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秋的天将明，红日染了一片霞云，日光穿过青瓦片丝丝缕缕泄在石板路上，又映得廊柱外的垛头一半阴一半阳，金黄耀眼。
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倒是做生意的铺子都早早打开了门窗，临街支起摊子，老板们窸窸窣窣收拾着家伙什儿，偶也响起几句交谈问好声。
侯府门前，几个小厮进进出出搬着红漆箱子，春盈站在阶上瞧了一会，才朝着最前头那辆架五雕花马车走去，倚在车帘处说道：“夫人，礼都装齐了。”
“好，你上来吧。”宋有仪坐在车里缓缓出声。
春盈走到前头撩了帘子跨上去，进了车厢坐下，止不住笑着，说道：“夫人，到底是钟鼎之家，小侯爷为您回门备下的排场，比寻常人家纳征还强许多呢。”
宋有仪笑道：“孟家儿郎文武双全，打从先皇在世就是一族显赫，老侯爷又与当今圣上袍泽之谊，讲究些也是自然。”
春盈又含笑掩唇，眼中尽是揶揄，说道：“夫人惯会说些官话的，侯爷若心里不在意，才不会早早开了府库罗列清点呢。”
这几日侯爷事事都是依顺着夫人，夫人刚嫁进来，侯爷就托付中馈，产业契据一应交予夫人过目。
春盈陪嫁到候府，这些都是看在眼中的。
听见这话，宋有仪忽然想起成婚那日，自己也是如这般坐在轿子里，只是那日还盖着红绸盖头，听外面炮竹声噼里啪啦响了一路，她微低着头，盖头边的金色流苏随着马车摇晃在她眼下悠悠荡荡。
侯爷还命身边的随侍常山沿街撒了些喜糖，外头百姓们沾了喜气，恭贺道喜的声音也是此起彼伏。
说话间，马车已缓缓向前，车轮轧在石板路上，马蹄声与车轮滚滚声交错响起，偶有几束金黄光线插过车帘空隙，落在车内，点点光晕摇摇晃晃的，忽明忽暗。
“回了宋府，这些话莫要提起，只说侯爷待我寻常即可。”宋有仪嘱咐道。
春盈皱了眉，说道：“这是为何？若是这样，太太又要不高兴了。”
提起宋有仪的生母，宋府的这位嫡夫人，春盈只像愁绪万千，先前的好心情都一扫而光了。
“我这位母亲，日日烧香祷告，巴巴地盼着我能攀上门好亲事。要说做母亲的，有这份心也难免。可我母亲却不尽然，若真是为我好倒也罢了，却偏偏在我身上装了百八十个心眼子，就看着能在我身上捞到什么好处呢。”
“若她知道我在侯爷面前得了脸，那定是安稳不下的，只怕候府的门槛都要让她踏破了去。”
宋有仪语重心长地说完，自己也不由叹息一声。
春盈接话说道：“夫人嫁入候府，按理说帮衬些太太那头倒也是应当的，只是太太……唉。”
春盈话将出口，又觉得这些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实在不妥，连忙止住，侧头看了一眼宋有仪，也是跟着叹了口气。
虽然她没说完，宋有仪却懂她话中未尽之意，接过她的话茬，说道：“只是我母亲，一心想为父亲求得荫护，得以升迁，好将父亲的心从澹水阁那位身上捞回来。”
“她被赵姨娘压着这许多年，府里上下都在暗地里看她笑话，心里对父亲也是埋怨的。若不是父亲给足赵姨娘体面，又屡次替她撑腰，一个无所出的姨娘怎么翻的起浪花来。可女子出嫁从夫，母亲心里再不快，也得想尽办法争父亲的心。”
听宋有仪说起过往，春盈心中也起了几分难忍，一时顾不得主仆身份，忿忿开口：“可太太实在是非不分，冤有头债有主，太太不去向老爷陈明苦楚，反倒对夫人非打即骂。夫人这些年在樨香院，错的是错的，对的也是错的，不曾得过几分好颜色。”
