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长靴踩在发灰的青石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壁灯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寒风裹挟着雪沫从入口涌了进来,险些将楚黎手里的火把吹灭。
她的父亲外出一月有余,如今抓了一个异人回来,说是要赠与她作为她十五岁的生辰贺礼。
漠西雪原一贯的旧俗——每年的五月初至八月末,都是这儿狩猎的最佳时机。他们猎的并非一般的飞禽走兽兽,而是如今在这片土地上风靡一时的异人。
异人半人半兽,是近些年来流行的奴隶。血统高贵的异人外形与人无异,不过他们生性高傲,行踪诡秘,难以捕捉。这类异人甚受王公贵族所喜爱,作为玩宠养在身边,几乎是万金难求。
“阿爹?”楚黎朝前扬了火把,微微偏头呼道。
男人背着手,听见身后的呼喊转过身去,一见来人脸上瞬间绽出笑颜:“珞珞快来,看阿爹给了带了什么好玩的?”
“都说了,不许再叫珞珞了。”少女怪嗔道。
楚黎昨天刚过完十五岁生辰,而她爹还总爱唤她的乳名。
她如今都出落成了大人,早不已稀罕那个名字。偏偏她阿爹不靠谱的紧,就是爱同她反着来,就连昨天她生辰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过的。
“还生气呢?”楚雄摸着楚黎的头,笑呵呵道。
他这不提还好,这事一说起来她就生气,连什么异人也不想看了,赌气径直往外走去。
“欸,珞珞,珞珞……”楚雄忙着去追,好言好语地哄着:“我的乖女儿,你可别生你爹气了,来,看看爹花了一个多月给你逮住的礼物。”
楚黎被他爹给硬拽了回来,她的正前方是个铁笼子,空气中隐约还能闻着腥味。
她借着火光看清了笼子里的异人,他浑身都被上了枷锁,瑟缩在角落里。
那人裸着上身,脏兮兮地,自心口向外蔓延着几道黑色的纹路,脚腕皮开肉绽,似乎背后也有不少伤痕,但光线太暗,楚黎始终看不清楚。
异人睁着眼睛无声的望着他们,杂乱的头发下藏着一双眼睛,他的眼珠转得很慢,呼吸有些重,浑身上下好似保持着警惕。
楚雄问:“怎么样?喜欢吗?”
“你花了一个多月就是为了抓他?你看他的胸口,黑乎乎的一团,我怎么觉得他都快病死了?”楚黎气鼓鼓地反问道。
“怎么净说些丧气话?早叫你多读点书你非不听。”楚雄指着那异人说:“血统高贵的异人心口的位置上会长魔纹,叫魔纹异人。等到魔纹蔓延到异人全脸,他也就离死不远了。这多少年没抓到过有魔纹的异人了,也就是你爹我有这能耐。”
楚黎瞥嘴没答话,楚雄就这个性子,她老早就不想理他了。
“不喜欢?”楚雄试探着问。
楚黎:“……”
“他长得还不够好看?”
“……”
“宝贝女儿,你尽管放心,他不咬人!”说着楚雄打开了铁笼,寻思着自己以身作则耍两下给楚黎看看,手刚要碰到那异人的脸就冷不防丁地被咬了一口。
幸好他眼疾手快,抡起左臂就朝着异人的后颈拍去,将那异人给拍晕了。
“爹!”
楚黎急忙跑过来想看看他伤哪了,偏偏楚雄捂着手不让她看,不用猜就知道分明就是出血了。
她脾气上来了嘴里就没什么好话,冷嘲热讽道:“手指头都快咬断了吧,这就是你说的不咬人?”
“臭丫头怎么说话呢?你要是不喜欢这东西,等过两天我下山趁早将他卖了,省的咱们爹俩闹心。”父女俩一脉相承的脾气,谁也不饶谁。
地窖阴寒,父女俩都沉默了一阵,末了楚黎拗不过他爹,只好先开口认错:“错了。”
楚雄耳朵动了动,装模作样地问道:“谁错了?”
