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等待的时间似乎有点漫长——准确来说,是李明琮没在身边的等待漫长。
江渺毫无意识地隔三差五翻看手机,手机的界面不停地切换,一个小时都显得格外难捱。
原本好不容易安抚下的情绪在这一刻慌乱不安起来,像是推倒了一片多米诺骨牌,恐慌层层递进。
江渺开始没有意识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她开始反复地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直至四点的时候,江渺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她知道,李明琮不会扔下她不管,可是他不在身边的时间也确实漫长又难捱。
这里地方小,就百来户还大多是老人,即便这会快过年了不少年轻人回来,家家户户依然没有锁门的习惯。
所以隔壁婆婆挎着篮子回来的时候,江渺愣了一会。
婆婆把篮子放下,将里面的东西拾出来,说是过年卤的肉,给他们送来一点,还有家里人买来的吃不到的水果。
江渺忙过去道谢,想帮衬着点,婆婆不许,江渺伸头看了看,果真都是这儿买不到的水果,榴莲,车厘子。
婆婆摆摆手,说家里还有事情做,让他们有空来玩,顺道跟江渺说,过了初二,不远处的市里有个景点,叫什么山,她也没听懂,说让他们有空去看看。
婆婆走后,江渺坐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听着外面小孩跑闹的声音,也没有胃口吃什么水果。
她一会看看手机,一会发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渺才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李明琮的声音从外面远远地传来,好像气喘吁吁地跟人打招呼。
江渺抬起头来看着大门,在心里默数着数字。
一,二,三……
然后大门被推开了。
李明琮两手拎着好多塑料袋,看起来是水果蔬菜和一只鸡。
身上还背着一个大盒子。
那大盒子的模样很是眼熟,江渺一时之间愣住了,好像怀疑自己看错了。
李明琮站在门口的矮桌那边喝水,把塑料袋放下,看到江渺坐在院子里,他喘息着说,“哎外面这么冷你怎么在这坐着……我回来的时候错过了车,这大过年的没车回来,我走了半天才碰上熟人把我带回来……”
江渺还是愣愣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的。
李明琮自顾自地喝完了两大杯水,然后背着那个盒子朝她走过来。
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黯淡,李明琮随手打开了院子里的灯——就是一个有点儿昏黄的灯泡,投下一小片浅浅的暖光。
江渺坐在那看着他,李明琮背着那个盒子朝她走过来,然后在她面前站定,他将背上的盒子拿下来,像是有点儿不太好意思。
“给你的,”他说,“新年礼物。”
那个盒子不小,黑色的磨砂牛津布,江渺再熟悉不过。
她看着那个黑色的大盒子,眼睛有点泛酸,她深吸了口气,“所以才回来这么晚吗?”
“嗯……”李明琮一手拎着盒子,一手摸了摸鼻子,“镇上没有,我去市里买的。”
江渺垂着视线,竟然一时不知道该看哪里。
她看着李明琮的裤脚,往上,他拎着那个提带,盒子上有金属搭扣,在夜色下泛着浅浅的光。
他的袖子微微挽起来,手臂的线条结实,皮肤也算不上白皙,手腕上还有几道浅浅的疤痕。
江渺又慢慢仰起头来看着他。
李明琮站在她的面前,大约有一阵子没理发了,头发有点儿长了,浓眉星眸,双眼皮的褶皱有些疲倦的深刻,下颔的线条又如此分明。
被那盏昏暗的灯晕染着,有点模糊——可她却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目光、他的视线。
今夜夜空深蓝,碎星盏盏又闪闪,村里的夜晚寂静,远处偶尔的聊天声和电视的声音显得分外遥远。
李明琮晃晃盒子递给她。
见江渺发呆,他干脆塞到她怀里,轻咳一声,“我去做饭。”
不等江渺回应,李明琮就钻进了厨房里。
江渺垂眸看着这个牛津布的盒子,沉甸甸的,搁在腿上格外有分量。
她知道里面是什么。
江渺把眼泪憋回去,慢慢抬起手拉开盒子的拉链。
盒子里面一层白色的细绒,将那架小提琴保护的极好。
深棕色的小提琴,木材的质地极好,背板更是漂亮的虎纹枫木,江渺见过这个牌子的琴,是德国进口的,价格并不便宜。
江渺把小提琴拿出来,里面果然还放着这把琴的进口证明。
江渺眼睛泛酸,转眸看向厨房。
李明琮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残缺的蒲草扇子扇火,有烟从里面飘出来,他呛的直咳嗽。
江渺放下琴,朝他走过去。
李明琮赶着她出去,说今天没点好,太呛了。
江渺没走,坐在他旁边,李明琮古怪地看她一眼——
江渺看到他脸上有两道灰痕,有点好笑。
她弯唇笑了,伸手去蹭了蹭。
李明琮手里拿着一根烧火棍,一时忘了动作。
江渺帮他擦了擦。
李明琮清清嗓子,开玩笑似的说,“别占我便宜。”
“花了多少钱?”她问。
“没多少。”李明琮兀自捅了捅里面的火,“怎么了?”
