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三)
在一个下过雪的清晨,时坞回来了,带回了不好的消息。
潇湘看到他的时候,他脸色很差,看起来极度虚弱,瞳孔不时缩成一痕细线。
时坞这样的人怎会重伤如此?潇湘猜测,一半可能是遇上了江心月以外的高手——若是江心月,他肯定没命回来。另一半可能性是,姜去寒给他施压了,逼迫他完成难以完成的任务。二者一综合,八成是为了讨好姜去寒铤而走险。
当爪牙还会上瘾?潇湘心下吐槽,时坞是他爹么,这么迁就他?
他们谈话的时候仿佛把她当作了屋子里的人形摆设,没有特意让潇湘回避,但潇湘自己也不愿听那些精密的筹谋和布置,便独自去院中铲雪。透过琉璃窗看去,红衣裳的小姑娘站在满地白雪中,煞是鲜妍夺目。姜去寒看了一眼,便微微失神。
时坞强撑着重伤的身体,一回到暗门便来向姜去寒复命,紧接着还得去见姜门主,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被冷风一吹,几乎昏死过去。潇湘看他身形摇摇欲坠,下意识地丢下木铲,过去扶了一把。
“……多谢。”时坞整个人都在发昏,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那双竖起的瞳仁好一会儿才找到焦距,定定地凝视了她片刻,才低声道。
潇湘见时坞站稳了,又回去铲雪。
“这段时间,少主还由你照顾。”他还没有走,顺口安排道。
潇湘点头:“你呢?”
“我办事不力,自去领罚,”时坞道,“你留步吧。”
眼见已经走到门口,大狗从狗窝里出来,盯着潇湘,喉中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真是做狗容易,做人难——潇湘心里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时坞被重创,可见世家江家余威仍在,还由不得暗门放肆。目送他慢慢地走出门外,潇湘转身继续铲雪。
暗门的行动不顺利,那她就放心了。
潇湘吐出一口气,抬头望着阴云的天空,心中一片空茫。
她自己,以及他们会如何走向未来呢?
世家江家无碍,江笠无恙,她本该高兴,但她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仙尊的转世与江家敌对,怎么想都很荒谬。但在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她竟隐隐觉得异常合理。
他的一生应有太多的恨,太多的遗憾。只是这些从未被他表现在脸上和言辞之间。他似乎就那样逆来顺受着,像他的人生一样,让旁人看着,都为他悲哀起来。
低头铲雪间,院中匆匆地来了一队暗卫。潇湘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就被按在了雪里。有人路过她身边,踩得雪粉咯吱咯吱响。一只靴子重重踏在她的太阳穴上,将她的脑袋踩得半边陷进雪中。雪末儿吸进肺里,潇湘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反正在暗门,发生什么都不稀奇。潇湘早已做过这样的心理建设,就算他们把她当场格杀,也很难有什么波动。
只是心内依旧有点不舍。对于江笠,对于外面的世界,对于善行院。
“姬潇湘!你干了什么好事!”那暗卫进入屋中后,姜去寒发出了愤怒的咆哮。他身体还没有养实,因而声音有点虚飘,像幼猫毫无威慑力的吼叫,只因四下安静而显得吵闹。
潇湘对自己干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一直以为姜去寒不知道自己的全名,现在可见,他叫“小姬”完全是为了羞辱。
她完全能理解——这世界上总是有些人认为,不用恶意的言辞将别人贬入泥土,就不能使自己的所谓“高大”显现出来。然而这只能更加凸显他们的可怜,就像泥土中的小石子。自身的低下,使得他们愤世嫉俗。
潇湘不知道姜去寒是否也是这样,但他初次叫她“小姬”的时候,也并没有什么好意吧。
片刻,暗卫提着她向前拖去,应该是姜去寒下了令。
大概是很快就会死了吧,潇湘想。
闲聊的时候,她听小珑说过很多暗门的酷刑,随便一件都令人头皮发麻。也是讽刺,一个前世扛过了酷刑而没有崩溃的人,今生却用酷刑令人崩溃。
真是造化弄人。
倘若仙尊在困仙牢中得知自己的后世是这样,会露出什么表情?潇湘知道江雪寒有些隐秘的自我毁灭倾向,但很难推测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惊得当场求生欲拉满。
从院子到书房,数步之间,潇湘脑补着这些,有点想笑。
谢谢了,仙尊。再见,仙尊。
穿过帘子,暖意扑面而来。
潇湘被粗暴地掷在地上,一只靴子旋即重重地踩上她的后背,令她起身不得,几欲窒息。
“少主,人带来了。”有人在她头顶说。
潇湘下意识地想要抬头看,未料一只笔洗重重地摔到她眼前,所幸她反应迅速,紧急低头,只是头顶被迸溅出来的碎瓷和凉水浇了个透。
谢天谢地,没有受伤。
姜去寒余怒未消,先前那种苍白的阴沉和喜怒无常一瞬间又回到他的脸上,使得气氛愈发不妙。眼前伸过一段剑尖,贴着她的脸滑过,在她的下巴处微微使力。潇湘顺着这股力量抬起头,只能看到姜去寒的衣裳下摆。
——是否下一秒,这段雪亮的剑尖就会划开她的血管?
她努力地抬头,想看一眼他拿剑的样子,却又一次失败了。
“少主,怎么处理?”
