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一徘徊
宜沅在甘州中南，虽不如丰州有粉香吹下、酒暖歌轻，地方也小，但临山有座莲华寺，水色远卖斜阳时，听得暮钟哀响，也不失为良景一番。
屋外仍静得只闻蛩声，梅见秋一盏茶却已温好。他摩挲着略带烫意的杯沿，眼前是氤氲而上蒸腾着的水气，茶香熏上袖角衣袍，神思却远在千里之外。
李破云说她大抵不能留下来看四季桂了，那或许最近就要离去。如今天下四起纷争，北陈境内多的是匪寇流民，此地一时不平了便要揭竿、那处今日忿忿了也要起义，中朝鞭长莫及，又兵力凋敝，人心跟着也惶惶。唯甘州算偏居一隅，还能贪得两分安宁。她不留在宜沅，就只能是跟着人造反了——遑论他是承天意、民意还是道统、新统的。在甘南起义，要么向北打，但北有丰地，世族盘根，不好收拾；要么向西打，但滇州地势险要，虚实不清，也难折腾。
梅见秋指尖轻叩着茶盏的青瓷釉面，莹白指腹晕上了一层胭红。晚烛零落些许灯花，夜色无息。他无边无际想了些时候，也等了些时候。等到掌心温烫的茶盏已然些微发凉时，院内的银铃乍然响动。
它晃得慢慢悠悠，一声一声扯破了澄静如水的夜空，来人显然是不急。但铃声四下迭起，约莫不止一人。
果不其然。厚重的缁靴踢踢踏踏停在窄门前，有人抬手轻叩两下门扉，不待余音散尽，沉闷的男声响在暖阁之外：“先生，将军有请。”
李破云抱剑跟在两名属下之后。她眯眼望去，暖阁内曛曛晃晃燃了一豆烛光，恰好于门扉上衬出了梅见秋清瘦单薄的身形。他额前散下几缕发丝，手中不知捧着些什么，半晌才开口：
“在下惶恐。不知所为何事？”
话音刚落，那两名侍从便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其中一名回头望了望李破云，试探性地应道：“将军务急，属下叨扰，烦请先生开门。”
门内，梅见秋似是嗤笑了一声。
李破云奇了，扬眉去看，那门扉上的人影却动也没动，只听得滚玉似的声音隔着一障闷闷道：“将军要人，何不自己来请？委手下以任，恐非待客之道。”
那侍从霎时愣住，刚想回话，李破云却奇异地朗笑两声，从背后拨开他肩膀，高声道：“别磨叽了，直接绑回去！”
她抬起皂靴向前迈了两步，并着二指轻轻一推，门便向内“吱呀”一声挪开了。
原来压根没锁。两名侍从又是彼此交换了一个讶异的目光，再看着李破云无所顾忌地向阁内大步流星。
越过木槛，梅见秋侧头，目光深深地逡巡于来者。李破云与他身高相仿，但略矮上几分。可是压下眉目时，周身总萦着一股慑人的气场，逼得人不得直视。
梅见秋仍是没有动，鼻尖环着碧茶汤冷下后丝丝凉凉的回甘。李破云笑哼着瞥了眼倚在一边的红缨长枪，微一颌首，命下属妥帖取走，随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梅见秋跟前。她用目光细细摩挲了一番梅见秋侧首时掩在茶息后的玉质白面、山眉水目，凝神之久，叫梅见秋以为她有什么要事，先得在此处交代。
他眉间一蹙，刚想开口问询：“你……”，却蓦听得李破云带着笑意的一声叹息。恍然间天旋地转，梅见秋竟被她一俯身、横拦过腰扛到了肩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人便极其顺手地按上他后腰转身离去，一套动作速度得衣袂袍角间甚至掀起阵微风。
