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反向守护
楚湛舔了下发干的双唇, 低头不再注视林月乔。
小时候林月乔闹脾气,他没发现还好,一发现就彻底完了。
经常出现那样的情形, 两个屁大孩子彼此用余光观察对方神色——
一旦楚湛发现林月乔不开心。
一旦林月乔发现楚湛发现她不开心。
林月乔就会立即开始闹脾气。
她的心路历程很简单:如果楚湛没有发现, 林月乔就会思考这件事值不值得发脾气, 会不会小题大做。
但如果楚湛怀疑她会生气, 那就代表这件事,她应该生气!
林月乔此刻心中酸涩至极, 几乎想要任性地仰头大哭。
年幼时的楚湛,哪怕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发脾气, 也会在她使出这一招后, 对着她双手合十,求爷爷告奶奶地主动认错。
林月乔小时候特别爱闹脾气, 楚湛从两岁到十四岁, 一直迁就她,逐渐就磨合成了林月乔最喜欢的性格举止。
即便是现在,楚湛的性格还是这样。
虽然他现在时常故意表现恶劣,让她知道, 他并没有忘记三年前的那件事。
可在无意识的时候, 楚湛对待她的一举一动, 全都是年幼时的影子。
以至于重逢后,林月乔忍不住心生妄念,怀疑他心里也没有彻底放下过往的一切。
可现实是, 他俩之间的关系,已经被她亲手斩断了。
她知道,被她万箭穿心的楚湛,绝不会再放下尊严来哄她。
只有她还抱着被自己剪断的那根线, 时不时走到回忆里分别的那一天,假装路过,却久久徘徊舍不得走。
林月乔并不是因为刚刚的斗嘴而崩溃,而是意识到,楚湛真的已经彻底不相信她了。
最绝望的是,这件事根本无法弥补。
她要怎么跟他解释三年前,她做那件蠢事的真实原因?
真实原因,甚至比假装无辜更见不得人。
她宁可楚湛心里的她,还是那个没心没肺高傲任性的林家大小姐,也不想要他知道,她真实的内心如此自卑狭隘、充满嫉妒。
说出一切,只会让他更加彻底地厌恶她。
猝不及防撕裂的现实,几乎让她难受得无法呼吸。
林月乔缓慢地放下手里的膏药,微微蜷起身子,双手紧紧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
“好了,乔乔,我是傻子。”楚湛闷沉的嗓音,忽然传入她耳中,“我承认,我是傻子,好不好?”
林月乔没料到他会先投降。
胸口的酸涩非但没被他的屈服化解,反而一瞬间冲向嗓子眼。
“嗯!”她猛地捂住嘴,为了不让彼此尴尬,她急忙站起身,转身跑出了医馆。
楚湛还在思考如何化解这次争执,一抬头,就见林月乔已经兔子一样转身窜出门。
“乔乔?”他右手一撑,想翻身下床,冷不防扯到伤口,闷哼一声。
坐在不远处的几人慌忙冲过来。
“楚湛!你别乱动啊!”远处一直在暗暗注意楚湛的孟雪年第一个赶了过来。
“哎呀又出血了!快快快去请一位医修来帮帮忙!”周洛瑶慌慌张张地招呼周围的侍从。
“那位小师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我真是服了啊!”黄静春已经气得想在山巅之战上找林月乔单挑了。
见楚湛强行拉上衣襟想要下床,周洛瑶和赵望舒赶忙劝阻:“你别动、你别动,楚师兄,我们这就去把阿乔找回来,你不要担心!”
话音一落,楚湛身形一顿,忽然回过神来。
他为什么要追出去哄她?
