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而来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
——当年江鸢翻了几日晦涩的诗文,才寻出了这么一句赠与他。她不学文,看不懂,却觉得与他甚配。
一见倾心,也多亏他那张王世公子般的美人脸。
可江鸢如今只觉得那一身清雅的人浑身充满疯狗的血腥味儿,令她反胃!
在一旁看热闹的见着了想要的,顿时起哄“好好好”,都想离近了来看这“大侠英雄救美”,全然不顾危险——大侠在此,还有何危险?难不成一个老婆子都制不住?
还真制不住!
“别过来!”沈一轻喝一声,将兴奋得跺着小靴子跑过来的小孩儿推开。
此老婆子非彼老婆子,被那奇毒制得身骨矫健、力大无比,被沈一踩住的手猛然掀起,翻折过来,握住沈一的脚腕,将他一拽——沈一手撑她背,借力在空中打了半个旋,在她正前跪地,扔了刀,掐住老婆子的脖子,只听“喀喀”两声,许是叫老婆子断了命!
小孩儿被吓傻了,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呜哇呜哇”大哭起来。
“杀人”在药铺门口可是大忌,短暂的沉寂后,叫骂声此起彼伏。
沈一并不多言……不,是一言不发,眉头紧锁,盯着已然翻了眼的老婆子。
果真,晃神之际,那老婆子突然折了胳膊,纤弱的五根皮包鸡爪向那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儿抓去。
沈一反手去拦,掐着脖子的那只手却松了点力,让老婆子逮住机会,脖子直转了大半个圈,张口咬了上去!
就算恢复神志,这脖子扭成这个模样,也活不了了。
论谁都无法料到这变故,他忙用另一只手去抵,却被她啃在虎口,那一口酥脆的牙嘎嘣作响,掉了两颗,沈一的手也见了血。
沈一眉头皱得更紧了,道了声“对不住”,握住窄袖中划出的短匕首,在她脖颈上轻一扫,再一扎,老婆子霎时像被无形针钉在了原地,剧烈晃动挣扎着,却再也挪不动一点。
不消片刻,老婆子便没了气力,抽搐着的四肢也停了下来,仿佛是累了,沉沉睡过去。
但这次除了小孩的母亲,没人再敢轻易围上来——谁知这老婆子还会不会暴起。
小孩儿被母亲急匆匆地抱走了,沈一拔了匕首,擦抹掉上面的血,又用修长的手指抚过老婆子的脸,帮她阖上了眼皮。
应是死了。
躲着的人一时不知该叫好还是不好,干脆憋着不吭声了。
沈一却捂着嘴咳了起来,越咳越烈,放开手时,上面满是骇人的血——乌褐色,和那老婆子的颜色无差。
众人皆道:这是被咬的那一口染毒了!
都道是不怕毒上人,就怕上的是高人,一个时日无多的老婆子中了这毒尚能与“大侠”相对,那“大侠”中了毒,岂不是整个坊市就等着死翘翘了!
顿时,乐不出来。
沈一缓了缓,才微微起身,转眼看向药铺的窄廊尽头。
江鸢正对着他的目光,冷冷的,尽量藏匿了里头的杀意,默默挡住了后面的一兄一弟。
她也没想和沈一斗——跟刺客她没有胜算,斗了也是满盘皆输,赔光底裤。只希望他不要再做招惹。
“没事吧?”沈一看向江鸢的身后。
江逸站出来拱手行礼:“无妨,多谢公子出手相助,那公子手上的伤……”
也对,现在的沈一和他们当是偶遇……只要不拉进关系,一切都如常就好。
但又不能与他结怨,实在难办,只能做到不多掺和。
“哥,留他不得。”江鸢小声道;“咱们见的疯病邪毒还不够吗?万一他暴动起来,谁还牵得住?”
江逸眉头一皱:“可……”还没说完,就听远处一个女声喊着:
“要不……快给他诊些药,他那毒不知多久会发作,让他离开吧!”
