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猫
百无聊赖了五日,康乐感觉自己都快待发芽了。
小桃在牧西大节第二日就被接去了长京,而秦云谋则是自她停药后便再没来找她。
无聊,太无聊了。
康乐无比怀念当初钻狗洞随意进出门的日子,可惜她的三个狗洞,都让那万恶的夏儿填上了。
她本以为狡兔三窟,怎么也万无一失,没想到最后竟是无一幸免。
康乐的院子坐落在钟府最南面,是钟家最偏的小院。
康乐当初选这座小院,还是看中了它墙体矮,容易翻出去的优点。
墙体矮这点,只能说是曾经的优点了,因为林玉娘在她住进去后没多久,就把墙体加高加厚了一倍。
小院中有一棵高大的落叶乔木,在萧瑟秋风的摧残下,树已经秃了半个头。
康乐看着地上仆人洒扫不及的落叶,起了兴致,便找了个扫帚将落叶集在了一起。
她蹲下身子,拾起一片落叶,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现在的她,已经无聊到观察叶片经络纹理的地步了。
“阿姊。”
钟景宁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身边还跟着个仙姿玉貌的少女。
少女瞧着十四五岁,穿一身素白,眉如远山,肌如白雪,含辞未吐,兰麝先嗅。表情微冷,却不显倨傲,反倒这股冷气与稚气未脱的脸庞产生极大反差,还有几分可爱。
钟景宁向康乐介绍道:“这位是我在行健书院时的同窗苏周容,我们是一起来请阿姊帮忙的。”
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怎么会有人给自家女儿取这种名字?康乐想不明白。
苏周容微微倾身,行了个礼,一截皓腕自袖口露出,上面戴着串蓝色琉璃手串。
每个出身范陵苏氏的子弟,都会有这么一串手串,苏氏子弟成年后,便可将手串赠人,受赠手串的人可终生受苏家庇护。
不过有意思的是,苏家人赠手串的对象往往是自己的举案人,将手串赠与外人的少之又少。
最后,这种赠手串的行为,倒成为了克己复礼、不苟言笑的苏家人诉情的方法。
康乐起身看着两人,拍了拍身上的灰,手在胸前结了个手印后,在苏周容额头轻点了一下,道:
“这是道家的驱邪手印,可以保你免受邪祟近身。”
钟景宁觉得困惑,问道:“阿姊不是不信这些吗?”
康乐应道:“我不信,不代表别人不信。”
近日钟家闹鬼的传闻传得沸沸扬扬,信的多,不信的少。
若是她这些小举动能换信鬼神者一个心安,也就无所谓信与不信了。
她问来造访的两位朋友:“说吧,你们找我是想我帮什么忙?若我能帮上的,必鼎力相助。”
听了这话,钟景宁也没有再客气,从袖中拿出一卷图纸展开,图纸上面画的是一架古琴。
钟景宁道:“不知道这个形制的琴,阿姊能不能帮忙校弦黄钟调①。”
康乐看着图上的琴,一时没有说话。
钟景宁有些着急,道:“唯有校好这古琴的弦音,沈先生才肯继续教我弹琵琶,如果连阿姊都没有办法的话,我就学不了琵琶了。”
看出来了,这孩子是真爱琵琶,那位教琵琶的先生也是很有个性。
康乐问:“这位沈先生是何许人也?”
钟景宁答道:“上次阿姊在烟柳画桥见到的那位,就是沈移官沈先生,他是古周为数不多会弹五弦琵琶的人。”
原来是那位梳着女髻示人的先生,康乐对他有些印象。
古周因为某些君子的独特爱好,催生出了独特的律法,烟花柳巷的行当得以合法地发展起来。
于是一些清贫家庭的一家之主,会将自家长得颇有姿色的孩子卖了换作钱财,维持生活。
这些漂亮孩子中,女孩居多,但也不乏男孩。
被卖孩子中占少数的男孩,先是会被去势,然后在调教下,成长为比女子还要美艳勾人,并能满足某些君子特殊癖好的抢手玩物。
沈移官就是这类人中的佼佼者,以极妩媚的皮囊与超高的技艺著称。
康乐并没有立场评判这种风气的对错,只就调琴一事说道:
“画上的琴看着很像长公主府的玉瑶桐木凤尾琴,听到你说是沈先生的,那我就放心了。
“至于校弦一事,我可以试试,能不能校好尚不知,毕竟我还没能亲眼见过这架琴,话也不敢说的太满……”
她的措辞格外谨慎小心,谁料这话听到钟景宁耳中,就变了味。
他一扫脸上的阴霾,用手肘碰了碰一旁的苏周容,道:“阿姊说会帮我们,那这事儿基本就成了,毕竟阿姊的琴艺是无人能比的!”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康乐也能听见。
久未开口的苏周容露出淡淡笑意,附和道:“县主琴艺一绝,校弦这种事,想必对县主来说不难。”
这两个小家伙一人一句,把康乐都夸到天上去了,她一狂,仰天大笑道:“哈哈!这天底下就没有我李康乐校不好的弦!”