因为灵力空虚,头晕的厉害,他意识不清晰,脑子迟钝,又开始像条狗一样,时刻准备对着林大小姐摇尾求饶。
楚湛皱起眉,抿着嘴坐回床榻,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不再显露担心的神色。
安静地任由赶过来的医修再次缝合伤口。
他为自己这副身体无法克制的习惯,感到恼怒。
可他又不自觉地揣摩,林月乔究竟想要做什么。
决战圈内的这两日,楚湛一次也没有迁就林月乔的脾气。
可林月乔每次都会主动跟他说话,并不跟他置气。
后晌的山巅之战,林月乔不顾危险,冲到他身边,误打误撞让他避开了龚一朔和苏忘河的致命一击。
她刚才给他擦药时,一直在抽泣。
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楚湛很困惑。
怜悯他么?就像学宫里那些女修。
林家的人一定已经知道他们被抄家了。
楚湛从来不会对陌生人多管闲事,但他知道,在寻常人的观念中,对落难中的人伸出援手,是心善的表现。
林月乔可能就是觉得,他很可怜。
这真是既滑稽,又可悲。
楚湛不喜欢被人怜悯,他也不觉得自己现在很可怜。
几个月前,发现孟雪年家的小厮鬼鬼祟祟地跟踪他,探查他家境状况时,楚湛险些直接动手揍那小厮。
那小厮跪在地上求饶,说他家小姐只是担心楚师弟生活困窘,想找机会给楚湛的家仆塞些银两。
楚湛听完后更想揍他了。
他不明白孟雪年为什么这么爱多管闲事。
但在他记录的人情来往规律中,这种行为,叫做乐善好施,是被寻常人称赞的善举。
如果他不识抬举,肯定又会遭人唾弃,就无法完成姜闻笑让他交一两个朋友的任务。
楚湛并不是完全没有钱,半年前回老家后没多久,祖母就让小厮送了米面和几两碎银,来他家老宅。
他没饿肚子,只是膳食没从前好吃。
如果林月乔也因为他的处境而怜悯他。
这只会让楚湛更加憋闷。
迄今为止的十七年人生,只有三年前与林月乔决裂前,那几个煎熬的日夜,楚湛真的希望她能可怜可怜他。
可最终等来的是让他生不如死的绝望。
留在他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依旧是林月乔不屑一顾的背影。
可笑的是,她现在竟然因为他没钱,而开始待他很友善。
或许,小时候林月乔每次闹脾气,他根本不需要搜肠刮肚罗列出自己三天内做过的所有事,来排查自己犯的错。
他当时就该直接学路边的叫花子,拿只破碗对她说,“我好饿,可怜可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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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洛瑶和赵望舒,是在距离医馆半里地的小树林子里,找到了林月乔。
已经过了鸡鸣时刻,天色仍旧漆黑,她们是被林月乔悲伤委屈的哭声吸引过去的。
两人实在想不通林月乔为什么会突然转身跑出来。
明明上一刻,还看见正在给楚湛处理伤口的林月乔被逗得乐不可支。
楚湛身子还很虚弱,嗓音很小,坐在外厅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周洛瑶只好试探着问林月乔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月乔闭着眼睛缓缓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无力地瘫靠在大树旁,可平静没多久,又悲从中来,掉出眼泪。
“楚湛是不是骂你不该突然冲进战场,拖他后腿了?”周洛瑶小声询问:“阿乔,我说句实话,你当时确实太冒失了,那几个人本来都要落败了,发现楚湛怕你被波及,就一直故意朝你出击,把楚师兄逼得焦头烂额的!”
“对啊……”这里没外人,赵望舒也胳膊肘往外扭地说心里话:“你不知道当时状况有多可怕,楚师兄被四个人围着,一边横剑挡开左侧和前方的袭击,右前方和后方的剑根本没法同时避开!”
周洛瑶用力点头,一脸心疼地跟林月乔描述:“当时龚一朔绕到后方,举剑往你后颈刺,钟启宇正面出击,一剑直指楚湛心口,没法同时躲开!为了不让龚一朔的剑伤到你,楚湛直接一侧身,避开要害,用自己的身体撞上钟启宇剑尖,好让你先错开龚一朔的剑刃,才腾出脚踹飞钟启宇。”
“哎哟!”赵望舒闭上眼,双手捂住胸口:“我当时心都揪起来了,感觉那剑就是刺在我身上啊!”
“所以啊,”周洛瑶摸着林月乔的脑袋哄:“楚湛有点怨气,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说实话,要是被他那么拼死保护的人是我,我当场就以身相许了!”
赵望舒点头补充:“他不保护我,我也可以现在就以身相许。”
眯眼靠在树旁的林月乔“噗嗤”一声,被闺蜜俩逗笑了。
她微微摇摇头,哑声回应:“他保护我,只是因为还没改掉从前的习惯,他心里其实很讨厌我。”
周洛瑶和赵望舒对视一眼,好奇地小声问:“阿乔,你跟楚湛到底是什么关系啊?真的只是邻居吗?为什么说他讨厌你?那他为什么接连两次为你拔剑,连当诱饵的活都舍不得让你干?”
