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梦他
从梦里醒来，傅梦炎摸了摸耳边的泪，有一股很浓的悲伤，像树根深深扎遍身体。
竟然已经快八年了。
她几乎快忘记梦里这个人了。
或者说，这些年没有刻意地想起过。
然而这一夜，仿佛长久以来一点点成长的情感枝条突然折断了。
她的情感世界像是一瞬间从车水马龙陷入了无边空白。
睡不着，她拼命回想梦中的片段。
每回想起一些，就多一丝回味。一点点的梦境拼凑中，掺杂了越来越多的往事画面。
那个人，忽然站在了虚实之间，越来越饱满，膨胀，塞满了她的思绪。
等不到天亮，她开始疯狂翻找聊天软件上的线索。
但很多年前，她就把这个人删掉了。
因为当年的他，似乎不占据什么分量。
至少在今晚这个梦之前，也一样。
她全身发热，在一种极度的渴望中企图抓到一点线索，她一定要联系上他，看见现在的他。
也是在这一夜，她突然意识到，人原来真的如此复杂玄妙。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无法具象化。
但天亮以后，她预感自己一定会开始行动。
终于。
在思绪沸腾的一夜后，傅梦炎迎来了天亮。
行动。
第一件事。
她要找到他。
然而她无法轻易向任何一个共同好友索要他的联系方式，而是用上所有搜索技巧，一点点顺着搜索关联的枝节，最终找到了他的微信。
搜索账号的时候，她手指的力度似乎很果决。
可等账号页面出来后，她犹豫了。
这算是一种打扰吗？
一种，来自很久远的，已如陌生人的打扰。
可她真的很想和他说些什么。
傅梦炎盯着屏幕，除了昵称和头像，她得不到任何额外的信息。
可她想知道。
再三犹豫后，她抚着心口，用力按下按键。
然而好友验证上，她什么也没写。
紧接着，是几乎窒息的等待。
急速的心跳没有持续太久，对面很快便通过了。
她点开对话框，却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怔怔地看着这片空白，她想着，或许，和从前一样，他会主动呢？
然而很久之后，对面也没有主动说话。
傅梦炎一时想不出如何开口，便退到了手机主页，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男友的电话。
这是第二件事。
电话这头，她十分平静地和男友说了分手。
电话那端，男友起初以为不过是个玩笑，随着她简单反复的强调，他才开始疑惑，接着难以置信，随后愤怒得歇斯底里。
傅梦炎没有任何辩驳，也没有任何波动，沉默地听着对面疯狂的质问，直到耳边忽然没了声音——对方挂断了。
电话挂断后，她就删掉了男友——已经是前男友的所有联系方式。
删完后，她呆坐在沙发上，悲伤不及昨夜梦醒后的浓。
只是眼睛淡淡地蒙了一层水汽。
因为昨晚，她已经认识到这段感情最牵绊她的，只是习惯。
第三件事，她开始编辑一段昨夜反复斟酌的话。
写了改，改了删，一番删改后，她重新打开那个没有对话的对话框，复制进输入框。
既然迟早要发，她干脆心一横，按下发送。
长长一块绿色矩形占据了大半的屏幕。
她重新读起自己写下的这段文字。
“很多年没见了，你好吗？
说来也许很可笑，昨晚梦见你了。
梦里是多年以前的你和我说话，站在我对面的样子。
还有更久之前，我们还是朋友时候的种种。
可后来不知怎么，梦里的你离开我了。
梦中的那个我很难过，却不懂怎么挽留。
而看梦的另一个我，疯狂地想让梦中的自己做些什么，好让你不转身就走。
可后来，就醒了。
好久没哭了，没想到会从梦中哭醒。说实话，当下我很震惊。
因为醒来后的那一刻，我竟然可以很深刻地感受到，我是喜欢你的。
非常非常喜欢。
然而，这些年，我从来不觉得。
我知道，过去这么久了，从前的我从没有接受过你，现在，也没有资格要你接受我。
我只是很想说给你听。
你可以当作是听老朋友的一段倾诉，不想回复的话，可以不回。”
读到末尾，傅梦炎有些自嘲。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字里行间的姿态却依然没有放低。
可已经撤不回了。
算了。迟早会说的。
正当她准备关掉对话框，对面回复了。
“很多年没见了。”
“你现在是什么样呢？”
原本，傅梦炎是期待回复的。
可当她把这两句话反复咀嚼了几遍之后，总以为这像是他委婉的拒绝。
她关掉了对话框，没有再回。
因为她觉得，接下来不论说些什么，此刻，或者说眼下，都很难回到八年前的那一天，再让一切重来。
然而手上的动作，总是诚实。
她忍不住点开了他的头像，开始翻看她错过的，他的时光。
这时，她突然庆幸，可以看到很久很久之前的内容。