钟景宁见气氛这么高昂,提议道:“既然胜局已定,那不如我们提前去聚德楼庆贺一番!”
时至钟景宁说要去聚德楼,康乐才终于发现,她不必再一层又一层申请上报林玉娘,就能随意进出钟府了。
可恶,这种好事居然没人通知她!
为了平复波动的心情,康乐在聚德楼点了满满一桌菜。
虽然什么都没干,但还是嘉奖一下自己,能在林玉娘的折磨下活这么久不容易。
钟景宁看到满桌的菜,原以为其中也会有他的一份,没想到刚伸出筷子,就瞥见康乐小小地瞪了他一眼。
他只好把手上的动作折了个方向,将菜夹进了康乐碗里。
康乐还不满意,身体侧向苏周容坐,道:“我要长得好看的帮我夹菜。”
苏周容有求于人,只好顺康乐的意。
由于没有小桃的忠言,加上钟苏二人的一味纵容,康乐接连好几杯果酒下了肚,未加节制。
她在酒的麻痹下,忽然生出要干一番大事的狂心,于是拍案起身,推开雅间的门,挪步至雕花栏杆旁,分外豪爽地朝一楼宾客喊道:
“今日诸位在聚德楼的开销,全部记在我的账上,大家吃好喝好,不用客气!”
一楼宾客纷纷朝她敬酒,以示感谢。
其中更有个被一群看着就不像来吃饭的人围着的青衫男子,赠她诗一首:
“竹松相思芙想面,一笑解语承权靥。莫道九天无上仙,犹见神女下神殿。”
这就是硬捧了,说男子见了她要害相思,女子见了她想要和她生一样的脸,说她露出酒窝的笑,可解世间一切烦忧。
古周人审美中的美人,是霞姿月韵,仙风道骨的,康乐再瘦脸都是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生得太显亲和,并不属于这一挂。
为了回敬青衫男子,她故意夸大道:
“春风噙面绛点唇,昆山玉骨秋水神。樊川谢傅风可比,名动天下第一臣。”
男子的面容是极好的,就连醉酒后的仪态,都是赏心悦目的,说是春风噙面绛点唇,昆山玉骨秋水神也没错。康乐夸张的是后两句。
那青衫男子听到康乐的诗,甩了甩袖,推开仅仅围住他的那些人,缓步至沧浪亭旁。
这座沧浪亭的来头可不小,当年周元帝开国之前,曾在沧浪亭有一场著名的以少胜多之战,为他打响了亓官天下的名号。
这一战意义非凡,加之死伤惨重,为了纪念这一段往事与逝去的五万将士,元帝在沧浪建立了这座沧浪亭。
后世许多诗人在途径沧浪亭的时候,都会有感而发作诗一首,刻在亭木上。
聚德楼的东家闻人贵在途径沧浪亭时,脑子里想到的不是作诗,而是把沧浪亭一比一复刻,放在了聚德楼一楼,吸引宾客。
青衫男子就在这座假的沧浪亭旁,手举一壶酒,倒如醉玉颓山,道:
“闲来独坐沧浪亭,大醉酩酊复神行。”
一般人这样说,就是要开始感慨元帝那场战役了,于是康乐接道:“耳听吴戈金击玉,目接飞黄风逐尘。”
说的是沧浪之战上的兵戈相接,战马疾驰。
青衫男子忧愁一笑,饮下一杯酒,道:“五万征士身变土,面犹深闺初见时。原是英雄封侯事,纨茵萧瑟何幸知。”
这两句,是在悲叹那些英年早逝的将士,又是自叹自伤,说自己和那些征士差不多的年纪,行不了封侯拜相之事,只能做个纨绔。
康乐感受到他的悲伤,走向可通一楼的楼梯,另起了一句:“锦撰碑刻长风骚,亦闻朽蠹显真章。此逢会际八千客,试问谁不向天歌?”