“就是啊……”赵望舒嘟着嘴:“我都快羡慕坏了!阿乔,你要是再故意嘚瑟的话,我可就跟你一刀两断了啊!”
“我是他……”林月乔欲言又止。
“就是他寻常邻里,他爹娘客气,让他照顾我一些罢了。”林月乔闭上眼,掐灭幻想。
赵望舒撇撇嘴:“我爹娘怎么就没给我找个这么俊俏的邻家哥哥呢!”
跟闺蜜俩闲聊到快要天亮,林月乔心情平静下来,才起身一起回到医馆。
经过一夜的紧急治疗,龚一朔和苏忘河等人陆续醒过来了。
他们伤势显然比楚湛严重,喝口水都要人喂到嘴里,浑身剧痛,动都不想动一下。
黄静春抓准时机调笑道:“好心的林小师妹,现在真的有师兄需要止痛了,你怎么不拿出你的名贵膏药去给他们擦拭伤处啊?”
她身旁的宋洲也笑着打趣:“好的膏药很挑人,大概只有拿下沐霖大典第一的修士,才能用吧?”
“你们别总闹她了!”孟雪年难得语气不好地呵斥队友:“有点当师姐的样子。”
黄静春吓了一跳,顿时委屈地嘟囔:“她又不是我们学宫的,谁要给她当师姐啊?”
宋洲也委屈起来,她和黄静春看不惯林月乔,还不是因为孟雪年受了委屈?
孟雪年居然反过来教训她们,宋洲忍不住冷嘲热讽:“算啦,楚师弟认了这个小师妹,我们孟师姐当然爱屋及乌咯,我们俩算什么呢?楚师弟没看在眼里的,都不算东西!”
孟雪年眼眶一红,低下头去,没再说话。
她比谁都难过,近半年地暗中关照,没得到一丝回报,楚湛的心一直冷得像块冰疙瘩。
甚至她越是热情,楚湛越是回避,有几次她尝试强行接近,得到的,都是他难以遏制的烦躁眼神。
她一直以为楚湛天性孤僻,只需要耐心让他慢慢习惯她的存在,一切就会渐渐好起来。
可如今,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女修,居然让孟雪年看见了楚湛匪夷所思的另一面。
他的心原来并非冰石,只是从未为她燃烧。
孟雪年无法掩饰这样的打击带来的痛苦,她明白好友只是心疼她被辜负。
可那个小女修并没有犯错,她昨日拼死闯进战圈,是为了帮楚湛的忙,而不是捣乱,最多只是欠缺考虑。
如果楚湛恰好就是喜欢林月乔那种冒冒失失的性子,这也是天意。
她只管自己努力争取过,便没有遗憾。
而她的好友,本不是会欺凌无辜的人,她不能任由她们为她犯错。
到了中午,楚湛的灵力已经恢复不少,可以下地走动了。
然后,他就跑去隔间,在躺在床上不能动的龚一朔和苏忘河面前,来回走动。
楚湛目光凌厉地巡视屋内的一切,主要是被放在柜子上那几团带血的衣物。
周围的医修们知道这个少年八成就是这一届大典的魁首,都以为他是故意来两个对手面前嘚瑟的。
而且嘚瑟的效果很好,床上的龚一朔很快就脸涨得通红发紫。
龚一朔哑声开口:“这里是医馆,你腿脚利索,就赶紧滚出去。”
苏忘河则闭目毫不搭理。
楚湛侧头看向他,脚尖一转,慢步走到龚一朔床边,垂着脑袋注视他,问他:“腿脚利索的都得滚出医馆?那谁来喂我们龚师兄喝水吃药?”
“你别欺人太甚。”龚一朔沉下脸警告。
楚湛想欺人的时候,从来没有太甚的界限。
从前他只让着乔乔妹妹,现在他连林月乔都不害怕了,无所顾虑地继续嘲讽:“龚师兄昨日交手前,确实该先下山把爷爷奶奶大舅姥爷接上来,此刻也好有个照看。怎么样?现在需要腿脚利索的楚师弟代劳么?”
龚一朔气得忍不住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你他娘的……”
“别理他。”一旁床上的苏忘河闭着眼睛低声说:“惨胜而已,这般嘴脸,与小人何异?”