江鸢松口气,心道“跪谢嘴替跪谢嘴替,我全家性命了就在你嘴里了,会说多说几句!”
抬头一看,居然是方才被救的小孩儿的母亲,慌张的神色还没褪去,就想着要将人“扫地出门”。
众人皆知这有些不妥,却知自身性命远比谢辞重要,纷纷应和着:“是啊是啊,万一发作,整个街坊都拦不下,可怎么办啊!”
沈一当是百口难辩,面露难色,但他也不作辩解,只是吐口气,缓慢收刀,神色仍静如一汪水。
江鸢沉着脸,瞧他也有良心喂狗吃的情景,不禁心觉痛快……但依他冷淡的性子,恐怕根本不以为意。
沈一又咳了两声,转身往外走去,周围忙给他让出了一条宽道,念着能离多远离多远。
所有人都在纷纷扰扰往外挤,却有个个头不高的姑娘逆着人流走出来,放声道:“这世道就是因着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人才变成这样!要不是这位公子出手相助,这儿的人能逃几个?”
沈一眼睛一亮,忙抬头扫过一众怕生怕死的人,目光终顿在那姑娘身上。只是微一顿,神色变化莫测,多了几分落寞,神色暗了暗,看着怪揪心的。
江鸢心道,奇了怪了,怎么有人替他说话,他反倒心情差了?就喜欢被骂?以前没见他这样啊?
听了这姑娘直戳心窝的话,看热闹的个个儿最后的良心也打算喂狗了,争相骂起来——
“他若是待着这儿,那方才救下来的人岂不都白费功夫了?公子小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啊,咱靠南疆奇毒多,谁知道会不会因一人掀起躁乱!咱们放他一路,不是为了他和乡亲们两全其美?”
江鸢心道:放屁!谁道的两全其美,分明是寻着借口感动自己!
可这是对着沈一。
——她看着,只想抚掌大笑,慨叹天道好轮回!
但旁边被六狗子拖住的、来砸场子索钱的男人忽然也良心发现,吼道:“你们他娘都放屁!人说了,俺们这儿是什么奇病都给治,咬不到你们身上你们不知道疼,他这病啊,俺们是管啊……唔唔……!”
江鸢感到眉头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眨了眨眼,毫不客气一巴掌给那男人扇过去,又捂住了他的嘴,朝他露出“善意”的微笑,忍着再一拳打上去的冲动,压着声音说:“我想问,谁说的我们什么奇病都给治?”
江辽见状,抓着姐姐的衣角,跟着姐姐叫唤:“呸!谁跟你是俺们啊?”
那男人被江鸢神情给吓着了,缩着脖子:“不是方才……你说的啊……”
……好像还真是。
请问,这时候嘴替什么?!要害死人能不能痛快点!
这泼汉现在倒是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怕是纯心和她过不去!
好在沈一看过来之前,那个替他说话的好心姑娘又开口了:“不必勉强,你们不收他,我收!不就是会问病吗?你们这种人,愧为医者!”
江鸢眼睛一亮,吊着的心也微微放下:求之不得!
江鸢压下嘴角的弧度,大声道:“那便谢过姑娘了,你家小郎君若是犯病,你可得看住了啊!”