梅见秋尚在怔愣之间，李破云已往前迈了数步。她一手状似无意地在肩际梅见秋素裹的腰封处摩挲两下，一边踏出昏黄的暖阁行向夜幕里满栽婆娑树影的庭院，不由摸摸鼻子心想：手感还不错。
梅见秋不知是究竟没注意还是无暇顾及，只颦眉偏过侧脸问她：“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李破云笑得眯了眼睛，不轻不重地往他腰上拍了两掌，“先生小阁夜不闭户，如此握发下榻以迎，我自然不吝成人之美——你就不好奇我跟着谁造反了？”
李破云扛着个人吭哧吭哧向前走，脚程愣是没慢半步。待她话音刚落，二人已至院门马前。梅见秋被她语中大胆吓得一惊，瞪圆了眼睛偏头去看：“…将军言行素来如此不羁？”
李破云撇嘴挥了挥手，掐起梅见秋便往那棕毛大马上按——还顺手接来一件流银狐氅，二话不说罩上他身：“不好奇就算了，反正一会儿你也要见。”
梅见秋被稳稳当当摁在马上，身后是李破云窸窸窣窣踏着脚蹬翻身上马的响动。他低眸一看，才注意到这丰神俊朗的高头大马并非今日午时不可一世咴鼻子的黑马照夜，而是李破云当初进城时骑的战马惊风。他略略向后看去，声音被闷在裘衣中：“…好奇。”
李破云却一夹马肚策动惊风跑起来。她双手环过梅见秋拢着轻裘的身侧拉住缰绳，铁臂甲的寒凉好似能透过狐绒传到他身上：“想知道啊？那不告诉你了。”
梅见秋懒得品味李破云贱嗖嗖语调中来之无方的愉悦感，自顾自迎着扑面的秋夜凉风回应道：“魏王忙着和阉党在冀州拉拉扯扯，大兵囤在留阳垦地。丰州世族隔着玿泯二水自安自足，不像有起兵的兆头。祜族不曾渡过甘州，滇蜀都心思不明，你到底事的是何方神圣。”
李破云迎着风朗笑起来，却叮嘱梅见秋：“别嘀咕了，小心被风灌满嘴。”
梅见秋回头睨了她眼，用手肘虚顶一下后方，旋即垂下眼睫不再搭理。
惊风跑得愈来愈急，但即使间行于山谷夹道，仍然如履平地。满城深郁，初秋长风混着泥草馨香被裹进裘袍里。梅见秋被场场秋雨过后愈发凉爽的夜风刮得眼睛疼，他索性闭上眼，任凭耳旁秋风呼啸而过，恍惚间好似已身在冬日。
李破云一路领着两名侍从无声无息地奔袭出城，幽夜里不点火把，却轻车熟路地在山林间驱策马匹，一看便是提早摸好线路。
不知疾行多久，李破云双掌猛一收缰绳，惊风便长吁一声仰起前蹄停下。
梅见秋这才堪堪睁开眼。不远处似是临时扎起的营帐，参差矮篷间隐隐透出火光。马前十步远，两名身高相当的女子撩开帐篷门帘，迎了出来。
梅见秋刚想揉揉眼睛看清楚，就又蓦地被扛下了马。他几乎有些恼怒地转身低声喊道：“李破云…！”却瞧见她敛下几分玩笑神色，恭恭敬敬一甩衣摆拜道：“主公！”
梅见秋扭头有些愕然，待来人走近方才看清。在前的是位黑袍长靴、萧萧肃肃的女子，疏眉凤目、艳质英姿，想来便是李破云口中的主公。其后是位素白劲装的女子，殊为清瘦、腰环配刀，大抵是近卫。
那位主公拊掌莞尔，俯身将李破云扶起，随即转身看向梅见秋。
她目光稍定，语调温润地开口：“这位想必便是‘松风过处’的梅先生了，有失远迎…”忽而她话音稍顿，似是发现了什么，冲着李破云失笑。
夜中一路迎风疾行，又被李破云扛上扛下，梅见秋拢在周身的狐氅早就歪斜散开，额前耳际的发丝一片凌乱，鼻尖颊侧也被风刮得通红。
“我叫你‘绑也得绑回来’，你怕不是当成了‘给我将人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