“我错了……”
“欸,这才是我的乖女儿嘛!走走走,咱们爹俩吃饭去。”楚雄就爱搂他女儿的肩,这会依旧和她套近乎,可手刚松一下就得到了楚黎的一记飞刀眼。
“流血了!”她强调。
“那赶紧走。”楚雄说着先迈出了步子,“乖女儿,我在屋子里等你吃饭。”
楚黎轻叹了口气,蹲下来盯着昏迷的异人瞧了一会。她伸出了一根手指,在异人裸露的皮肤上按了按——冰凉且僵硬。这冰天雪地的若是换了常人怕是早就冻死了。
思虑再三,楚黎解下了身上的斗篷给他披上。毕竟是她爹花了一个月给她捉的,是所谓的血统高贵的魔纹异人,冻死了可不好。
才盖上,那异人忽然撑起身睁开了眼睛,眸子里全然是杀气。那一瞬间,他们两个隔着不到一指的距离,吓得楚黎倒在地上踉跄着手脚并用地后退几步,手里的火把都摔在了地上,在地上滋滋作响。
她刚刚看见了异人纯黑眸子里跳跃的火光,汹涌且热烈的燃烧着。
好在那异人脖子上带着项圈枷锁,不然凭着他刚才那股劲非把她给吃了不可。
异人撕扯不过他身上的锁链,喉头里发出咕咕地低哑之声,犹如一匹蓄势待发的饿狼。
见他被困着,楚黎这才渐渐放下心来,拾起了地上的火把,锁了铁笼屏息着出去了。
外面风雪刮得人脸生疼,风从四面八方灌进衣服里,冷得骨头直打哆嗦。
这一带就他们月关坳这个地方有二十几户人家,全是猎户,一年到头都指着这几个月份过活。这里处于漠西雪原深处,少有外人敢进进来,若是想要走出去得走上一天一夜才能闻见烟火气。
楚雄出去的这一个月,楚黎成天窝在家里头烤火,也懒得收拾自家门前的积雪,现在她踩上去,足足可以没过半个小腿。
进了屋子,楚雄已然包扎好了伤口。这点小伤,他从不放在眼里。
“阿爹,他咬得不严重吧?”楚黎开口询问道。
楚雄今日傍晚才回来,她并不是有意要气他的,只是这人明明出门的时候分明答应了她会在她生辰之前赶回来,他食言了,楚黎心中便藏着一口气。
前些日子,邻里左右的猎户都陆陆续续回家了,楚黎跑去问,一个个都告诉她说你爹早在一个月前就与我们失联了,他们找寻未果只好先回来了。
这些话吓得她寝食难安。
“珞珞啊,这饭都凉了,我去热热哈。”楚雄摆了摆手表示不严重,他目光一转立马又给自己找了件事情做,真是一刻也不能闲着。
“还是我去吧!”
楚黎眼疾手快地拿了桌上凉透的菜,向厨房走去。
“还是我的宝贝女儿心疼爹啊!”楚雄感叹一声,随后他又起了疑虑,“珞珞,你平日里都这么晚吃饭?阿爹虽然不在你身边了,但你也得照顾好自己,你不知道这么晚吃饭对身体不好吗……”
楚黎嫌他聒噪,用脚勾了木门带上,腹诽道:还不是为了等你?
用饭的时候,就算嘴里塞了饭,楚雄也闲不下来,一直反复不停地问她喜不喜欢那个异人诸如此类的话,楚黎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喜欢,只要是爹送的我就喜欢。”楚黎往嘴里扒了一口饭,含糊道:“爹,你抓那个异人的时候没受伤吧?”
听到她肯定的话,楚雄趾高气扬道:“那必须的,这异人可是我头一次在这儿见到的尖货,稀罕着呢!”
“那这么说,你还在哪儿见到了尖货了?”楚黎敲了敲筷子,等着楚雄的下文,他最好能把话说明白了!
曾经楚雄同她说过,他们是在她四岁的时候搬来这里的,漠北雪原终年被大雪覆盖,月关坳这个地方还在雪山深处,全年大雪封山得七八个月,只有每年的五至八月才行行人,也是山□□易繁盛的时候。
在这深山老林里,他哪有时间去外面晃悠?