“你忘了我以前学过,我知道这琴不便宜。”
“……嗯。”
江渺也知道他可能没有打算告诉她,她也像开玩笑似的说,“攒了这么多年的老婆本?”
“别乱说,”李明琮脸一热,“什么老婆本不老婆本。”
江渺坐在他旁边笑。
李明琮烧火做饭,红烧排骨,地三鲜,凉拌菠菜。
土灶里的火噼里啪啦地烧着,厨房里的灯也没开,就那点儿火光一跳一跳的。
李明琮时而拨弄拨弄土灶里的火,时而去翻翻菜。
“真的,谢谢你。”江渺低声说,“谢谢你。”
——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点亮我。
“那你以后可得好好生活,”李明琮用烧火棍挑起燃烧的枯枝,让火燃烧的更旺盛了一些,“拉拉小提琴,多好呢,我小时候想学点儿什么家里都没这个条件。”
“好。”江渺低头戳着地上的一截树枝,“以后还能经常见到你吗?”
李明琮没答。
江渺偏头看过去,李明琮坐在她的身边,火苗一跳一跳的,明明灭灭,他的视线好像看着前面,像是出神。
江渺碰碰他。
李明琮听见了。
他也不知道。
李明琮不是个乐观主义,也不是个悲观主义。
他好像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李明琮偏了下头,江渺正看着她。
她对他是全然的信任,好像他说什么她都会相信,一点儿都不怀疑的那种。
李明琮觉得心口好像压着一块无形的石头,挪不开。
火光闪烁,她的目光却比手上烘烤的温度更热。
李明琮故作轻松地说,“看看呗,这可说不准。”
“也是,”江渺不知道他想什么,她说,“你这职业好像确实说不准,说不定哪会你就要工作调动了。”
李明琮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那……”江渺戳着手里的树枝,捡起来在地上划拉了两下,心跳的有点紧张,“至少,我大概……每年都能见你一面吧?”
“……”
“或者给你听听我拉的曲子,”江渺喉咙有点儿干涩,“我可能还记得挺多的……”
“我尽量,”李明琮收回视线,看着那飘忽不定的火苗,“嗯……我尽量。”
“好。”江渺的心情松缓了一点,只觉得这个我尽量三个字,从李明琮的口中说出来,也很有坦诚的分量。
两人在院子里吃了晚饭,一会有隔壁的小孩探头进来,大概是大人的意思,问他们两个出不出来看电影。
那当然是露天的电影。
江渺还没看过,挺新奇的,李明琮也没意见,都听江渺的。
于是两人收拾了一下出去,这投影设备一看就是年轻人弄得,附近停了一辆越野车,老人眼神都不好,干脆在后面聊家常,都是年轻人和小孩搬了椅子看。
偏偏小孩子也没这个心思一直坐在这看电影,三五个小朋友凑在一起玩玩具。
——看电影的选片大权就交到了二十来岁的大龄儿童手里。
不知道是谁选了片,放了泰坦尼克号。
投影仪的投影不是那么的清晰,江渺和李明琮坐在后面一点的位置,这片子以前江渺还是在电脑上看过的,这是第一次在大屏幕上看,尽管也并不是专业的影院。
她看的认真,看着杰克和萝丝在甲板上相拥,也看着他们为了躲避管家的追寻藏进了那辆老爷车。
几乎没人在认真的看。
老人聊家常聊得起劲。
小孩玩游戏玩的正欢。
全场算上她和李明琮,就四个大龄儿童,其余的三个都在低头看手机。
画面上就短暂几秒的亲密镜头,李明琮稍稍移开了些视线。
一些话涌上了喉间,却又觉得没什么必要说出口。
杰克和萝丝就是一段露水的情缘,却又让萝丝铭记一生,她依然过完了她完整的人生,去骑马,演戏,去生儿育女……
李明琮想了想,最后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的。
她应该拥有她的,完整的一生。
电影结束的时候,村口都没几个人了,老人早早回去睡觉,小孩玩累了也都各自回家,年轻人在这肆无忌惮地玩手机打发时间。
片尾曲没放完也就结束了。
江渺还挺意犹未尽,这个结局早就看过了,但再看一遍仍然心里酸楚。
回去的时候,李明琮给她烧水洗澡,等待的空档,江渺回了房间,看着被她小心的放在桌上的琴盒,犹豫了几秒,她慢慢地拉开了琴盒,将小提琴拿了起来。
——距离上次触碰到琴,已经是很多年过去了。
