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发梢留下的那些泡沫
某日，姐姐特蕾莎提醒了她一句：“莫媞法，你不觉得你捡回来的那个小孩，脏兮兮，臭烘烘的吗？”
这时，莫媞法才知道为什么那些小孩要叫他稻草头了，他的头发大概是黄色的吧，乱糟糟的，像干草一样四处乱翘，除了那天淋了雨之后就没碰过水了。
她都带他回来两个多月了，她竟然没给他洗澡洗头。
莫媞法几乎没怎么认真看过伊凡的脸，她没救回他以前，她只是很遥远地隔着围栏看过他一眼，只记得他头发的颜色，很显眼的白金色。
她将他救回来后，她也没怎么正眼瞧过他，因为他总是脏兮兮的，瑟缩在角落里。
莫媞法没有跟人同床共枕的习惯，更别说一个不认识的小孩了，所以虽然她和他住一个房间，他也是在地上打地铺睡的。
这一天晚上，她想起姐姐说的话，她下床，闻着他身上的酸臭味，终于觉得，她是该给他洗个澡了。
于是她带着他到了浴室，接了一大桶凉水，正好是夏天，她也习惯了用凉水洗澡。
她将他拉到板凳上坐下，二话不说开始脱他的衣服，他一开始还有些慌张，但握着她的手，犹豫着，又终于下定决心了一般，不再挣扎。
“你这副样子，不会是以为我要非礼你吧？你这样黑黑脏脏的小孩，我可不想非礼。”
她掐起他的小脸，将凉水泼到他的脸上，他立即战栗起来，喉咙中发出单调的呜呜声，然后将她一把推开。
她一屁股坐到了水桶里，浑身都湿透了，想发火，又意识到，他的妈妈和妹妹都是在一个雨天被夜妖吃掉的，他不想碰水，他讨厌水。
难怪她不带他洗澡，他也不知道自己洗脸，在其他方面，他一直表现得很聪明。
可他总得要洗澡的，他没被臭死，在他周围的人也得被臭死了啊！
莫媞法为了自己的鼻子考虑，艰难地从水桶里站起来，然后抱住了他，抱住他的时候，他总是很安定，果然，她的双手落下时，他便在她怀中，乖巧得像狗狗一般。
“乖乖洗澡，洗完给你糖吃。”莫媞法哄着他，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到，但他好像是感受到了她温柔的轻哄，于是他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
莫媞法掬起一捧水，轻轻洒到他的脸颊上，他身上的伤好了许多，大多数是淤青，擦完药膏过两天也就好了，只有手臂上的疤痕仍然没有痊愈，还是粉粉的，那样扎眼。
本来因为得给他洗澡，莫媞法心里还有点烦躁，但看到那道伤痕，心里一堵，她便还是老老实实地给他清洗脸颊。
水落到男孩的脸上，他依然颤抖，但比起刚刚惊吓一般的反应，要好上不少。
她将他脸上的黑泥洗掉，好不容易才将他干草似的头发浸湿，又抹上浴膏，搓着他的脸和头发，没一会儿，她便发现，给别人洗澡这件事并不简单。
她抬起他的胳膊，指挥他自己搓头发，然后她便专心地搓他脏兮兮的脸。
太脏了，她都不知道怎么形容有多脏，地上到处都是黑色的污水，水换了一桶又一桶，而这才只是洗个脸和头而已。
搓了得有十几分钟了，他的头发才搓出白花花的泡沫，莫媞法又去打了一桶水，疲惫地抱着水桶，干脆朝他头顶浇了下去。
她实在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你怎么跟只鼬鼠一样又脏又臭！”
然后她便愣住了，或许是因为泡泡糊住了眼睛的缘故，她先前都没仔细看他，都没发现，他缓缓地睁开眼，深蓝的眼睛，漂亮得好像躺在一艘远渡的巨轮上，于近夜的黄昏时分，凝睇一望无际的大海，夜幕很快地落下，船上的灯火一盏盏，渐次亮起，灯火绚烂地洒落在浮沉的海洋上，将其照耀得幽蓝深沉。
他的眼睛，就是那样会令人沉醉地躺在船上，不住欣赏的那一汪幽蓝。
他的脸完全洗干净了，他太好看了。
这是那时她心里所有的想法，好看到她忽然有些自惭形秽了，她摸了摸脸，背过身不去看他。
小男孩懵懂地站起身，不解为何她没了动静，等到她回过头时，他抱住了她，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些莫名的小气泡。
她觉得有点高兴，因为她捡到的原来也不是只脏兮兮的臭鼬鼠，他这么好看，长大肯定是个超级无敌大帅哥。
养成帅哥无疑是种极大的乐趣，但是，跟他的美貌相比，她简直就是个小丑鸭，等以后他会不会嫌弃她呢……
算了，她可管不着他，就算他以后将她一脚踹开了，那也是他的事情，她只是在完成母亲交给她的任务，只是在养活他而已。
她拉着他回到板凳上，继续给他搓身子，又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工程，等到哗哗的水落下，他终于变得白白嫩嫩，身上也香气喷喷了。
她将他擦干净，换上新的衣服，其实也没有新的衣服，就是她的衣服，一条长长的白色睡衣，这睡衣本来也不是她的，是特蕾莎穿到穿不下了，丢给她穿的，经手二人，算是饱经沧桑。
