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个
Chapter5
姜温对上了陈景明的眼睛,彻底地从睡梦的昏沉中清醒过来。
?
十万个为什么被手背上的疼痛压制过去,姜温清醒地知道此时应该再次说谢谢。
如刚刚护士小姐所言,是对面这位“邻居”恰巧路过,然后敏锐地发现她的端倪,最后热心的叫来了护士。
这位新搬过去的邻居先生,好像一直不是在帮助别人,就是在帮助别人的路上呢。
总是很热心
可是......
姜温在即将向热心先生表达感谢的时候,看着对面人的装扮和微笑的眼睛,少有的迟疑了:
她现在,可是,非常像个伦敦街头或者天桥底下的“homeless”呢,睡裙配长靴,质感顺滑的风衣外套也在此刻被她睡觉的姿势抚平又折皱,此刻肉眼看上去的质感像是没蒸好的馒头,最滑稽的是外面还罩了一条灰太狼配色的毯子。
脸上带着熬夜留下的青黑色黑眼圈,很可能还有没有妆容遮住就无处遁形的毛孔,眼睛很可能也因为刚刚东倒西歪的一觉睡到水肿。
反观对面的热心邻居:大概是刚刚结束工作,里面是成套的深蓝色西装,一件白色的奢牌衬衫,可能是为了舒适去掉了领带打开了两颗扣子,外面一件黑色薄款大衣,鼻子上架了一副黑金色的半框眼镜。
甚至前额的头发也做了调整,用少量的发胶轻微定住前额的碎发,使头顶的刘海分开漏出额头。
跟上次电梯间的活力青春有很大区别,这次的他明显更为成熟儒雅,锐利,尽显精英气质。
这种两个人之间强烈的对比反差让姜温上次电梯间里好不容易怦然起跳的少女心死过去,像是冬天里的人想要点起一根火柴,但是刚见到一点火星子就被寒风吹灭。
?
“我可能真的上辈子做了很十恶不赦的坏事,”姜温心想,“不然为什么刚遇到一个喜欢的就让我连着两天在他面前丢脸?”
天理难容,老天不公。
心里的小人就算再怎么疯狂地指着天上挥刀,躺在地上发狂和跺脚,都改变不了现如今姜温的尴尬处境,毕竟作为礼貌,她还得顶着流浪汉的形象向对方柔柔弱弱地表达感谢。
——不柔弱也没用,姜温也没有力气起身鞠躬抱手,再用雄浑的气势说谢了兄弟。
于是姜温开口:
“诶是你啊,我们又见面了,真的太谢谢你了,要是没有你帮忙今天我可能就得血涌一滴管了。”
姜温尝试着用很自然的开玩笑语气来掩饰住自己的尴尬和潦草,甚至还妄图用林黛玉的语气遮掩自己令人眼盲的形象。
可是她的好热心“邻居”似乎显然不这样想,她只见对面穿着整齐一丝不苟的摩登人盯着她,然后又一次地,露出了和上次一样的微笑。
眼睛很认真的对视,然后在对方若有所思中逐渐放大的那种。
......?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姜温觉得特别像是忍俊不禁,因为上次这位绅士的摩登先生露出这样的笑容时,是在扶起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再听了她想逃离现场的时候发出的莫名其妙的感谢以后。
——毕竟在大大帅的“crush”面前又是摔倒又是像流浪汉,真的让姜温很难不逃离。
姜温总觉得他其实看穿了自己的尴尬和窘迫。
就在姜温的脚趾在这样的注视和微笑中逐渐破防,快抠破鞋底的时候,微笑着的人说话了:
“不用谢,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建议你自己看好时间定个闹钟或者提醒一下护士注意你这边的情况,一个人打点滴还是得多多注意。”
依旧是很温和的语气,跟微笑的表情相反,姜温并没有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任何的忍俊不禁。
刚要忙不迭地点头好快速结束这场闹剧的同时,姜温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闹钟。
不是,对哦,请问她自己定的半个小时闹钟被自己吞下去了吗?
姜温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在对方的目光下碎碎念着“对啊,我的闹钟怎么没响呢......”,一边点开自己的手机,在那一栏被点开和没有被点开的闹钟提醒里,显然没有自己半个小时以后的那个。
就见鬼,她确定自己刚刚还没有神智不清到梦里定闹钟和现实里分不清。
抱着怀疑的态度,她从底部长按着横线上滑,然后从闹钟的前面那个程序里,看见了显示30的软件。
......是计算机。
是还没有神智不清到梦境现实分不清的程度,仅仅只是神智不清到闹钟和计算器分不清了而已。
够了,可以早点停止这场闹剧吗?
