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穿越中
“后悔吗”我阖着眼睛听见有人问我。因为这原是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所以我没法回答。
“何为悔？”
哪件事是悔。
我只好这样说。对方却笑了，于是我睁开眼睛只看见满是明黄的幔帐。在大楚只有天子配享明黄，这是更始的年代。
我伸手去抬帘子，这点小动作早已被五丰察觉。未等触到便五丰一把抬开，我此番竟不同寻常能够行动自如，便揣度更始的语气吩咐：“口渴。”
五丰朝下小声吩咐说：“上茶。”
更始不喜明艳之色，祝遥便穿着那身我见过的老旧衣裳拖着杯盏跪到更始面前。我知道更始有一万句话想同祝遥说，可是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祝遥，半晌开口：“朕不喜繁文缛节，此后不必再跪了。”
五丰虚扶祝遥起身，又拨开瓷盏的盖子，“秋冬干燥，陛下也要注重身体。”
是梨汁。
清甜可口，入口回甘。我正要再抿了一口，忽然觉得一阵翻江，梨汁被我吐到地上，眩晕之际我听见五丰大喊去寻太医。
再睁眼时，是祝遥端着汤匙，一口一口地正喂我梨汤。“梨子香甜，多保重。”还是客栈素色的被褥，我想说的话太多，情急之下只能脱口：“我梦见了……”
我想说我梦见了更始皇帝，可这一切都如幻象般玄机，我不知祝遥能信我几分。
“我梦见你了。”我看向祝遥错愕的眼睛，“一百年前，更始象新。”
“你真的不能在同我说些什么吗？”我问祝遥。
“那你梦见我在做什么。”祝遥放下端不稳的汤碗，“是活着，还是死了。”
都不是。
我看见你在小心翼翼地被爱着。
“活着。”按照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定律，更始会在某一天封祝遥做后妃吧，我猜。
祝遥就笑了，笑得我不明所以，于是我只好问她：“难不成你后面会死？”
祝遥没有回答我，只是替我掖好被角，“现在才子时三刻，再睡些吧。”
凡是我合眼便可以梦回更始年间，这点我已经熟记于心，想着祝遥没结果的回答，我便奋力睁开眼，却听见更始不咸不淡地说：“朕不爱吃梨。”
“奴才谨记。”
祝遥手中的托盘早已从梨汤换成了一樽口杯，五丰服侍更始漱了口，又替他顺气，“御医说陛下喝得太急，呛到了。”
我猜更始现在脸色很不好看，果然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又用长袖遮住半面而咳。五丰倒还镇定，仍能用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来替更始抚背。祝遥忍得可怜，虽然垂着头，我仍能看见她正极力克制自己翘起的嘴角。
“祝遥，你还想看朕的下场吗？”更始突然发问，原来他依旧对那日祝遥的话耿耿于怀。
“是。”祝遥没理会五丰的眼色，“陛下不再是当年的陛下，所以奴才想看看，一意孤行的陛下到底会是什么结局。”
“祝遥！”五丰止不住喝出声拦住祝遥的话，“你今日糊涂了！”
“无妨。”更始自嘲般开口，“朕能有什么下场，变法成功，朕从此与始皇齐名。一朝而败，无非后世多议一位庸才而已。”
“还有能有什么下场。”更始苦笑，“朕只求天下海晏河清，却唯独……”
更始后面的话没出口，我却将从前的种种都联系了起来。不知更始死于宫变之时，想到的是与自己设想中大相径庭的下场，还是自己没有说出口的那半句亏欠。
我不是更始，无从得知。
祝遥依旧执着地寻着一个结果：“所以陛下让我来，亲眼看着是吗。”
五丰终于绝望地闭上眼不在干涉祝遥的发问，而更始的目光透过祝遥在回忆，沉默片刻后，更始终于恢复成他原本冷酷的帝王一面。
“遥借东风力，祝君登青云。祝遥，你该不会忘了吧。”
祝遥如当头一棒般滞住。
“你从小没了母亲，扔在沈国公院里长大。而沈国公知道祝归舟是朕的老师，朕也不会对他的女儿不管不顾。七岁小儿随口一首诗罢了，捡来一个好字凑给你当名字。祝遥，你那时才三岁，知道什么意思？“
“沈国公一介草寇，借着跟随太祖的功劳封荫至今。出了朕的老师还不够，还想出一个皇后。祝遥，这些你都不知吗？”
“朕念及亡师之情，保留他的血脉，没有要他子女的性命，不仁慈吗？”
更始故意不看祝遥慌乱的眼神，他轻轻撇过祝遥发抖的肩膀，不改语气地说：“祝遥，你现在活着，当真要感谢这个名字。”
“你三岁时便会察言观色。知道朕不喜欢太子的称谓，就跟着朕喊重明哥哥。如今到大了，反而学会看朕的下场吗？”
“陛下。”祝遥缓了许久才开口，“陛下何苦留我一人独活。”
“奴才的父亲，是满朝皆知教坏了陛下的佞臣。奴才的外祖父在陛下看来是贪图富贵的小人。而陛下独留着奴才苟活，难道不也是在看奴才的下场吗？”
更始亦是沉默，隔着祝遥与更始的又何止身份上的云泥之别，祝遥没说的，还有亘古难越的死生阔绰。
“万事难周全。”
看来滔天如天子，也有他护不住的人。
“祝遥，你就当是个教训吧。”更始终于将目光错开，“朕思虑不周，行事不周，朕同你”
皆有缺漏。
“可是你要信朕。”
我忽而想起这位更始皇帝的名字—重明。
天降重明为舜，从降生就被寄予无限厚望的更始皇帝，最终死于一场为了推翻他统治的宫变之中。重明重明，不知他九泉之下，是否会对这两个字愧疚。
每逢更始入睡，我便能借闭眼的契机回到后世。可季重明头疾甚重，时常夜里难眠叹息，有时甚至整夜夜不能寐。每至此时，若守夜的人是五丰，季重明便会燃灯看些史书。若守夜的人是祝遥，季重明便轻些，一遍又一遍地用眉眼勾勒祝遥的模样。他小心翼翼地，生怕会弄醒祝遥。有时便在这一遍又一遍的临摹中季重明得以轻眠，也放我短暂地回到以后。
祝遥就像从前般靠着柱子安眠，我学着更始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描摹她的眉眼。
祝遥突然醒了，我来不及收回我的目光，只能与祝遥尴尬地对视。
外面天还黑着，祝遥茫然的目光中却似寻找到了什么，或许她百年前也有曾经某一刻突然醒来与更始对视。
那我算什么呢。
我分不清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