宋有仪嗔怪地看她一眼，复又戚戚说道：“我就是她争回父亲的手段啊。我嫁入候府，若哄得侯爷开心，她手里拿着我就等于拿着侯爷，我们夫妇岂不任她操纵摆布，如有不依的我就落个忤逆不孝饮水却不思源的罪名。这些年她为我筵请名师，三字经千字文通通讲过，听说赵夫子往年还曾讲授于国子监，师道尊严，许多勋爵之子也是听过他的课的。难为她只是个六品侍郎夫人，竟能请得动这样的大家。”
说到此处，宋有仪鼻头不由得一酸，顿了一顿才继续开口：“赵夫子八斗之才，博古通今，也愿尽心教我。若非如此，兴许我浑浑噩噩，与母亲关系尚能好些。”
宋有仪得了大家教诲，事事明白道理缘由，才看清诸多事宜。
也是看得太清，倒教她与她母亲两相碰撞，谁也见不得谁。
春盈眼里似起了泪花，伸手绕上宋有仪的胳膊，也不说话。
“子不学，断机柕。我母亲颇有些孟母风范的。”宋有仪有些唏嘘，孟子的母亲因其逃学打断了机柕，她的母亲生怕她的才学品性匹配不上名门大户，断在她身上的戒尺一根又一根。
她原不是块研学的好料子，也生生逼成了小有名声的闺房之秀。
打她及笄后，宋太太一门心思替她说亲，课业这才减少了许多，赵夫子便也不常来了，多是书信来往较多。
后来她又在镇国公老夫人的宴席上得了老夫人的夸奖，散席后还单独留下她说了些体己话，对她很是抬举。
镇国公府三朝元老，老夫人更是打小长在已故的太皇太后膝下，由太皇太后金口玉言指给了镇国公。
得了老夫人的夸奖，其殊荣自是不用说的。
隔日说亲的媒人便挤满了宋府的门庭，说亲的人家也是一个赛一个的显贵。
她母亲一一比对，最后选定安远候府，不曾问过她的意见。
春盈见宋有仪愈发低落，抛下这些过往连忙换上了笑脸：“夫人别再想这些糟心的，现下侯爷春秋鼎盛，夫人往后有数不清的好日子过呢。”
宋有仪被她换脸之快逗了一下，不由笑出声来，随后说道：“傻春盈，侯爷的日子怕也不好过呢，咱们还是少给他添麻烦。”
春盈依旧笑着：“侯爷军功在身，又从老侯爷那袭了爵，有什么日子不好过的。”
宋有仪摇摇头，说道：“看着顺遂罢了，底下指不定多少暗流涌动。你猜，老侯爷为何早早就过了爵位给侯爷。”
宋有仪突然发问，春盈还懵着，只愣愣摇了摇头。
见她摇头，宋有仪这才接着说道：“一个宣政殿是容不下两个孟家人的。皇上待孟家亲厚，许不会介意，可有的是小心眼子的人看不惯，今日不发作，明日便要发作。安远候府本就与皇上亲密，老侯爷也是殊荣在身封赏无数，侯爷才将在辽边一役立了功，人还未抵京城就隐隐有人在皇上耳边说些闲话了，老侯爷这才主动请辞。只有老侯爷退出朝堂，旁人才不会急切得给侯爷使绊子，仕途方能顺畅些。”
“可侯爷毕竟年轻，老侯爷自打辞官也只是出谋划策，鲜少亲自出面，朝中不服他的人也有许多，唆摆着皇上出兵戎日，将侯爷再丢到边境去。幸而皇上深明大义，狠狠驳斥了几回，这才没有人敢提起。”
春盈听了宋有仪一通分析，深觉有些道理，又瞧着宋有仪发问道：“夫人何时如此了解候府的事了？”
宋有仪食指弯曲轻轻敲在春盈头上，春盈连忙捂着头缩起脖子。
宋有仪回道：“说你傻，既要嫁到这家来，自然要了解清楚的，我修书去了赵夫子家，他与我讲的。”
春盈憨笑着假假做了个揖：“夫人思虑周全，奴婢自愧不如。只是即便如此，侯府的日子也比宋府的好。”