姜温自己有个很玄的东西,就是从生日开始后的起码半个月,她都要经历这一岁的无比抓马时刻,无一例外。
从好友绝交自己摔倒到粒子爆炸,生日以后的一段时间,简直就是姜温每一岁的至暗时刻。
所以她对隆重轰动的生日总是敬谢不敏,飞得越高摔得越惨啊老铁。
所以,言归正传,可以早点停止这场闹剧吗?
姜温低着头对着手机闭了闭眼睛,手指逐渐收紧,头随着身体的泄气向右边小幅度歪了半度。
然后在无语中,听到一声轻笑。
姜温确信自己并没有幻听,不是烧糊涂了脑子。
所以笑声的来源只能是,面前的丢脸crush。
当然是自己丢脸,他crush。
姜温松弛着表情抬起头,用之前神笔马良为她头顶画着的那个问号对着陈景明。
“?”
然后就看到陈景明手握成拳,横着的食指抬高顶住鼻子,试图克制和遮掩的动作。
“你想笑就笑吧。”姜温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好吧,其实她自己也是知道自己用计算机当闹钟的行为有多荒谬的。
她只是有点生无可恋的破罐子破摔了。
毁灭。
但是站在陈景明的视角,事情就完全不像姜温想的那样奇怪和难以接受了。
比如最开始,姜温睁开眼睛看他,眼睛里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和疑惑,然后陈景明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点天然呆的懵在看清了自己的脸以后变得清明,震惊和僵硬。
是的,姜温其实自己没有发现,她很多下意识的表情和眼神都很明显,比如上次在电梯间,他是发现了姜温试图掩饰过去的尴尬和无措的,但是带入进姜温的立场也完全能理解:
全身非常精致可人的成熟打扮,妆容也将她修饰地脸型精致轮廓流畅,眼尾被眼线勾住上扬,色彩搭配和谐干净,像一只挺拔骄傲的小天鹅。
然后小天鹅差点摔跤,还是很不体面四仰八叉四肢着地的跤。
更不要提周围还有很多人在进出来往。
所以陈景明当时并没有过多地说点别的什么来和姜温寒暄:
“我是景明哥哥,你梁安阿姨的儿子。”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们好像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
“女大十八变,之前还听琴姨说你在做自己的工作室,很酷的摄影师。”
“我们刚刚搬到江城,有时间一起过来玩。”
“......”
诸如此类的寒暄用语不用刻意想陈景明就可以拉来一大堆的家常话,但是那个场景下,显然没有这个必要,只会增加对方的尴尬,屁用不顶。
所以陈景明当下选择了闭嘴和微笑。
但是很显然的,当时的姜温鞋子不稳,底跟和手上的重物很轻易地就可以让姜温再次重心不稳,于是陈景明选择提醒她以后站在原地,确保她站在原地以后再离开。
反正总会认识的,因为他们已经在一个城市了。
一直到今天,到刚刚为止,姜温还是一如既往的藏不住尴尬,显然是在窘迫自己乱糟糟的现状。
还总是像个做了贼的小鬼一样以为自己掩耳盗铃成功。
但是姜温不知道的是,她有一双眼睛。
一双清透天然的眼睛。
一如小时候的透明。
陈景明因为年纪稍微大一点,所以在提起姜温这个名字的时候,还能记起来和姜温小时候见过的最后一面,是姜温眼含热泪,在不知道哪里的光束的折射下显得晶莹剔透, 像他们分别前不久的晚上,在沙地上刚刚玩过的玻璃弹珠。
陈景明为此感到惊讶和魔幻,好像时间的所有洪流在推着人成长,如果拍出照片记录的话可能会像短视频网站上的段子玩梗一样一年一个样,但是陈景明确信,姜温唯一不会变的就是那双眼睛。
藏不住任何事情的眼睛。
还有刚刚,陈景明清楚地知道她的僵硬来源于什么,她的动作已经告诉了自己答案。
就像是一只东躲西藏的小兔子,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试图掩盖自己沾灰的毛。
清醒了以后用很小幅度的动作拉扯长长的裙子,把脚偷偷藏进椅子下边好叫人看不清穿了什么,用没打针不痛的那只手一边说话一边抚平外套上的褶皱,在一边悄悄偷看自己的外套然后更加低下了头。
其实并不奇怪,陈景明是这样觉得的。
很久没见过,他也就自然而然的没有再把姜温当作妹妹看,而是坦然地将她当作一位有成绩有思想的成年女性。
就算没有小时候的滤镜,陈景明第一眼也会觉得姜温很漂亮。