这句说,能写在锦书和刻在石碑上的诗词歌赋无疑是好的,但同时朽木上也会有真文章。沧浪亭见证过无数人路过,每一个都是敢对着天公啸歌的。
意思就是,别觉得只有封侯拜相才算成就一番大事业,才算有完整的人生,小人物同样是英雄。
我们都是人世间的过客,不论身份贵贱,成就与否,都该有着向天歌的勇气,都可以狂妄些,不要自怨自艾。
没想到起意如此激昂的诗,到了那青衫男子那儿,竟接了:
“可怜逝者如流水,惟寄愁情付遥月。百家枯泪冢既路,无限伤心文作河。”
此人的悲伤无解,康乐给人下了这么个定义。
那青衫男子还不算完,继续道:“骊山麓南,滂水之畔,星转参斗,地横川嵬,腾一鸟兮,名曰凤皇。”
哦?这是要作赋吗?康乐有些激动,踏上向下的台阶。
男子的前四个短句说的都是方位,指向的地点是帝王陵墓。
至于腾起的凤皇鸟,康乐猜想,这大概是借凤皇的意象,指代逝去先帝们具象化体现的精神体。
凤皇鸟腾飞在九天之上,便能看到整个古周的盛景,不过在看到盛景之前,康乐想拍一拍先帝们的马屁。
“起狂风扫卷八荒,妙仪英姿。”她展开双臂,做出鸟展翅的动作,边走边道:“披锦绣之华羽,臂展寰宇。”
说先帝们平卷天下,定鼎中原,何等英姿。
在说这句的时候康乐摔了一跤,果酒刚喝下去令人精神振奋,现在酒劲上来了,她只觉得头晕目眩。
好在这时,有个人扶住了她。
秦云谋搀着她的手臂,道:“小心些,我扶你下去。”
康乐头晕得厉害,便将半个身子都靠在秦云谋身上,用他的力气支撑起身体,勉强保持站立。
青衫男子意识到康乐那句话中幼稚的想法,嗤笑一声,开口道:“含香膏冠金遍玉,朱翠琳琅
睁璀璨之耀目,不识梧桐。”
康乐很快意识到不对劲,男子根本不是要夸,而是在骂,而且骂得很脏。
说的是皇室用着民脂民膏,过着骄奢淫逸、穷奢极恀的生活,批判皇帝忠奸不分,亲小人,远贤臣,甚至隐约间,还有为定远侯鸣不平的意思。
此时偌大个酒楼,鸦雀无声,没一个人敢说话,就好像谁第一个打破这平静,谁就是于林秀木,风必摧之。
聚德楼的食客们都快疯了,原本来个大善人帮他们付酒饭钱,多美的事,没想到现在来了阎王爷,要索他们的命。
贪一次便宜,没想到费的是下半辈子的命。
气氛愈发沉重之际,毫不知情的韩计闯了进来,他拿着袋盐,姗姗来迟:
“抱歉抱歉各位,我来晚了,刚才去买盐去了。”
韩计一路走到青衫男子身边,往他身上撒了一把盐,道:“来来来!驱驱邪!”
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在人人安静如鸡的聚德楼,一下子都传开了。
哦——原来是鬼上身了,所以才会口出狂言,聚德楼里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就缓解了,大家又开始各吃各饭,各说各话了。
青衫男子被人撒了一身的药,看了眼来人,怒骂道:“韩计,汝母婢也!”
韩计气不打一处来,踹了男子一脚,道:“陈参,你骂你爹呢?”
过了一会儿,他态度稍缓,道:“陈商君,你家里死人了,死得很是蹊跷,县令下令让我们带你过去问个讯,没什么要紧事的话今天就能出来。”
陈参听到韩计说的,大喜过望,难得地露出个笑脸,道:“钟徽终于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今天还是昨天?”
陈参,原名钟文参,是永州刺史钟徽与结发妻陈嗅的儿子,钟徽此人风流成性,陈嗅又是个心气颇高的女子,受不了钟徽后与之和离,带着儿子离开了钟家。
谁知钟徽在与陈嗅和离第二日,就抬了妾室林玉娘做正室,不久后陈嗅郁结而亡,陈参自此后每日都湎于醉酒,不敢有半刻清醒。
说起来,陈嗅才是康乐的亲姨母,陈参才是康乐的亲表兄。至于林玉娘和钟家所有人,自陈嗅和离,便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过,单就论她在长京被当做烫手山芋的那段时间,唯有钟家愿意接纳“身染疫疾”的她,她尊称一句姨母姨夫也是应该的。
“我真服了!”韩计又往陈参肚子上踹了一脚,“是你住的地方死人了,你目前是嫌疑最大的人,听懂了吗?”