“害,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怕是得有十四五年了,你爹我那个时候也就二十刚出头的年纪,浑身是胆,勇的很呐!毛头小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那个时候听说王君的兽园里养了个异人,魔纹快布满全脸了。”
“你也知道魔纹异人等到魔纹蔓延至全脸的时候异人会开始兽化,一般的异人会兽化成狼啊,鹿啊,马啊之类的,可这种异人不一样,他们兽化前不会表现出任何化兽特征,据说这种血统高贵的异人若是兽化 ,那他们会变成一些消失已久的古老族群。不过现在来看魔纹异人真到那个时候都是死路一条。当时你爹我也就想凑个热闹……”
她凑近了去听,正入神的时候楚雄却停下了,看他那双指摩挲样子楚黎就知道他爹烟瘾又犯了。
楚黎自然而然的起身,为他调好烟叶,将烟枪递到了楚雄手里。
“这寒天冻地的抽一口烟比喝一壶温酒都要来劲。”楚雄抽了一口,吞云吐雾道。
楚黎一贯不喜欢听他说这种,蹙眉道:“你少来!你腰间那杆象牙烟枪呢,怎么不见了?”
“抓异人的时候弄丢了。”楚雄眼神有些迷离,他抽烟的时候就爱摆出这幅模样。
“那杆烟枪不是你的命吗?怎么还弄丢了?”楚黎低头说道。
“这算什么?哪里有我宝贝女儿的生辰礼物来的重要?”
“说到哪里了?”楚雄的眼睛半迷着,透过缭绕的烟雾他的目光投在了窗户外面,风在呼啸,雪依旧落个不停。
这个故事的结局不好,死亡总是被人们视为噩运,楚雄也没能免俗。
那个异人最后死在了他兽化的那天晚上,而楚雄几乎是目睹了全程。
魔纹异人兽化时的痛苦他即便是远观也如同自己撕心裂肺一般,太过于震撼,以至于他毕生难忘。
所以他坚信,兽化只会是一个魔纹异人的死期。
因为迄今为止还从未有过魔纹异人兽化成功过,所以王君愈发重金寻求魔纹异人,王城里乃至整个翎洲的人都在等待着这个奇迹。
楚雄道:“好了,故事讲完了,你该去睡觉了。”
“爹。”楚黎轻唤了一声,眼里闪着无尽的期待。
……
父女俩就这么注视着对方,忽然楚雄便笑出了声,“雪原以外的大陆,感兴趣?。”
“阿爹,那里有什么?”楚黎用力地点头应道。
“繁华……”楚雄几乎是下意识就说出了这两个字,可除了繁华之外他还想再说出更具体的东西来,只好闭着眼睛慢慢想。
“妙曼的海夭人鱼、千里通讯的灵蝶、满嘴鸟语的西洋鬼、无与伦比的香车撵……太多了,这些全在干云蔽日的王城里。”
“想去?”楚雄看着楚黎渴望的眼睛调笑道。
楚黎先是点点头后又摇摇头。
楚雄见状轻笑道:“再过两日便是山脚奴隶集市开张的日子,明日你带着那异人下山,若是你还能带着他回来,阿爹就准你去王城怎么样?”
“可我若是将那异人丢了,那你一个多月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就连那柄象牙烟枪也丢的不值了。”楚黎犹豫再三,仍觉得有些冒险,“再说了,阿爹你和我一起去不行嘛?”
楚雄摇摇头,拿烟杆敲打着她的脑袋,“外面和你一般大的姑娘都要嫁人了,谁还像你一样胆只有松果一般大?”
“哼,谁稀罕,我自己去!”楚黎瘪瘪嘴,她可不爱听这些话。
“阿爹,那你真不怕他跑了?”楚黎撑着脸,眼睛一眨一眨地,甚是俏皮。
“能困住魔纹异人的不是枷锁而是命。”
无论结果如何,皆是他命该如此。
楚黎心底喟叹一声:又来了,又说在些她听不懂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