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苗相思抬眼望向面前的男生。
蓬松浓密的中分短发,饱满的额头,双眸是透亮的琥珀色,鼻梁高挺,薄唇正紧紧抿着。
可不同于校园里的青春男孩,这个男生的眼里透出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的希望,一种纯粹的平静,像是经历了很多磋磨好不容易才获得平静生活般的豁达。
此刻由于弯腰,卫衣下的项链露出一角。银色链条下端是一颗粉色宝石,大概因为光线折射,竟越变越红,犹如待摘的樱桃般诱人,和他的形象完全相悖。
许是苗相思的视线太过直楞,男生皱起眉,左手捂住领口,右手往前送了一寸,“你不起来吗?”
苗相思脸一热,“谢谢。”
借着男生的力起身后,她低头整理衣服。抬起头时发现男生背对她,还贴心地走远了两步。
她笑起来,“你好,我叫苗……我叫喻枝。”
男生这才转过身,“你好,我叫陆平意。”
见他左手仍旧捂着领口,苗相思赶忙摆手解释:“你别误会,我不是偷窥狂……之类的;先前无意瞧见你的项链,粉红色的宝石吗?以前没见过,一时新奇,所以盯得时间长了些,抱歉。”
陆平意放下手,幅度小小地摇摇头,“我没有以为你是偷窥狂,只是胸口有点热才捂住的。”
苗相思没有拆穿这善意的谎言,见对方并不想提项链的事,她便转了话题,“你说的‘你不能去’是什么意思?”
“方若对你意图不轨。”
“啊?”
“上个星期六我看见你在打她。”
“啊?”苗相思挪动五官,试图确切地用脸表现出“囧”字来表达此刻的不解。
这哥们说话前后矛盾,莫不是故意挖苦她呢?
“我的意思是。”陆平意停顿一会儿,在心里打了遍草稿才接着说:“当时就在这里,你一直在用全力打她。”
“一般正常人被打,不是奋起反抗,就是转头逃命,可是她没有。她就站在原地任你打,脸上甚至挂着微笑,眼睛里却无比淡漠,和死人的眼神一样空洞。”
他当时因为课业要求在角落里采集泥巴,听见响动后望过去,被方若扭曲却平静的神情吓一跳,不由想起只见过一次的叔叔。
这两人的眼神一模一样,还有那如出一撤的脸庞——不受控制般横向跳动的肌肉、扩张的鼻翼、紧咬的下颌,都明确传达出他们的绝望和狰狞。
陆平意捏起一根约3cm直径的树根,“我记得你是用这般大小的树枝打的。”
他示意苗相思用力抽向旁边的树干,啪的一声,树皮上的青苔都有了掉落之势。
“你力气并不小,可她却一动不动,脸上带笑,直到其他人赶来她才状似痛得跌坐在地。”陆平意轻抚树干,“等所有人走了以后,你又突然哭了起来。”
苗相思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于是沉默等后续。
“之后我特意去了解过你们两个。她虽不是班级风云人物,但口碑却很好,乐于助人、友好善良;而你……比较一般。”
“咳咳……”苗相思咳了几声,他用词也算得上照顾她的面子了,“谢谢,然后呢?”
陆平意诧异地扫了一眼旁边尴尬的女生,莫名有些好笑,他也跟着清清嗓,“根据方若被打的反应,要么她精神有问题,要么她觉得自己应该被打——再根据她平时的表现推断,只能是第二种。”
苗相思脱口道:“她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你不知道吗?”
她连忙补充:“我的意思是,可能不止一件。”
陆平意点头,“那你还敢跟她来没人的地方,胆子挺大。”
“这不是用牙刷壮胆呢嘛。”苗相思指了指地上开封的新牙刷。“我主要是想弄清楚席梦的事情。”
陆平意张了张口。
“你知道些什么?”
“和别人一样,我知道你们两个是情侣,郎才女貌。出事那天是你们的100天纪念,你打电话约他去的天台。他坠楼后,有人看见你在旁边一动不动。”他一反温和的神态,面无表情地凝视她,“是你吗?”
苗相思握紧拳头,“那天的记忆……我有点模糊,可能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下意识忘了。不过警方不是结案了吗?这就是我最好的证明。”
陆平意摩挲着手指,纠结了许久,还是缓缓说出:“他不是自愿死的。”
“要是没有特殊理由,谁会自愿去死?”说完,苗相思意识到他的言外之意,不可置信地反问:“你看到了?你在现场?”
