有近十条,总之,理论丰富,事例详实,又有足够多的经验作支撑,同时还兼具着极强的灵活性,无时无刻都可以变通。
杨锦年听得一愣一愣的,转眼间,天已全黑。
***
夜里,龙仰芝躺在娄元川硬邦邦的榻上,辗转难眠。
整整一日,娄元川还没有回应。
六月初三,离过几日的庚日宴还有五天,他们互换那日也是庚日,距今也有五天了。
【娄元川?】
【娄元川,你不会真死了吧?】
【娄元川?】
龙仰芝就在心中这么一声一声唤着,到后来昏昏欲睡,一字一句像在呢喃,又像在哄自己睡觉。
【娄元川,你可不能死啊。】
昨夜她也是如此,到得后面都不知道自己在胡乱说什么。
【嗯......】
龙仰芝猛地坐起,瞬间灵台清明,睡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