这里也就韩计敢这样对陈参,陈参就算改了母姓,身上也流有钟家的血,始终有钟徽这个保护伞罩着。
韩计也一样,他出身世家,虽自己不成器,却也有做郡守的爹做靠山,所以他才敢出手,
韩计认真把陈参五花大绑后,还不忘往他嘴里塞了团棉布,避免陈参再开口惹他生气。
完成好这一步后,他转过去去找秦云谋,不找不知道,一找吓一跳,他竟然看到秦云谋揽着康乐,康乐整个人都快住进秦云谋怀里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问秦云谋点什么,还是问康乐点什么。
四年前,康乐和韩计曾在行健书院同过窗,二人之间有着非常深厚的同窗之恨。
秦云谋领着人离韩计越来越近的时候,他从盐袋子里抓出一把盐:“李,李康乐,你怎么在这里?”
他很慌啊,手上的盐蓄势待发。
钟家最近在闹鬼,陈参家里发生的诡事,恐怕都是因为钟家的鬼波连到的,康乐住在钟家,不晓得会不会被鬼上身。
秦云谋看清他手上的东西,皱了皱眉,道:“子计,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昔日兄弟反目成仇。
康乐听见有人喊自己,揉了揉眼睛,她此时已经彻底被酒意侵染了大脑,有些糊涂了。
“韩簌簌?”她隐约看出韩计的身影,随后狂的不像人,道: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还不速速跪下,给本县主磕个响头,求我原谅你!”
“你瞧,果然是中邪了,都开始说胡话了。”韩计一口咬定康乐是在说胡话,毕竟要是秦云谋知晓了那段往事,依秦云谋有了“新欢”忘了“旧爱”的性子,他指定要遭殃了。
秦云谋看康乐站都站不住了,暂时没有深究韩计被“原谅”一事缘何而来,而是心平气和地对韩计说:
“这边暂时没事了,我先护送县主回去。”
韩计无语透顶,阴阳怪气道:“行行行,你就可着劲护着吧。”
他在秦云谋背后搞小动作,小声吐槽道:“还‘护送县主回去’,平常不是左一个康乐,右一个康乐叫的挺欢的嘛?嘴角!”
秦云谋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去看他,也学他的阴阳怪气,戏谑道:“辛苦你了,韩簌簌。”
韩计:“……”
秦云谋刚把康乐送进卧房,她就挣扎起来,秦云谋以为自己在来的路上弄疼了她,开口问:“怎么了康乐,是哪里疼吗?”
康乐没说话,只顾推搡他,秦云谋任由她不痛不痒地推搡着,然后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推到在春凳上。
康乐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脸凑得他极近,他都能闻到她衣服下包裹着的女孩子的体香。
“秦大哥,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康乐又凑近他一分,“不对,是质问你!”
她。板着脸质问他:“你这些天为什么不找我?我在钟家无聊死了。”
她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就算问了恐怕也记不住,但秦云谋还是认真回答道:
“近几日白天都比较忙,夜间好不容易闲下了,想你已经睡了,就没有来惊扰你。过几天我闲下来了,每天都来见你,好不好?”
康乐半睡半醒,话也只听了前半段,有些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哦”。
她用脑袋蹭了蹭秦云谋,自己先委屈上了,道:“不对,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我的头好晕,想不起来了。”
秦云谋摸了摸她的脑袋,哄道:“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你先起来,我给你煮碗醒酒汤,喝下去就好了。”
康乐摇摇头:“不要,酒醒了就问不出口了。”
她趁着酒,用手揉揉秦云谋的脸,道:
“我想起来了,我想问的是,你在牧西大节说的那三句话,出自魏晋陶渊明的《闲情赋》,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秦云谋捧着她的脸,对上她的眼睛,告诉她:“我知道。”
康乐得到了答案,露出个笑脸,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脸。
秦云谋颇无奈道:“康乐,你别乱动。”
康乐不管他,开心道:“不要,我是猫,猫就是要窝在人身上睡的。”说罢她趴在秦云谋身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