“具体原因你别管,但我并不在现场。”
“那我有什么理由信你?”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人俯视,一人仰视,谁也不肯让步。
苗相思仔细端详他的每一寸表情,犹如初见,他依旧目光坦然,纯净地不含一丝多余的欲/望。
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平缓,她率先小声说:“我有不可言说的理由必须知道事情的真相,请你帮帮我……求求你。”
陆平意看着她湿润的眼角,同样软下声音:“我不是杀人凶手,更不是幕后指使。对你,我没有恶意。所求的,也是事情真相。”
他抚上胸口的位置,“只是我也有自己的秘密,有些事情不方便说出。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一定会尽全力帮你。”
苗相思望着他笃定的双眸,琥珀色的瞳孔里仿佛映出寺庙中手持佛珠的主持,虔诚而包容,她灿灿地笑起来,“我相信你。”
陆平意被她的笑容怔在原地,从小到大,这是第一个仅几句话就信任他的人,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刚想问为什么,就听见她说:“今晚我回宿舍会尽量打探席梦的信息。明天赴方若的约之后,我再和你联络。也许会有危险,但是我不能等了。”
妈妈肯定在家等她呢。
“刚才方若不是劝你别回宿舍吗?你的同学对你似乎不太……喜欢。”
“21世纪的大学生能做出什么事呢?而且还在宿舍楼里。我喊一嘴,就能冲出一扒拉人,别担心。”
他思索片刻,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加一个微信吧,知道地点后发我,我提前去布置。”
应该是安装监控或者录音笔之类的,毕竟法治社会,以证据为主。苗相思恭维:“你考虑得好周到,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
说完,她对陆平意标准地鞠了一个90°的躬。
“你……太客气了。”
陆平意吓了一跳,侧身躲过。
前几天调查中,她周围人提起她都是隐藏不住的厌恶——目无尊长、道德低下、私生活混乱。问了十六个人,竟没有半个赞美的词语。
要不是席梦的怨念太重,他是坚决不会来找她的。
然而,此刻认真道谢的女孩和传闻中的却大相径庭。大概是经历过生死,性情变柔和了吧,他猜测。
既然这样,明天探查清楚后,如果她身上确实没有造过孽,有机会的话,他会替她积一份功德的。
苗相思莫名心中一软,心脏周围像是被柔和的暖风吹过,自醒来后就压抑着的烦躁感淡去一丝。
浑身一松,她便漾起嘴角,“那我们明天见?”
他也恢复文雅,“嗯,明天见。”
道别后,盘算着回家进度已经满50%的苗相思胃口大开,特意绕去学校东门买了一份炒粉丝和一杯加珍珠的七分糖奶茶。
左手晚饭,右手生活用品,她是哼着歌回宿舍的。虽然一路上暗里糟了不少白眼,但一想到妈妈,她就忍不住开心。
回去以后,她一定要润色自己的经历,有多精彩说多精彩。她相信,妈妈不仅会信她,一定还会做满满一桌菜夸她勇敢。不过妈妈伤心这么久,她们母女俩还是下馆子去吧,她请客!
对,那要提前准备好故事的草稿。
苗相思兴冲冲一口气爬上5楼。
学校宿舍共6楼,每楼配40间公寓,楼梯建于中间,左右各20间。每两间宿舍对门而立。
她的宿舍是515,楼梯右手边。
刚一转弯,她就察觉几道不友善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接着,宿舍的门相继打开,越来越多的人站在门口冰冷地看向她。
不同于之前路上可忽视的白眼,楼道里这些视线中的恨意仿佛能凝为实物,一刀一刀刮得她生疼。
脑海顿时响起方若的话——“别回宿舍”。
她低头想快速走过,谁料,数盆混着冰渣的水从后面泼来。一瞬间,她湿了彻底,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刺激得发红。
她回头,以“琴琴”为首的三个人站在她身后,每人手上都拿着一个盆。
“坏事做尽的恶女人被浸猪笼理所应当。喻枝,你该庆幸现在是法治社会!”琴琴将最后一点水泼向她手中饭盒,“敢把照片撕了,晚饭就不要吃了。”
“王琴,做得好!”
“居然还敢回宿舍!”
“早就看不惯你颐指气使的贱样了!当初席梦被你当众打耳光、泼菜汤,这就是你的报应!”
“可惜,水里应该加血的,我们一个宿舍都来大姨妈了,王琴,你早说啊。”
……
苗相思用袖子抹去眼睑的水滴,压制住暴躁的情绪。她不能反抗,进一步引发众怒不是明智之举。
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得忍。
她沉默着,不再看任何人,打算先回宿舍。
万一……喻枝真的是凶手呢?
万一……她回不去了呢?
冰冷的水滴渗进皮靴,步履越发沉重,几米的距离遥远得如同天堑。
“砰砰砰!”
三声鞭炮声在脚边响起,苗相思脚背一麻,被吓得步伐交错;慌乱之下,单膝失重砸向地面,痛得她一口气堵在胸腔,心脏闷疼。
靴子被火药炸出一个破洞,零零火星顺着皮质向外蔓延,刺鼻的焦味冲进鼻腔,呛得人呼吸困难。
苗相思松开塑料袋,用袖子裹住手掌,反手紧紧捂住脚背。
“滋味不错吧?这是我在网上专门买的特制摔地炮,火力十足,驱邪效果杠杠滴!”