“先锁在廊下,着两个人看守,”姜去寒沉声下令,“尽快查明,不得延误。”
一条粗铁链系在潇湘脖子上,将她拴在廊下,与门口同样被铁链拴着的大狗遥遥相望。大狗见潇湘与它落在同一处境,犹豫着要不要表露一些“前辈的威势”或者“前辈的关怀”。但狗的智商限制了它,使它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
这时候倒像个畜生了。
身不由己中,潇湘只想笑。
铁链冻透了,很重,头上被泼的水也结了冰。潇湘坐在廊下,两手支着脸,努力把领子拉高,隔开那冻得皮肤发疼的山风。然而,纵使潇湘用尽所有的修为,整个人也早已冻麻了。
大雪又下了起来,群山隔在雪幕后,寂默无声。
与远处的风景相比,院子里嘈杂了很多,暗卫们随着天色的变化逐渐隐入建筑的各个部分。往昔她从未留意过,此时,仿佛欣赏什么风景画般,她叹为观止。
有侍从走过,姜去寒的书房里和廊下都亮起了灯笼,它们在风中微微摇曳,将接近廊下、介于明暗之间的雪映成更冷的色调。
最后一拨人出来之后,屋子里重归寂静。姜去寒打开窗户,连气带醋地讽刺道:“你可当真忘不了你那个姓江的小情郎。”
“姜少主,你信不信?”潇湘背对着他,“我数十个数,你就会开始咳嗽。一,二,三——”
潇湘发间有几粒碎瓷,姜去寒隔着走廊看到,想替她摘去,心中又恨她,冰冷得发沉。潇湘还没数到七,被寒风一吹,他胸中一痒,咳嗽起来。他气不过潇湘的精准预判,便将手里的东西冲潇湘的后脑勺丢了过去。潇湘一偏脑袋,那东西就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廊下灯火与院中黑暗的交界处,仔细一看,是他素日用的一支笔。
“姜少主,关上窗户吧,不然我还没凉,你就先寄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姜去寒突然就要处置她,但她还是愿意在活着的时候损姜去寒几句。
“我若死了,就杀了你,装进我的棺材里殉葬!”姜去寒真的要被她气死了,“我好不容易才信任你,你就这样背叛我!”
不知是冷,是气,还是咳,姜去寒的声音在发抖。
“我在廊下冻一宿,换你写不完作业被先生打二十手板,值得值得!”起风了,潇湘大声喊。
“你!”姜去寒关上窗户跑出来,重重地把潇湘推倒在地。潇湘本来想像不倒翁一样起来,可惜链子太重。见她不解释,还一副躺平的样子,姜去寒气得踢了她一脚。或许是体质太弱和缺乏锻炼,这一脚并不重。踢完人,他又咳嗽着,气咻咻地跑回屋里。
潇湘只觉得他的脸色比自己这个冻了半天的人还青。
雪愈发大了,潇湘蜷起身子,闭目暗暗审视灵脉,调用其中那点微薄的灵气抵御寒冷——这灵脉已经是云华仙子和江雪寒给她留下的最后的保命之物了。
当年是他救了自己的命,如今还他罢了。
依旧是少少的灵气,在灵脉中流动着。但没有破漏,也不像风筒。
潇湘突然睁开眼睛,用力撑起身体。铁链太重,将她的头颈往下坠,她挣扎得很是狼狈,但无论如何她都要起来,把这事儿想明白。
一双手从潇湘的身后支撑住了她,是小珑。
待潇湘坐稳,小珑才从旁边端过一碗八宝粥来,澄净的目光凝视着潇湘:“要我喂你吗?”
“我自己来,”潇湘尝试自己端碗,试了几次都因铁链太重和身体冻麻而失败,不由苦笑,“我动不了,麻烦你了。”
小珑耐心地一勺一勺喂潇湘。起初,潇湘连舌头都冻得尝不出味道,喝了半碗才暖和起来,找回了一点活着的实感。
姜去寒透过琉璃窗冷冷地看着,他没有阻止,只是格外不悦。
潇湘已经能理解小珑那种仿佛与世间脱轨的出尘感了。
“小珑,你每天都是这样的感觉吗?”她问。
“什么感觉?”小珑不明所以。
“冷。”潇湘诚恳道。
小珑被她的冷笑话逗得莞尔,摇了摇头,便收碗准备走。潇湘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笑道:“小珑,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医生。”格外坦然,格外平静。
小珑看着她,不解地轻声问:“你不怕吗?”
“我不知道我应该怕什么,”潇湘道,“要说死,每个人都会死,只不过对这个年龄来说早了一点而已。不过我也活够了,差不多了。”
小珑微微动容,眨了眨眼睛。
潇湘笑了笑:“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要怎么样。所以,这也算是个好结果了。”
小珑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什么。她只是看着潇湘,微微点了点头。
“谢谢你给我熬了这么久的药,虽然基本上都浪费了,”潇湘继续抒发感言,“你熬的药真难喝,以后多给人开点好喝的药吧。”
“药的味道我怎能决定?”小珑垂眸,弹了弹潇湘发间的雪,“倒是你,再忍一忍,很快就会结束了。”
“怎么,你给我下毒了?为了让我少受点折磨?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潇湘意外地回了一下头,又很快撑住身子,以防被沉重的铁链压倒。
窗中,姜去寒脸色一变,几乎要喊人。
“我的药是救人的,才不会用来杀人,”小珑的双眼慢慢弯起,宛如倒映在水中的月,“你在逗我。”
“被你发现了。”潇湘道。
宁静的雪夜中,二人相视而笑。冷不丁地,一只砚台砸在她们身旁,姜去寒怒道:“姬潇湘,你还敢笑!若事情真是你干的,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此时,一直没有看他的小珑抬起头,淡淡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什么可交代的。”
这话来得太突然,姜去寒怔了一怔。
“你猜错了,那个人是我。”小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