她轻轻地摸了摸小提琴冰凉的亲面,尘封的记忆便能苏醒过来。
学琴的最开始是快乐的,后来连带着学业压力,练琴总归是让她感到烦躁和不耐,于是妈妈天天催着她练琴,江渺那会一度觉得,全世界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练琴了。
这么多年没碰过,早就快要将乐谱忘了个干净,她轻轻地哼了哼曲调回想,大致地想起了些什么。
江渺轻轻地拿起小提琴架在肩膀上,凭着记忆去摸索。
李明琮本正在烧水,忽而听到了里面传来的琴声。
并不算大,但小提琴的音色明亮而温暖,忧郁而甘醇,能听得出来江渺是有功底在的,但这么多年没碰琴,拉的有些缓慢。
李明琮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他偶尔拨弄了一下土灶里燃烧的火苗,听着烧水的声音。
江渺拉的很慢,但还是断断续续地拉完了一首曲子。
他垂眸盯着某处,似乎有些发呆。
一会江渺出来,似乎心情不错,她去拿了两盒水果过来,坐在他旁边,递给他一盒。
李明琮瞧了一眼,“我不爱吃榴莲,这么臭。”
“可甜了,隔壁婆婆送的,明天我们做了饭可以给她送点,”江渺在灶台上搜寻。
“找什么?”
“筷子,”江渺说,“榴莲烤一下特别甜。”
李明琮给她摸了一根筷子递给她,江渺擦了擦穿在榴莲上,正好烧着火,烤榴莲再好不过。
只是这味道也确实极大。
江渺坐在他旁边专心地烤榴莲。
李明琮给她挪了挪地方,突然开口问她,“你说……”
“什么?”
“值得么。”
“什么值得么?”
“那电影啊,”李明琮问她,“才认识没几天。”
江渺说,“你没看结尾啊?”
“嗯?”
“就是后面……年老的Rose床头的相框,有骑马的照片,有她在做演员的照片,有她和孩子的照片,因为Jack告诉她,你要活下去,Jack告诉她的,她都做到了,”江渺看着榴莲,“当然值得,我站在Rose的角度上,我觉得是值得的,至少在她刻板又窒息的生活里,她遇见了Jack,Jack给了她生活和活下去的希望。”
“……”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江渺烤着榴莲转头问他。
李明琮顺势别过头去,“你的榴莲烤了也太臭了。”
江渺把榴莲收回来,就烤这个程度刚刚好,她吹了吹,掰了一小块递给李明琮,李明琮头摇的像拨浪鼓,江渺非要让他尝尝。
李明琮一个没坐稳,差点倒过去,多亏了他反应快,手及时的撑住了。
江渺由于惯性,也差点撞在他身上。
气氛瞬间有点儿微妙,江渺干脆把那块烤榴莲塞进了他嘴里,李明琮也顺势嚼了嚼咽了下去。
“……甜不甜。”
“……挺甜的。”
江渺咳了咳,自己拿着剩下的一块烤榴莲吃。
李明琮往里面添了点儿枯草烧的更快,他没什么来由地说,“那我也挺希望你能好好地过完你的人生,重新拉小提琴也好,还是做点儿别的你喜欢的也好,反正好好地生活。”
“新的一年,李警官还是很爱说教。”江渺敷衍地说,“知道了,我不会轻/生的。”
“拉钩。”李明琮对她伸出了手。
江渺奇怪地看着他,但还是听话地照做。
“就别说什么说话不算数是小狗了,”李明琮说,“反正,这是我今年的新年愿望。”
“嗯,很为人民着想,”江渺笑他,“大公无私。”
李明琮没跟她拌嘴,一会水烧开了,李明琮就催着她去洗澡早点睡觉,说明天估计村里早早就起来了。
江渺嗯了一声,像上回那样,她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个澡,然后裹着大衣跑回去钻进被窝。
李明琮也去洗漱了一下才回来。
江渺缩在被子里,大约也是因为今天看了电影晚睡了几小时的缘故,她有点困倦。
江渺闭着眼睛酝酿睡意。
周围很是安静,好像能听到一点儿虫鸣声。
江渺想了想,碰了碰李明琮。
李明琮合着眼睛,“还没睡着。”
“那个,”江渺想了想说。
“嗯?”
“遇见你,大概也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幸运的事了,”江渺压低声音说,“我就希望以后每年都能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