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年少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某日,周游发呆,盯着窗外池塘里满塘的荷花,这才发觉,宋郗已经搬来此处一年有余了,这一年里,除了那回与他一起看萤火虫外,自己再也没有与他有什么交集。虽然他心中依旧不喜欢宋郗,但似乎也在逐渐习惯宋郗的存在,不再像从前那般时常被他牵动情绪。
宋郗几乎没有再找周游说过话,只是行为举止越发乖张霸道,在课堂上的出格举动常常惹先生发怒,因此没少挨打手心。
先生打人素来十分心狠,常常要把手打肿才罢休,寻常的孩子被他打三下就哭爹喊娘,宋郗因为格外顽劣所以常常被打数百下,可他却只是笑,从不哭。
寻常人只会觉得宋郗皮实耐打,可唯独周游看过宋郗背后密密麻麻的鞭痕,因而他知道这点小痛对于宋郗来说算不上什么。
这日,宋郗把先生养的那只甲鱼放到了野猫的食盆里险些被野猫吃掉,于是又被先生揪着领子拎到了讲桌前要挨打,宋郗十分熟练的伸出了手,先生却没有急着落下戒尺。
先生十分严肃道:“宋郗,你明明聪慧过人,为何不愿走正道?你若不悔改,为师再打你也是没用的。”
宋郗没有做声,依旧把手心伸着,倔强的看着脚尖的方向。
“周游。”
周游原本在闭眼默背一篇文章,忽然被先生喊了一声,马上睁开了眼睛。
“你过来,告诉宋郗为何要做君子?为何要走正道?”
周游放下书本,站在宋郗旁边。终于,他期待已久的时候到来了,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拿他那一肚子正人君子的道理和儒家经书来压宋郗一头了,他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却偶然瞟见宋郗脖子后面半隐在领子下的一道鞭痕。
某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太想教训宋郗,起码不是这个时候。
“周游,你这是在做什么!”先生难以置信的看着周游,只见他把袖子往上搂了搂,然后把他那双干干净净的手伸在戒尺之下。
阳光穿过窗棂,照在面前两个孩子的身上,两双手整整齐齐的朝上摊开,一双指甲长长布满不知从何而来的泥垢,另一双纤细光洁唯独指尖染了点墨渍。
“我只知读圣贤书,不知引导同窗走上正途,自私自利,是小人行径,我也有错,先生也打我吧。”
先生被气得不轻,一个人脑瓜子上赏了一戒尺:“你们两个,都给我出去站着!”
两人又站再次一起罚站在了走廊上,这一次他们两个站得很近,肩膀挨着肩膀,宋郗扑哧一下笑出来,乐滋滋道:“你方才见到先生的表情了没有?”
周游无端被罚站,脸色很差:“你下回这样我不会管你。”
宋郗别过头,好久才道:“你既管一次就没有下次不管的道理,说不定我就打定主意赖上你了呢?”
周游不想和他说话,一个人闭上眼睛继续默背方才没背完的文章。
他正背得入神却听宋郗道:“我想去茅厕。”
他冷冷的看向宋郗:“你去茅厕和我说干什么?”
宋郗扭扭捏捏道:“他们说茅厕有大老鼠,我怕老鼠咬我屁股,你给我守着,莫要让老鼠过来。”
周游叹了一口气,果真是管了一次就没有下次不管的道理,他眼下如果不陪他如厕,或许这小子就能做出拉到□□里这种事。于是他只好陪着宋郗去茅厕。
原本他站在门外守着但因为早上喝多了水,因此也有了尿意,于是推门而入,宋郗见他进来,马上提起裤子站了起来,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宋郗方才似乎是蹲着的。
“你为何不站着?”周游有些疑惑。
“我为何要站着?”宋郗有些心虚的看着他。
“大家都是站着......所以你也应当是站着的。”
宋郗轻咳了一声,脸上飞过一片红晕:“我喜欢蹲着,我偏不和大家一样,不行吗?你管得着吗?”