就算姜温不漂亮,陈景明也并不会觉得这样有多奇怪。
一个人生病在医院,憔悴和病态本来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更何况,其实姜温看起来也没有她可能想象到的自己那样奇怪。
真正让陈景明哑然失笑的是她不同于带着锐气的外表下的呆滞。
再多的,陈景明觉得别太过分,闷多了也确实容易更难受。
但对于姜温不认识他这件事,陈景明坏心眼又升起来,他摸了一下外套里放着的,存着半个小时之前梁安女士询问完梁绪情况以后发过来的一句冷冰冰的“通知”的手机:
后天和你琴姨一家吃饭,温温妹妹也在,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多认识熟悉一下,互相了解了解,中午十二点粤珍轩,不要迟到。【微笑】
潜台词就是:我觉得你温温妹妹挺不错的,这么多年了反正你们两个也没见过面,都是知根知底的孩子我放心,后天去见个面了解一下,你这么多年不谈恋爱,相亲也不去,这次和琴姨一家吃饭,你最好别让我生气。
陈景明差点要扶额笑哭出来,其实他只是不想太草率地进入婚姻,目的性太强总会没有多少幸福感。
就算有,婚后也总会有种如果是我可以,那别人会不会也行的症结。
而且大家总是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表演出不符合自己的另一种人格。
还有相亲爱的是对方还是那两本证呢?
因为或多或少的原因,陈景明想对婚姻负责,是对爱的那个人负责,而不是仅仅只为了那两本红证负责。
就像现在,他是不排斥和自己已经打过照面的姜温再有更多了解和接触的,凭之前电话里对姜温的了解,琴姨不会告诉姜温这是一场相亲,姜温也不会觉得有梁女士在的场合叫相亲。
他愿意看姜温多展示自己真实的,骄傲的那一面。
他小的时候喜欢看着玻璃珠子里面各种各样的颜色,一如此刻,他喜欢看着姜温的那双玻璃珠子折射出点不同以往的什么,那是属于她的生动的瞬间。
让陈景明失笑的是梁女士千年等一回的冷硬口气。
像是真的被陈景明长期的对于谈恋爱的拒绝而恼怒,也有可能是微信的文字让语气更加冰冷,梁安的好脾气像是被消磨殆尽,只剩下对陈景明即将扫地出门的威胁。
言归正传,陈景明的坏心眼。
他还是打算等到了见面的那天,再很认真的放下筷子,看着姜温的眼睛,笑着告诉他面前的小天鹅自己的名字。
于是紧接着陈景明放下挡住笑意的手,嘴角继续上扬,变成了很温和的那种笑。
是的,其实陈景明也挺会装样子的,至少对于装温和有礼这类事信手拈来。
“没关系,一个人生病是要多注意点,不过我表弟今天也在这里输液,如果撑不住我可以帮你看着,没关系的。”
姜温再次感叹于面前男士的体贴和分寸,初中的时候看言情小说总会痴迷于霸道总裁的拽酷形象,事实上在她成年以后,到了现实里,她才发现其实她真正喜欢的是如沐春风的“男二”人设,而言情小说里的霸总对女主的偏爱事实上也是“男二”人设的另一种映射而已。
“谢谢你,不过我也不能一直麻烦你的,如果实在撑不住的话我会乞求你的帮助的,中国好邻居。”
姜温边说还边抬起手合起手掌,小心翼翼地做了一个拜佛的动作。
不知道又是哪个字眼戳到了陈景明的笑点,姜温看到对面的陈景明又笑了起来。
已然清醒过来的姜温不会再因为窘迫尴尬到遮掩不住,她也因为这句话浅笑起来,大大的卧蚕横在眼睛下面,嘴巴旁边有括弧,削弱了大部分姜温脸上锐角过多带来的攻击性。
然后陈景明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说一句等等,然后大步走开。
姜温刚过来就忙着闭目养神,她并不知道陈景明离开的方向是要去哪里,低下头看到手机上显示只有百分之十五的低电量,姜温匆匆把手机低电量模式打开,然后抬头打算询问不远处正在给一个男生扎针的护士哪里有移动的充电宝可以租用。
然后视线里出现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用新的一次性纸杯装着的热水。
再往下,是一只握住的骨节分明的,细长的手。
“刚刚忘记你是生病的人,睡了这么久肯定没喝几口水,多喝点水润润喉吧?别嗓子痛了。”
视线往上,是陈景明那双时刻都在微笑着的眼睛。
姜温感觉自己的心在被用鼓槌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