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三)
“江心月……是谁?”
在几乎惊厥的恐惧中,姜去寒已经要喘不上气来,亦无有余裕思考,只觉那人再多释放半分威压,他的魂魄便会从身体中被压出去。
江心月先是一怔,复又冷笑道:“江心月,又名弦心圣手——这个名字你恐怕更熟悉吧?你查了那么多年,投次胎便忘记了么?你活着是当真没用。”
此人说完便毫不见外、闲庭信步地走了。江笠静静地抱着潇湘跟在他身后,一丝视线都没有留给他。姜去寒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迟来的不甘和怒火,他寄希望于那条大狗能出来阻挡片刻,然而那条狗连半声都没叫,院内院外再无声音。
江心月对他格外留情,纵然如此,他也半昏半醒了好一会儿才松气。姜去寒缓了一缓,习惯性地开始思考,低头片刻,忽然恼羞成怒道:“来人啊!备水!沐浴!更衣!”
“叔祖爷爷,我们……”事情发展得太过顺利,江笠感觉有些不真实。
“嘘——不要说话。”
夜中安静。一桥之隔,集市的热闹蔓延不到孤峰上来,孤峰的杀机也辐射不到集市上去。暗处人影涌动,窸窣着,像是暗处捕食的螳螂般,酝酿着杀机四伏的动势。然而,没有人发起进攻,似乎是在等待命令。
江心月未曾停下脚步,径直向大门走去。这些凶险布置在他眼里,宛如廊下的花、庭中的草,丝毫不值一提。
而仿佛被暗中的怪物盯上,江笠略有些发毛,脚步慢了一拍。
就在当下。
时坞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另一端。
“把少主的爱物放下。”时坞按刀而立,瞳孔不知何时变成一痕细线。他的笑容消失了,愈发平静无波,然而却仿佛异化成了某种更加危险的东西,令人不得不凝神屏息。
尊长在侧,江笠的的第一反应是拔剑迎上。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握了握,可是潇湘还在他怀里,遂作罢,抱歉地望向江心月。
江心月依旧没有停步,他走向路的另一头,仿佛时坞不过路上一颗多出来的小石子。时坞压低身子,手中的刀随时如电光般出鞘——
而江心月只是在即将面对面时,随意地看了时坞一眼。
刹那间,某种强大的威压攫住了时坞的心神。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哦?山野村妖……”
江心月了然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半分都没有关注他。
时坞头皮发麻,本能促使他将身体伏得很低很低,就像蛇类将身体隐蔽在高高的草丛中以躲避天敌一样。
他唯一一次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拔刀就输得一败涂地。
江笠震惊地抬头看了江心月一眼,心道:实力好强!世家江家果然深不可测!
待到风平浪静之后,时坞走进了小院。
那张被箭矢扎得只剩一座之地的坐榻被遗忘在院中,上面还有一片隐约的水渍。姜去寒刚刚沐浴过,浴桶已经搬了出去,临时被拉来加班的小珑正在为他擦头发。
姜去寒面无表情,一只手上裹着绷带。时坞心道不妙,深吸一口气,拱手低声道:“属下办事不利……”
“她被一个叫江心月的人带走了,时坞。”姜去寒的声音异样平静。
这个名字姜去寒从未听过,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前世后世的,只觉江心月是在胡说八道。但他心中那根警戒线时刻绷紧着,告诉他:那样深重的恨意和恶意,绝非简单之事所能造成。
“他很强,对吗?‘弦心圣手’,江心月。”姜去寒垂眸看着自己裹着绷带的左腕。自己放出去的诱饵被吞了,但没有钓回鱼来,这样的结果使他感到索然无味。
时坞低头道:“是,我亦不敢与之抗衡。”
“罢了,帮我把那张榻烧了,我要歇了。”姜去寒摆了摆手,满脸都是倦怠。
“少主,”时坞羞愧道,“属下……”
“我不怪你,真的。”
姜去寒不傻,时坞这样的人留在暗门,一定是为了些什么。他抬眼望着江笠的双眸,柔声道:“如果真的过意不去,就帮我把她找回来,好吗,时坞?”