“小人。”楚湛抿嘴一笑,点点头:“我此来正是想寻一个小人,一个让我从轻松夺魁,变成惨胜的小人。”
龚一朔和苏忘河同时一皱眉,默不作声。
“怎么不说话了?”楚湛转头垂眸,看向隔壁床的苏忘河:“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苏忘河淡淡回应。
龚一朔加大嗓门呵斥道:“少在这里绕弯子,有屁就放!放完就滚!”
楚湛眯起眼,举起刚刚从柜子上顺过来的芥子囊,对龚一朔说:“我想看看,龚师兄的包裹里,除了准备贿赂我用的八百两白银之外,还有什么珍奇法器,能大范围封印灵力。”
他歪头看向龚一朔的脸,勾唇一笑:“这可不像是那种可以带进决战圈的七品法器。”
“呵!”龚一朔冷笑一声,还以为这小畜生真的猜到了什么,原来他还以为那种化神级别的符咒封印是区区法器造成的。
龚一朔不屑地冷笑:“你可以当着医修的面,把我囊中之物悉数倒出,但凡找到一个法器,我龚某人可以当着你的面,举剑自戕!”
“但若是没找到你说的那种东西。”龚一朔冷冷看向楚湛:“用陷害污蔑的手段,企图除掉对手,可是违反大典规则的,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替我作证!”
“哈——”楚湛侧头挑眉:“是那种先干掉对手,然后再污蔑对手,从而干掉自己的手段吗?大典规则的语句,顺序不可调换,我现在是以胜者的身份,对昨日战斗过程中的反常状况发起质疑——龚一朔,这场大典,你连名字都别想被录入排名。”
“行行行!你只管质疑!”龚一朔冷笑:“你现在立即把我芥子囊中物品全都倒出来!让辛苦一晚上的医修们看看,你这咄咄逼人的嘴脸!往前推几十届大典,恐怕都没有我伤的重的修士了,楚湛,你是否有意对我和苏兄下杀手,尚未有定论,你的名字也未必能被录入大典,别得意地太早。”
楚湛摇摇头,后退几步,举起左手,将芥子囊递到一旁瑟瑟发抖的医修面前,轻声说:“这东西,别让他们碰,等长老们到了再搜查。”
医修双手接过芥子囊,颔首回应:“明白。”
楚湛转身离开隔间。
龚一朔和苏忘河同时沉默着。
大概是担心医修们觉得他们心虚不安,龚一朔回过神,赶忙开始辱骂楚湛那小畜生心胸狭隘,血口喷人。
楚湛有点口渴,出了隔间,直奔正房,想看看八仙桌上有没有茶壶。
刚踏过门槛,就看见林月乔和她的队友们,此刻都坐在正房的圈椅里睡觉。
可能是怕冷,林月乔整个身体都蜷缩在圈椅里,小小一团,脸埋在膝盖里。
楚湛箭步走过去,弯腰一伸手,将她横抱起来,转身往自己昨晚睡的地方走。
走了三步,才猛然回神。
他身体的愚蠢习惯又发作了。
楚湛痛苦地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转过身,把熟睡的林月乔放回那把圈椅里。
然而,林月乔的身体柔软得像棉絮,放回椅子里就“散开”了。
楚湛轻手轻脚折腾好一会儿,才勉强把她恢复抱膝的姿态。
刚要把她脑袋扶放在膝盖上,林月乔忽然浑身一哆嗦,头抬了起来……
她睡眼惺忪地仰头,看看谁在扒拉她脑袋。
然后,就撞上了楚湛无措的眼神。
“你弄我干什么?我才刚睡着!”林月乔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气呼呼地刚想发飙,忽然察觉,楚湛的两只胳膊,正悬在她周围。
林月乔睁大眼睛,仰头看向他:“你要干什么呀楚湛?”
楚湛低头想了想,小声回答:“我想坐一坐,没椅子了,乔乔,你可以挪去地上睡一会儿吗?”
林月乔立马气精神了,一把拽住他前襟,咬牙切齿地挑衅:“行啊!你来把我挪去地上试试!来啊!楚湛!来挪我!”
楚湛抓住她手腕,缓缓压下去,同时快步后撤回房:“我现在不想坐了,我要去客房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