宋有仪也笑着应声：“你说的是。世家大族错综复杂，可老侯爷老来得子，侯爷既无兄弟之争，我也就无妯娌龃龉，是松快些。我与他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未有倚强压弱强娶的心思，着人私下里问过我的意见，侯爷才请了老侯爷夫妇来拿生辰八字，过后二老又亲自来下聘，给了宋府好大的脸面。侯爷的脾气秉性想来都是好的，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确实比在闺中时强。”
“只是夫人，皇上没得叫回门子的新郎官进宫干什么，这下夫人又得落好一通数落了。”思绪一转，春盈不免瘪了瘪嘴，小声数落道。
她才将说完，宋有仪立马伸手做噤声状：“嘘，这话岂是我们可以乱说的。”
春盈心思单纯，脑子还未细想，上下嘴皮子一碰话就已经说了出口，想她也是为了自己好，宋有仪也没多说什么。
话才出口，她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双手捂住嘴，点头如捣蒜，一时不再出声。
马车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宋有仪阖眼，晨起时侯爷亲自过眼了礼册子，兴致颇高。今日明明告了假，只是临出门皇上急召，又入了宫。
侯爷一边换了官服，一边仔细叮嘱她莫要介怀。
早晨来传口谕的内官登门时气喘吁吁，进了候府也不曾歇息片刻，连盏茶都未吃就带着侯爷急急走了。
想到此处，宋有仪心里始终萦绕着几分不安。
朝中怕是出什么大事了。
约莫走了两刻钟，马车悠然停下，外头的小厮说道：“夫人，宋府到了。”
春盈先一步掀了帘子下车，立在车凳旁又转身扶了宋有仪下来。
甫一下车，宋太太身边的孔嬷嬷便殷切地迎了上来，一把搀住宋有仪另一只手，说道：“姑娘可算到了，太太都念了几回了。哟，瞧奴婢这记性，现下该叫侯夫人了。”
“此刻正是太太敬香的时辰，多年如此，不敢坏了佛家规矩，特叫奴婢在此处候着。”
孔嬷嬷话说得漂亮，只是一边说话一边微微侧头朝宋有仪的身后瞧去。
宋有仪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下冷然，呵，母亲这是给侯爷摆谱呢，回门的日子不来亲迎，派个嬷嬷在这守着。
从头拿了岳母的架子，往后求人便不叫求人，只叫吩咐。
宋有仪心里叹息，母亲未出门时高家也是官宦世家，只是纵得儿郎们穷奢极欲目不识丁，败坏了一门名声。高家眼看着式微，才将母亲草草嫁与父亲，偏母亲是个心气高的，还逞着往日威风。
拐过两个弯进了垂花门，孔嬷嬷再也忍不住：“大小姐，侯爷可说什么时辰来吗？”
“侯爷今日不来。”宋有仪淡淡回道。
“这……”孔嬷嬷呼吸一滞，眼睛也稍稍瞪大了些，脚下的步子变得急切起来。
孔嬷嬷一路引着宋有仪到了樨香院的偏角处，此处是一间小佛堂。宋太太素日爱礼佛，特意在院中一隅设了间佛堂，时时祭拜。
刚要到门口便是一阵檀香扑面，正门正对着进去是一尊慈眉善目的弥勒佛像，暖日透过大门斜斜映在佛像身上，显得周身泛起金光。
香案上燃着三柱香，烟雾缭绕浮在佛像座下。宋太太着一身绛紫色云纹缎裳跪于佛像下首的蒲团上，双手夹着一串佛珠合于胸前。
孔嬷嬷急步走上前去附在宋太太耳旁低语了几句，后又恭顺地退到一旁。
宋太太略略侧头睨了一眼，才出声道：“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