姜去寒自小撒娇的方式就有些奇怪,之前和江笠见面时他傅了些粉,此时梳洗过,露出了一只青的眼圈,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但时坞笑不出来,他拱手沉声道:“时坞万死不辞。”
“你真好,时坞,我会在母亲面前为你说好话的。”姜去寒笑了起来,纯真又甜美,但时坞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他越是这样,越是要自己卖命。
然而,纵使姜去寒不替他在门主面前说好话,他也别无选择,只得低头道:“多谢少主。”
“母亲,您做过胎梦吗?”翌日,姜门主的书房中,姜去寒小心翼翼地问。他最近受了伤,姜门主暂免了他的功课。好奇于江心月透露的消息,他便跑来打扰姜门主。
跟在他身后的小珑把一瓶新采的月季放在桌子上就退了出去,她是半个暗门的老人,平素话少,又成了姜去寒新的贴身丫鬟,是故二人在这种不重要的问题上不曾避讳她。
“有时间来这儿撒娇,不如好好想想怎么会犯这种蠢。”姜门主一边看卷宗一边训儿子,哪里有多余的心思想这种无聊的问题。
姜去寒托腮等了许久,没有等到答案,刚有点沉不住气,想替她分担点卷宗,姜门主忽然抬起头:“等等,你说胎梦啊……有。”
“是什么?”姜去寒好奇道。
“忘了。”
姜去寒有点失望,他看了点闲书,又从暗卫那里得了些民间的风闻,想看能不能从预兆中找到些端倪。那个叫江心月的人太危险了,姜去寒真怕他哪天兴致来了转头再上暗门一次。倘若能找到一些线索,或许能想到办法……
但姜门主没让他失望太久,过了一会儿,她再度从卷宗里抬起头,道:“怀你的时候,我梦到过一条龙。”
姜去寒精神一振:“哦?”
“但是到我怀里,就变成了一条大鱼,鳞片是金色的。我当时觉着,说不定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呢。”
现在,她审视着这个身上流着一半她的血的少年,有些陈年的情绪漫上来。从姜去寒长得像她这点来看,说句“了不起”倒也没错。
还好没像了那个——
她蓦然止住了自己的思绪,低下头审视那一行行墨字。
“孩儿知道了,谢谢母亲。”姜去寒瞬间泄了气,敢情他是鲤鱼精投胎?别人是鲤鱼跳龙门,图个吉利,到了他就龙变成鲤鱼?这也太离谱了。
他许久没有这么多精力跟姜门主撒娇,但姜门主的工作状态显然不允许他在这儿耽误事,他便帮着姜门主看一些简单的卷宗,看着看着,又困得蜷在椅中睡着了。
过了很久,姜门主才注意到姜去寒睡着了。她细细打量着孩子的眉眼,眸中少见地流露出一丝母亲般的柔软和安宁。但下一秒,她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这样的目光。
“门主,少主睡着了。”时坞从外边进来,低声道。
她无声地摆了摆手,让时坞把他抱走。
时坞出门之间,回头看了一眼。姜门主又重新埋首于纸堆里,于是他欲言又止。
当夜,江心月把两个孩子带到了一处远而安全的林间,给他们指了路、交待了一些事情,就径自离开了。
高手似乎总有些怪癖,又是大了很多辈的尊长,江笠什么都没敢多问。
潇湘醒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深夜和火光。一堆篝火隔在她和江笠之间,火光跳跃中,江笠往火堆里丢着捡来的细枯枝,然后用一根长些的树枝将它们赶到火中间去。
“江笠?”她捂着头坐起来,打量四周。四周是一片树林,她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江笠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为难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纠结完了,方抬起头,认真道:“潇湘,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我姓姬,叫姬潇湘。”潇湘觉得气氛有点奇怪,但又不晓得为什么奇怪,整个人很是置身事外。
江笠握紧了那根树枝,垂眸道:“姜去寒叫你小姬,还说你是在暗门长大的……你莫要骗我。”
潇湘看他一脸沉痛,忍不住笑了出来:“若是像他说的那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该把我绑回去啦!再说他可能压根儿就不知道我全名,纯属胡说八道——你不知道暗门少主是个什么德行吗?”
她言之有理,江笠面上也冰消雪融,诚恳道:“抱歉。”
“正常正常,姜去寒很少有传闻,若不是上次被他抓了,我都不知道暗门居然还有个少主。”潇湘宽解他。
“之前叔祖爷爷也提点过,是我忘了,你莫挂心。”
惊喜于从此远离暗门,又欢悦于见到江笠,潇湘心里轻松,笑道:“江笠啊江笠,你可真幼稚,我告诉你,千万别去风芜城!”