她还有两件睡衣，给他一件也没什么。
睡衣是长袍的样式，他穿上正好合适，家里并非贵族，也就不讲究什么材质，只是普通的亚麻布薄袍。
她看着他穿着她的睡衣，露出一双白皙的脚踝，金色的头发擦干后，软塌塌地落在肩上，比油画里围绕水泽仙女的俊美少年还要美丽许多。
她想，如果她长得这么好看，也一定会因为自恋掉到河里头的。
他踩着水，艰难地、蹒跚地涉水而来，牵住她的手，他总要触碰到她的体温才能平静下来。
她愣了愣，原来妈妈念叨的没错，万有之主的确是公平的，主给了他无上的美丽，因此也剥夺了他那么多的感官。
可是，为了这样的容貌，失去那么多无比重要的东西，值得吗？
那当然不值得，但她定睛望向他深蓝的眼瞳时，心神又显得并不坚定。
“以后你还是脏一点好了。”莫媞法觉得自己其实挺自私的，她抚摸他的脸颊，狡黠地笑着：“你这个样子，以后只能给我看哦。”
*
莫媞法被某个无聊骑士浇了一大桶水，人差点没站稳，她真想踢他的膝盖。
晌午时分，夏季的太阳透过半开的百叶窗打落进来，不遗余力地蒸发着地上晶莹的流水。
他扯下她的衣服，让她坐下，然后在她的头发上打浴膏，她的头发是红棕色的，长长的波浪卷发，富有光泽，她向来很满意自己的头发。
他在她的头发上搓出了白花花的泡沫，她不得不承认，他的洗发技巧跟发廊小哥有得一拼，修长的手指按摩得发根十分舒服，但又不落一点力度，将脏污之处通通搓出。
“你会剪头发吗？”她忽然问他。
“剪什么样的？”
“剪到肩膀，齐肩那样，我觉得我的头发现在有点儿太长了。”
“你把我当你的理发师？”他的手指一定是故意扯她的头发的，莫媞法倒吸一口冷气。
“我就说说。”
“但你最好别剪。”他低下头，在她耳朵说，“我喜欢你的头发。”
莫媞法耳根腾地热了，不自然地动着脚趾，她抬起头，忽然发现对面摆放着等身的银色凸镜，镜子的金色边缘缠绕着玫瑰花与荆棘藤纹。
而镜子里倒映着的，是她和男子的身影。
他坐在她身后，穿着衣服，但上衣布料很轻薄，早已被水打湿，更何况他压根没扣几颗衣服扣子。
她穿着抹胸的内衣，肩上流着带沫的水花，等到他舀起水往她头发上哗哗地倒水后，水花便晶莹地飞舞了起来。
“厄佩利斯，你这算什么？”
“什么？”
“为什么要给我洗头？”
他愣了愣，笑道:“你不是说，我不感恩你吗？所以我替你洗头发，感恩你以前也这么帮我洗头发。”
“原来你还知道感恩呐。”她装作十分惊讶的模样。
他冷哼了一声，“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恩，毕竟你以前对我可要粗鲁得多。”
“有吗？”
“粗鲁地把水浇到我脑袋上，也不顾我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手指在我的身上狠狠地搓，仿佛要搓掉一层皮，你得庆幸那时我不会说话，否则我一定会叫出声……”
莫媞法一怔，“……我有那么用力嘛。”
“用力得要命。”他垂下双眸，“为什么要扑上来亲我？”
莫媞法抿紧嘴唇，他续道：“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对吗？”
“你瞒着我的事也不少。”莫媞法淡淡地回答，“我就是突然想亲你了，亲了就亲了，你别太在意，我就是这样的人。”
男人落在她发梢的指尖轻颤了一下，“嗯……我知道。”
“我听说你和芮兰公主马上就要订婚了，什么时候？”她随便找了个话题。
“你问这个干嘛？”
“搞不好我心情好，可以给你送份大礼呢。”
伊凡懒懒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大礼，你只要到时候别来就好。”
“但你是怎么会和她在一起的？”莫媞法撑着下巴，“好像以前，我也没发现你们有这个迹象，我只知道，她是喜欢你的，可那喜欢也不是那么特别，就像学校里其实有不少女孩都喜欢你一样，她们只是喜欢你的脸……你喜欢她吗？”
他用象牙梳将她凌乱的头发梳直，“喜欢和爱，我从来都没有那种感情。”
莫媞法撇过头，“你还是跟以前一个德行，所以你和她的婚约也只是为了在执法廷内往上爬吧？”
“随便你怎么想。”
“我强烈地鄙视你。”莫媞法对他予以白眼。
“鄙视我也没用，我只是完成我该做的事情。”他的指尖忽然落到了她抹胸的系带上，莫媞法浑身一颤，“那个，洗澡就我自己来吧……”
“好，那你自己洗。”他将梳子放在她的手边，“洗完就回房去。”
莫媞法听到他的脚步声到了门边，她忽然回头看他，不知为何，很怪异地问了一句：“伊凡，你还喜欢我吗？”
“我不会喜欢任何人，包括你。”他关上了门。
她拾起白色的象牙梳，低下头梳理着长发，嘟囔着：“谁稀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