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逃(三)
山中寂静,积雪仿佛吸收了除了风以外的一切声音。为了避免分心和引来野兽,他们很少说话。潇湘能感觉到背上姜去寒的身体经常因为毒性发作而紧绷,如果他的精神支持不住,就会昏昏沉沉,但又无法进入睡眠。
渐渐地,潇湘发现,有些地方他会这样,而另一些地方就会好很多。这些地方的地表环境没有什么共同点,若说,只可能走到了山的灵脉上。但他们不可能跟着灵脉走,在不久之后,他们就会穿过这片山,进入平原地区。山中尚且如此,出了山区,少了时而与路线重合的山的灵脉后,他又该如何?活活痛死,或者被折磨到精神失常吗?
再退一步,想起姜去寒的身份,潇湘就头痛。
她轻轻咬着嘴唇,克制着叹气的冲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昏昏沉沉的姜去寒。因为无法良好地进食,他更瘦了,此时已经几乎无力动弹,背在背上,就像背着一把枯柴。他的头发也掉了许多,余下的枯黄脆弱,往日的俊秀几乎折了一半。
再翻过几座山,就能看见山户家袅袅的炊烟。潇湘找了棵树,在树下铺好斗篷,把姜去寒放下来,让他的后背靠在树干上,再把他整个人都裹好。大狗跑过来,用湿润冰凉的鼻子拱着他的脸,姜去寒抬起手,捋了捋它厚厚的毛。
潇湘很久没有说话,姜去寒缓缓地抬起眼皮,看着她。
潇湘犹豫了一下,平静地说:“姜少主,我觉得我们应该提前商量一下。”
“你要走了吗,小姬?”
——所以这个时候,和他谈条件?
姜去寒忽然笑起来,身子缓慢而无力地向前倾倒,直到靠在她肩上。他不由自主地发着抖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握住她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就像在逃避一些什么必将发生的事情一样。
一开始,他们冒着风险潜逃出来的时候,她没有说要走。
在踏上这漫长的、覆盖着雪的山路之前,她没有说要走。
但在即将走出这片山的时候,她却要走了。姜去寒只觉得荒诞,想笑。
但她究竟要什么呢?他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她为何留在他身边——除了那个比现状还要荒诞十倍的理由。
“不见江仙尊的转世了吗?”姜去寒气若游丝,像开玩笑一样地说。
“已经见过了。”潇湘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过来,坦然而平淡,就像在说前两天吃了个包子一样。
姜去寒一怔,然后笑:“看来我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我是打算要走,但不是现在。至少,等你有办法安身立命之后吧,”潇湘看着他,“我们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你的身体怎么样?能不能撑到北地?”
姜去寒闭嘴估量了一下,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
“那我们就过练江直接向北去,不走沙柳堡。沙柳堡虽然偏远,但还是有点人多眼杂,我没有办法带着你快速逃命。”她说。
这一会儿的时间,姜去寒又昏沉起来,但好在他是睡着了。潇湘在旁边坐下,摸着大狗,心下有些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几天里,二人又经历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他们下山的时候,碰见了一只短圆、横摊在路上,见人过来就张开嘴——等着人放食物进来的妖。
潇湘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安逸的妖,这里无论是不是冬季,也不像会有鳄鱼的地方。看着它背上“聊天爱好者,欢迎投喂充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字样,出于好奇,她投喂了点干粮和水。
“你背上这个小兄弟有点来头啊,不过毒他用得着鲛人毒吗?”这妖早已饿得眼冒金星,把干粮咽下去,抬起鼻尖闻闻,用南方口音道,“不过这毒并不纯,还掺了很多别的东西,现在怕是生不如死吧。”
“你看得出来?”潇湘好奇道,并且下意识地偏过头闻了闻姜去寒。
“鲛人对我们妖来说有剧毒,我有个远房亲戚误咬了一口鲛人,味儿还没尝出来,鳄就已经没了。”它看起来心情很好,耐心解释道。
“你知道它的解药是什么吗?”
鳄沉默了一会儿,道:“鲛人丹。”
潇湘深有同感地点点头,道:“怪不得基本上所有能试的解药都试过了还是这样。”
鳄晃了晃长长的脑袋:“不过人类一般死不了的,除了修士。”
“为什么?”
鳄再次张开嘴,潇湘又喂了它一点食物。
“因为只有修士会中这种毒啊,”鳄心满意足懒散地挪了挪短胖的身躯,“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即使中了鲛人毒也没有什么影响。”
背上的姜去寒忽然动了动,潇湘捏捏他的腿示意安静。
“有什么地方可以治吗?”她问。
“我有个亲戚说灵枢城王家药铺的姑娘回来了,可以去问问她。”
突然听闻和小珑有关的消息,潇湘心下一喜,复又忧心忡忡道:“她愿意救姜……救这样的病人吗?”
“一定没问题啦,她人很好的,我亲戚去找她看病的时候不仅没钱,还被识破了真身,她都没说什么,何况你们和她一样是人类呢?”
“你说的这个亲戚,是不是你自己?”
气氛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你能不能流一点鳄鱼的眼泪,让我开开眼界?”潇湘并不在意这种尴尬,满怀期待道。
“好啊,一个馒头。”穷途末路的妖没有尊严。
收到投喂后,鳄鱼流了点眼泪给她看。
在接下来的山路上,潇湘回忆着和鳄鱼的这番对话,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鲛人毒只有封住灵脉的作用,好像并没有使人如此痛苦的能力。《云华仙子的七十二个小宠夫》里也写过阿彩中了这种毒,她的毒是鲛人亲手下的,但没有痛苦,可能真的就像鳄鱼说的那样。但无论是江雪寒,还是姜去寒,他们的中毒都伴随着巨大的折磨,这种巧合,让人很难不怀疑其中是否有些她未曾想明白的关窍。
——仙尊难道留了什么在姜去寒身上,却阴差阳错被封住了?
潇湘回忆着自打认识姜去寒以来他的一切表现,却只能看着他短暂睡眠中的侧颜,满心茫然。
“你厌弃我吗,小姬?”姜去寒忽问,声音小小的,几乎湮没在过耳的风声里。
“真这样想的话,当初就不该服毒。”
姜去寒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贴在她的肩头,身体因疼痛而微微发抖。良久,他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道:“我不后悔。”
“不难受吗?”潇湘问。当年江雪寒中毒之后极度忍耐痛苦的样子还深深地留在她心中。
“这是两码事,”姜去寒道,“至少你还在我身边。”
“就算你不服毒,我也不会把你丢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潇湘道,“你这纯属自找麻烦,我打算去找小珑,看她愿不愿意给你解毒。”
姜去寒没有说什么,只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嘲讽似的冷笑。原本好好的气氛忽然阴阳怪气起来。
潇湘没理他,径直向前。
姜去寒见她没反应,反而有些心急,在她耳边道:“灵枢城在那个方向。”
“我晓得,但渡口在前边。”潇湘低头看路,在山间荒寂的雪中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姜去寒垂下眼帘,看着路上的雪:“我不想别人看到我……如今的样子。”更不想被耻笑。
昔日那些鲜明的日子,就像肌肤上没有愈合的烙印,即使在摩擦中逐渐麻木,但手指触及时还是会泛起一阵疼痛。于姜去寒而言,不止是痛,正视往日的作为时,他无法以这样可怜的面目去面对过去风光的自己。
“无妨,我保证她一定不会出卖你。”潇湘侧过头看着他。
“这么相信她?”
“和仙门世家为敌,暗门还不配。”
潇湘悄然加快了步伐——她好久没见过小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