江笠不明觉厉:“为何?”
“你照照镜子,长得这么俊,万一被怪姐姐骗走了可怎么办?等宗门找到你,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只能从此留在风芜城,给人家当内君啦。”潇湘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然后坐到江笠旁边。他先是低下头,然后转开脸,最后干脆整个人背对她,将脸埋在膝上。若是他会脸红,定是已经红透了。
“你倒是学会开玩笑了。”江笠羞得很,完全不敢看她。潇湘心满意足地放弃逗他,开始往火堆里添柴。
林子里总有蚊虫,江笠低头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药包,丢进火堆里。这药包好像是世家江家的方子,与往昔江雪寒用的一模一样。
“好久没见,你……这段时间还好吗?”过了一会儿,江笠微微转头,用余光瞟着她的侧脸,小声问,“姜少主有没有对你不好?”
潇湘深吸一口久违的药包味,沉吟道:“也不至于不好,但是他很聪明……对,特别难缠,人小鬼大,我快烦死他了。”
她猜江笠可能心里有个结,便将这些时日在暗门的经历和趣事略说了一下,稍微冲淡了他心中的愧疚感。听到有趣之处,江笠也忍不住笑了:“你这样对姜少主,他是不是很生气?”
“让他不爽又如何?这种人迟早是江湖祸害。”潇湘愤愤道。
“你啊,”江笠转过来,“如果你把他惹生气,那就糟了。”
“那是因为他需要解谶,如果我对他来说没什么用途,可能早就被杀了吧。”潇湘道,她可不信姜去寒会像养个玩物一样养着她且任她胡闹。
她换了个话题:“你是自己来的吗?”
“是叔祖爷爷带我来的,”江笠道,“他很厉害,我远远不及。”
“那是谁?”世家江家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位高手?潇湘对时坞和暗门的实力略有几分猜测,心里直好奇。
“是一位长辈,据说是江仙尊的父亲,名讳为上心下月。我与他素日里鲜少来往,不知他为何帮我。”
江心月?潇湘一琢磨,忽然灵光一闪:弦心圣手。
此人性格似有些怪癖,下手又狠辣,潇湘不明白他为何要帮江笠。雪原上他对江雪寒的杀意毫不掺假,又怎么会帮一个有血缘的陌生孩子?莫非江雪寒是他路边捡的,江笠才是他亲生的?
话说到这里,已无话可说。潇湘道:“你先睡吧,我守前半夜。”
“有动静就叫我。”江笠道。他枕剑睡去,却梦到了一些模糊的事情。
他梦到自己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支桃花小花簪,似乎在思索什么。午后的阳光很温暖,旧年的桃花在他手指间转来转去,格外温柔烂漫。他忘记了这支花簪为什么在他手里,但它毫无疑问属于一个女孩子。送他这个的女孩……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女孩子有某种奇妙的默契。
江笠几乎不做梦,但每一个梦,几乎都是一段隐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
黑夜中,他从梦中醒来,摸了摸怀里那朵已经褪色的旧年桃花。它还在,江笠就放了心,重新闭上了眼睛。这是他睁开眼睛时就放在身边的东西,就像与这个世界相连的钥匙一样。
如果拿着它就能打开尘封的记忆就好了,他无声地沮丧了片刻。
潇湘依约在后半夜叫醒江笠守夜,江笠看她犯困时说话的语气,好像真的和自己相识已久,不由得思索起江心月所言的可能性。他名义上虽出身世家江家,却与江家无甚缘分,大多数时间是跟着师祖的。关于江心月,他还有许多疑惑之处,未敢全信。但或许有一种可能,他说的是真的呢?
火堆渐渐变成红色的余烬,他望着潇湘的后脑勺出了神。
次日一早,潇湘放下丫髻梳成辫子。江笠迟疑片刻,拿出花簪问她:“这是你的吗?”
潇湘仔细一看,笑道:“你还留着啊。”
“既然是你的,还是还你吧……”他握住潇湘的辫梢。但比划片刻,他收回了手,将它紧紧地攥在手心。
他忽然有点舍不得,毕竟它是唯一一样让他的过去与这个世界有一些联系的东西。
“这枚太旧了,还是还你一枚新的吧。”江笠转过身,将这枚旧花簪揣进了怀里。
“这个啊,早送你啦,你拿着玩吧。”潇湘笑道。
江笠蓦地睁大眼睛,心口明明没有什么,却仿佛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