也是,宋郗这个人就是喜欢出风头,喜欢标新立异,周游虽然感觉怪怪的,但也没再缠问了。
他如厕完出来,发现宋郗在水缸里洗手,宋郗仔仔细细的洗了三遍手,随后掏出一把大剪刀就往指甲那里减去,这剪刀很显然不适合用来剪指甲,宋郗好似从未自己剪过指甲,所以手法也十分生疏,一下子手指尖就冒出鲜血来。
“你是笨蛋吗?哪里有人这样剪指甲的?”周游生气的夺过他手中的剪刀。
宋郗被周游劈头盖脸一通骂有些不高兴,把周游一推,自个儿站在走廊那里生闷气。
周游敲了敲窗子,问窗边坐着念书的小五借了一把专门剪指甲的剪刀,然后递给宋郗:“用这个。”
宋郗接过小剪刀,又把自己的手剪出血了。
周游只好抓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拿起剪刀咔咔几下,就把他长着尖指甲的手给剪完了。
“好了。”周游松开他的手,他的手软软的,似乎和他从前握过的其他同窗的手有些不一样,因此他方才给他剪指甲的时候不知怎的一不留神多握了一会。
宋郗上一秒还阴沉沉的面孔忽然明朗起来,他高兴的举起自己的手和周游的手一起放在阳光下,笑着道:“你看,现在我的手和你一样,不脏啦。”
周游切了一声,不过是洗洗手剪剪指甲,寻常人日日都在做的事情,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宋郗一开心就开始絮絮叨叨,他垂眸,摩挲着洗干净的小手,轻声道:“从小就没人给我剪指甲,也没人管我手脏不脏,我的指甲都是长得不能再长的时候自己断掉的,”他说这又看了一眼学堂前院的几只野猫,“它们和我差不多,也没人给它们洗爪子剪指甲。”
“所以你就想把先生的甲鱼喂猫吃?”周游无奈道。
宋郗不作声,眼眶却红红的。
半晌,宋郗又道:“周游,如果一个人很坏,是不是所有人就会对他失望,就不会逼着他去做一些伟大的事?”
周游点头:“那是自然,自古都是圣贤担重任。”
宋郗如释重负的长舒一口气,然后道:“那便好,你这样聪明,说得准没错。”
周游觉得宋郗说话奇奇怪怪,但亲耳听见自己的敌人承认自己聪明,他还是十分高兴的,他一高兴便觉得宋郗没有那么眉目可憎了,于是道:“你之前说你喜欢吃的菜叫做什么?”
“莲房鱼包。你会做吗?”
临沽城每逢盛夏莲花盛开得极好,莲房鱼包是临沽的一道很常见的菜,他经常看他爹做,做莲房鱼包是以嫩莲房为外壳,然后把内瓤与莲子挖去,把切成碎粒的鳜鱼肉用酱料拌匀,之后直接塞进莲房中蒸熟便可。
鳜鱼价高这不是问题,他攒攒钱买块鱼肉应是不成问题,问题就在于现在是盛夏,莲房大多都老了,刚落花的嫩莲房从何而寻呢?
虽然明知是有困难,可周游嘴上却应下了宋郗过几日就给他做,宋郗十分高兴,直接给了周游一个拥抱,差点把周游抱跌在地上。
每日放学周游就流连于附近的莲花池,几乎每家人的莲花池他都偷偷瞧过,就是没找到那种适合做莲房鱼包的嫩莲房。
终于有一日小五告诉他,西边有家大财主的家里莲花刚刚开放,说不定那里有他想要的嫩莲房。
这家大财主是个出了名的难相处的怪老头,院子里养了好几条大黑狗,生怕有人来偷他的珠宝。
可是答应别人的事情怎么可以食言呢?周游咬咬牙,在一个傍晚翻进了财主的院子,果不其然里面有好多嫩莲房,周游飞速摘了一个想要跑,却被那几只大黑狗察觉,给他的裤子咬了好大一个洞。
他鼻青脸肿的从财主家翻出来,掀开衣服,好在护在衣服下的莲房完好如初。
他拿着莲房,已经可以想象宋郗终于吃到自己亲手做的莲房鱼包心满意足的表情,不由的微微一笑,他心想,要是就此和宋郗做朋友似乎也不赖。
一声急切呼喊猛地把他从想象中拽出,小五火急火燎跑过来,大喊道:“周游,不好啦,不好啦,你快去看看!”
周游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就被小五拽着疯狂往前跑,他小心翼翼的护着手中的莲房,怕跑得太急给颠坏了,要是颠出裂缝来做出的菜就不好吃了。
小五带着他到了宋府前,他见宋府前围了好些人,也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情,紧接着,他听到自己娘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才冲入人群中。
他的瞳孔猛然一缩,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被从宋府抬出,里面全是曾经在宋府伺候过的人,周游的心如坠冰窖,只见他爹的尸体被从里面抬了出来,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刀痕,血染红了衣衫。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他感觉浑身冰凉,明明今日爹出门的时候还好好,还同他开玩笑要活到两百岁。
他一动不动的站着,像一个雕塑,面前娘哭得晕厥了过去,爹的尸体放在地上,一切都好似不是真的但却真真实实的发生在他面前,也不知站了多久,他这才忆起宋府里还有一个人。
他抓住一人,问:“宋郗呢?宋郗可还好?”
那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杀光这些奴婢后,宋家一家全都消失了,不知去了何处。”
周游的呼吸滞塞住,他紧紧攥住手中方才摘下的新鲜莲房,用嘶哑的声音缓缓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杀了我爹?”
“或许吧。”
这一刻,周游精心呵护了一路的莲房在他手中骤然碎开。
夕阳下,嫩绿的莲房碎片沾染着地上尸体淌出的鲜血,被来往的行人践踏成碎末,最终化为地上的泥土消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