“小郎君”可不是谁都能叫的。看热闹的又“喔喔~”着起哄,那姑娘自知被调戏了,羞红了脸,上手扯了扯沈一的袖口:“喂,跟我回去吧,我娘也懂些医道,让她给你看看。”
江鸢松了口气——不仅把人给轰出去了,还给他找了个能牵制他的姑娘。
这姑娘或许会像上一世的自己那样,看沈一是哪儿哪儿都好,最终连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晓,就说着要非他不嫁。
只希望……沈一别祸害这好心姑娘。
本以为这场闹剧结束了,江鸢手心的汗都湿了袖口,胡乱一抹,就要蹲下去收拾这老婆子的……尸体。
她上前,蹲下探了探老婆子的鼻息,确信已经是凉透了,才叫江逸找东西来取血试验。
本是来闹事儿的男人也不跑了,就坐在地上贴着那老婆子。
江鸢掀了眼皮,瞅见他撇着个嘴,眼睛红红的,似乎在郁闷。
倒也不是坏得无药可救,只可怜了这不知从哪儿来的老婆子。
江鸢淡淡抬眼,那些热闹看完作鸟兽散的人——陪孩童逛街的接着半死不活,买商货的接着讨价还价,小商贩们接着瘫在躺椅上,等着还没他们腰高的小娃娃来照顾生意,还将这主义奉为守株待兔。
都一个样啊……
她转眼去看另一边,却见沈一正与那好心姑娘说着话,还没离开。
如果没记错,这姑娘应是“十里香酒肆”老板家的的赵媛儿。
远看赵媛儿眸中流光闪烁,面上潮红,一看便是春心萌动的可爱模样。
自己当年……大概也是这般。
而如今又想着让沈一滚远些,又想要多看他两眼……倒不是喜欢,只是上辈子沈一留了张“莫寻,静待——沈”的字条后,直到她死都没再现身。
看两眼,把失望攒够,也好过突如其来的恨意。
恨得太突然,她都不愿去理清那些缘由……怕自己上辈子真心全付给了疯狗。
其实沈一的刺客身份她早有察觉,但不知哪儿来的自信,就敢说:他不会害我!
没想到自己也是沈一任务中的一环,且是一颗必定要灭掉的棋子。她宁愿相信,他们有过两情相悦,自己也不算傻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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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那赵媛儿低下了头,似乎不大高兴。
江鸢还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扒拉着眼睛探个脑袋,正要细看,却见本来背对她的沈一蓦地转了过来。
被逮了个正着,她却忍着没移开目光,扭着一股“反正你不认识我,谁怕谁啊”的泼野劲儿,眯起眼睛朝他笑了一下,自以为又讥讽又冷漠。
不知道是这表情做的不恰,还是被沈一误错了意,沈一捂着半张脸,边咳边走过来……
……还真有那病弱美人的味儿。
江鸢唇线都崩直了,面上毫不在意,心里紧张得砰砰直跳。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就不该好奇去看!
“干嘛?”江鸢起身把他拦在店堂门口;“我这儿不收染疯狗病的病客啊!”
按理说,以沈一那种清高的性子,就该潇洒离去,不计较不拖沓。
可沈一却又猛烈地咳了几下,仿佛肺都要让他咳出来了。
江鸢:“……肺痨更不收,别传我们。”
沈一放下手,抬眼时分明有种小心翼翼的感觉……连那双淡薄的眼睛都显得楚楚可怜。
……什么鬼?
江鸢心下“啧”一声。
“……”沈一抿了抿唇,垂眼软和和地看着江鸢,一会儿又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出话,做出一副很局促的样子。
沈一长得高,江鸢看他时得仰起头,看久了脖子酸,又听不见他好好说句话,更烦躁了:“更治不了哑巴,出去吧。”
说罢转身就往窄廊去,还有个尸体等着她……忽然,手腕一暖,她慌乱地转身去看,竟是被沈一抓住了!
江鸢猛地甩开,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这一世她和沈一没有任何多余的交集,沈一不该这样自讨苦吃……
……还是说,沈一早已抓住了目标?
叔父曾说过母亲的身份特殊,留下来的东西亦是无可取代的珍宝,绝不可外露。
沈一的“主子”看中了她母亲留下来的宝匣,派有先天肺病的沈一来探查盗取,而沈一回去禀报,上头便派人来搜捕围剿——如此简单的逻辑。
……若不是她动了心,或许也没那么多情仇,只是沈一的一次任务罢了。
什么“远离沈一就一切太平”,“成败在今日一举”都是狗屁!
所以从一开始,沈一就抱着目的来接近她们药铺,根本不是巧遇!
霎时,后背便湿了冷汗,感到气息困难,她看着沈一那假惺惺的温弱的眼神,都如临深渊,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