她看到他最近忙碌的生活。
看到他喜欢的食物。
看到他看过的风景。
看到他身边的朋友。
看到他喜欢的电影。
看到他过往的种种。
甚至翻到后面，看到了关于她的东西。
在很多年以前的时间线上，那些他暗藏心思记录下来的，关于她的一切，都还在。
可这些回忆，也让她生出了一层又一层的遗憾与愧疚。
她想起那一天，吴希愉小心翼翼地喊住她，整理好笑容站在她面前，眼神游移过后，才柔声开口：“梦炎，我喜欢你很久了。六年，我没有说。现在可以说了。”
当时，傅梦炎仰头看着认识了六年的吴希愉，沉默之中，迅速回忆了这六年间他们之间相处的各种细节，才发觉有些事其实早就昭然若揭，只是她没有细想。
吴希愉就那样，静静地，双手有些局促地背到身后，等她的回复。
如今她已经记不清当时的自己又想了些什么，只隐约记得，她认为未来的路那么长，不想从第一段恋情开始，就和这个熟悉的人走太远太久，又或者，走到老死不相往来。
所以沉默过后，她笑着说：“谢谢。可我们不能只是朋友吗？”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吴希愉当时的神情。
眼里的光一下便暗了。
然而很快，又亮了起来。
嘴角垂下后，也很快再上扬。
她能感觉到他的失落和勉强。明明不开心，却依旧要笑着和她说话。
“我不想。梦炎，我不想只是朋友。”他笑得更努力了，却显得很卑微，“让你接受我这件事，可以通过努力来达成吗？”
在那时的傅梦炎眼里，他是她关系不错的朋友，即使离开年少的校园之后，她也愿意和他当一辈子的朋友。
所以她不忍心伤害他。
“也许吧。”她说得不那么确定，也不知道模棱两可的应允后，会见识他怎样的努力。
这些后来的事，那时的她没有预设过。
但吴希愉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第二次，他出现在她家楼下，喊她下来。
傅梦炎明知等待她的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告白，当时却也忐忑地下了楼。
那晚楼门口的路灯惨白，夏夜的空气潮热。
吴希愉站在光下，不说话却笼着一圈落寞——在傅梦炎看来。
看到她的瞬间，吴希愉的笑容灿烂得，仿佛她从没拒绝过他。
那一下的“咯噔”，多年过去了，傅梦炎还是记得。
这一次是她主动开口。
“喊我下来，是要表白？”
“嗯。”吴希愉羞涩地点了点头，旋即挺直了身子，比第一次更坚定地看向她，轻声说，“傅梦炎，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好吗？”
面对第二次表白，傅梦炎记得她想的或许是，如果心软答应了，是不是意味着未来很有可能失去这样的他？
所以她没有丝毫犹豫地，拒绝了。省去了第一次的沉默，干脆得没有一点余地。
这一次，吴希愉眼里的光暗得久了一些，却也很快亮起来了。
傅梦炎有一瞬间，差点就想反悔了。
为什么没有呢？
26岁的她大概知道答案。
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心硬，又稍稍薄情的人。
无论是对吴希愉，还是对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友，她都很干脆，干脆得好像从没有过任何感情。
只是关于吴希愉的梦醒来过后，她才终于有些明白了。
自以为的心硬，不过是一层层塑起来的硬壳，它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防御真心。
而最初的那一层壳，是从拒绝吴希愉开始，才封起来的。
直到那一梦后，才猝然瓦解。
她接着细数过往。
在后来的时光里，短短不到一年，吴希愉一次次被拒绝，又一次次再站到她面前，期待一个微小的可能。
再后来，突然间，世界安静了。
她被挡在了吴希愉的世界之外。
那是第七次告白之后。
吴希愉的悲伤和愤怒，像是通过删除她的一切联系方式来发泄。
她本可以试图挽救这段崩掉的友情，可当时她的拒绝方式，像是一种故意的解脱和逃离——在一个不那么熟的人和吴希愉之间选择了前者，她好像终于伤害了他。
于是明面上，她会说，既然你不要再见到我，那就随你。
她也删掉了吴希愉的一切联系方式——哪怕他们中间有无数的共同好友，她都决定不再联络。
可直到现在，傅梦炎回想当时，依然清晰的是，她删完，一个人坐在大学宿舍的椅子上，想的是：好了，这下你可以去找更好的女孩，而不是为我浪费时间。
没想到，是我在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