“哈哈哈……还是你高。”
突然,一扇门被打开。
刹那间,苗相思被两个女生左右围住,以飞快的速度架在臂弯里冲进房间。
当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大门已经紧紧关上。
下一秒,门再度打开,穿着运动外套的黑框眼镜女生将一臂长的长管横在胸前,警惕地捡起地上散落的塑料袋,便又利落地转身。
随着“啪”一声,走廊上的人才如梦初醒。
“她们有病吧?助纣为虐啊!”
“平时也不见她们走在一起,多管闲事,显得!”
“喻枝,你放心,我们明天见!”
“对!明天见!”
宿舍里,苗相思坐在桌边,中午见过一次,也是刚刚“掳”她的女生递来一只膏药,“专门抹烫伤的。”
见她不动,另一个“掳人”的伙伴不耐呛声:“还要方圆帮你脱鞋?救你进来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别得寸进尺。”
“谢谢你们,我自己来。”她温声回答。
已经做好吵架准备的叶怀梗在原地,和孟方圆对看一眼,都从中看出了不可思议。
喻枝会说谢谢了?
孟方圆:看吧!我中午没说谎!
叶怀:她家是不是破产了!
茴青柠打破她们的挤眉弄眼,将墙壁贴纸卷好放回柜子,又把手中袋子放在桌上后冲着苗相思道:“你要搬回宿舍了?”
闻言,孟方圆和叶怀齐刷刷看向苗相思,眼中写满震惊,括弧——千万不要!
顶着三股火辣辣的视线,苗相思硬着头皮,“有这个打算,不过,等事情解决我会立马搬出去的。”
三人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
苗相思突然非常好奇,喻枝为人究竟是有多差?男朋友去世,作为事件亲历者,竟没人安慰她。一天下来,家里人也没有一通电话。
朋友没有,连家人也彼此不关心吗?
对面三人同时抓起手机打字,鬼头鬼脑的样子像极了曾经八卦的她。她们讨论的话题九成九是关于她,而且还是负面的。
算了,既然和这具身体有缘,就做些小小的善举吧。
“总之,谢谢你们今天救了我。以前我的幼稚行为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请担待,很抱歉。”苗相思诚恳说完后,倾身弯腰。
三人停下马不停蹄的手指,叶怀最夸张,手机直接掉在了桌上。
茴青柠放下手机,“你这个道歉不太诚心。一般人要么说‘以后有需要的地方我一定帮忙’,要么请吃饭。你倒好,嘴巴上下简单一合就想让我们原谅你?”
苗相思微囧,她也想过作出承诺,但要是明天查完事情真相后她直接脱壳回家了,而喻枝本人不承认这个承诺,那岂不是火上浇油?
该说点什么弥补呢?
“算了,我们救你也不图什么,只是不想闹出人命。大家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茴青柠干脆道。
“柠檬,你这夸张了啊,人命不至于的。”叶怀反驳。
“叶子,不要小看人性。行为艺术家玛丽娜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做过一个实验,她把自己麻醉过后坐到椅子上,宣布现场观众对她的身体掌握主动权,可以亲吻、拥抱、抚摸。你猜,最后结果是什么?”
叶怀抱住旁边的孟方圆,“你这阴恻恻的样子,我有点害怕。”
茴青柠一挑眉,残酷地笑,“刚开始所有人都很谨慎,可当发现玛丽娜真的无法反抗后,事情开始变质。有人撕扯她的衣服,用剪刀剪碎;有人在她身上胡乱涂鸦;有人用刀划伤她,欣赏伤口;甚至有人想要枪击她。最后的结果,玛丽娜一身伤痕,哭着请求展览结束。”
“我们学校的宿管形同虚设,右边的寝室全是我们班的人。如果说那几盆冰水是试探,那摔地炮就是一个信号,一个能将喻枝打入地狱的开端。如果我们不出去阻止,这个楼道都是自己人,而她们自诩为席梦报仇,她们会对喻枝做出什么,你敢保证吗?”
茴青柠不缓不急,所出之言掷地有声。
叶怀和孟方圆被脑海里补充的画面吓得一激灵。
苗相思吞了口唾沫,后背一阵寒意,后知后觉体会到死里逃生的恐惧。
人性经不起考验,尤其当发泄的动机有正当理由作为借口;在“自己人”的包庇下,只会越发疯狂。
宿舍里每个人都思考着。苗相思从小生活环境简单,母亲温柔、同学友爱,连公司里的同事领导都和和气气,她第一次亲历人性的不可捉摸。
“打扰一下,可以借我一套睡衣吗?”苗相思犹豫着问。
新买的睡衣和牙刷都被水淋湿了,加上心理作用,她担心那几盆水里会不会加进不好的东西。
就是可惜了奶茶和粉丝。
孟方圆起身,“我刚好买了新的,牙刷毛巾一起给你吧。”
“谢谢。”
洗漱过后,苗相思钻进被窝。虽然喻枝不住宿,但据叶怀吐槽,每个星期都有阿姨进宿舍打扫,所以被褥都是干净舒适的。
她先拜托了舍友帮她请假,再拿出手机给陆平意转了500块,备注:买装备的资金,麻烦你了。
陆平意许久不回信息,她精神紧绷了一整天,一会儿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