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初雪渐停,阖宫上下银装素裹刹是漂亮。
当然,这都是对宫里的主子们。
内侍们三两成群,清扫着殿前台阶上厚厚的一层凝雪。
自新皇登基后,坊间总有传言曰新皇得位不正,非天命所归,淮西雪灾便是天意所指,因着这事两宫太后已在宫里处决了好一波人。
而今临京城内已然连着下了四天的大雪。
宫内更是人心惶惶,一时间宫人们更是如履薄冰。
寻香步伐急切得往淑华宫内走去,屋里的五足八角火盆里正燃着今年新进的银丝炭,一旁鎏金卧龟莲叶白釉熏炉里燃着冬时里新制的名芳香,暖意混杂着淡淡幽香扑面而来,她不自觉放松了身段,足下步伐变得轻巧,悄声走近一旁檀木雕花卧榻边上,那里正有一女子手捧书卷,其眉若远山翠羽,眉目温柔仿若江南春色中朦胧的细雨,缭绕烟气中面容显得不似真人,若隐若现中愈发显出一股子动人心弦的美。
寻香的动作更加轻了,直等到女子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这才开口道:“启玉阁那位昨夜又发病了。”
苏姝和放下手中的书卷,盈盈白玉般的面容带着几分倦怠,“到底怎么回事?”
寻香拿起匣柜里的香膏,膏体莹白芬香,入手即化,她轻柔得替苏姝和按捏着额角,边开口说道:“听时果说,昨夜大雪之时,堂小姐突然在屋里翻箱倒柜,愣是寻出了一件红色的衣裳,赤着脚在雪里大喊大叫,行事诡异,直至今早方才停歇......”
苏姝和偎在榻上,宽大的衣袖自腕间滑落露出一片莹白,“早些时候不是说癔症好些了么?”
寻香继续回道:“前些时候倒是一直躺在床上说胡话,总归是比着之前疯疯癫癫大吵大闹好了许多,只是昨夜不知怎的,又犯起病了。”
“大半夜里,时果已然熟睡,突然听到院外嘈杂吵闹声,醒来便发现屋里到处都是被翻动的痕迹,床上的堂小姐已然不知所踪。时果着急出门去寻,刚推开门,就瞧见院子里围满了被惊醒了的宫人,而堂小姐正穿着红衣披头散发在大雪天里赤脚裸足状若鬼魅般疯闹大喊,将一旁惊醒的宫人们都吓了半死,如今更是有传言.....”
寻香犹豫片刻,方才开口:“传言堂小姐乃是不祥之人,身有妖气,入宫后更是惹是生非,为宫中仙灵所不容,方才会状若疯魔。”
苏姝和唇角漾起一抹冷笑,“她是妖魔,那本宫是什么?!”
寻香心中一惊,当即腿软跪了下去,“主子赎罪,奴婢口不择言,不该说起这些流言脏了您的耳朵。”
苏姝和抿唇看着桌案,目光沉沉,不禁头疼起来。
要说她这个堂妹,实在是运气太差了。
选秀当日一舞风华绝代惊艳四座,皇帝曾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古人诚不欺我矣。”故而晋封为美人,然而不待帝王选召,便被嫣妃盯上,害得如今被困深宫惊忧成疯。
如今眼看着已经是废人一个,倒是让其他人打起别的心思了。
罢了罢了,到底是堂姐妹。
苏姝和思量片刻,对着寻香耳语几番,寻香点了点头,起身便往膳房走去。
一宫之差,却是两幅光景。
启玉阁内,院里枯枝残破,东墙角下,一颗枯藤攀附在红墙上留下斑驳凄凉的阴影。
雕栏的屋檐角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积雪,日光自廊檐下投射出一片昏暗的光影,细雪慢慢软和,变作水珠就这么顺着漆红色的柱子一溜烟滑下来,一串接着一串,不一会儿,不大的院子里的四个圆滚滚的柱子周围都是一片水渍。
一只纤弱白皙的手抚上宫墙边那颗摇摇欲坠的水滴。
水滴颤抖着滴落在女人指尖。
那女子一袭猩红色织锦镶毛披风,墨发随意披散,素白着面容,却依旧难掩眉目清绝。
她痴痴盯着眼前的水珠,将水珠含入唇中,骤然扬起一抹微笑。
清丽的眉眼因着这片刻的笑意酝酿着动人心弦的艳色,恰如昙花夜放,须臾后又悄然无踪。
一旁正在嗑瓜子的宫女顿时便看痴了,只见那女子还傻乎乎的喝着水滴,她当下便涌出一丝不忍。
“好歹也是我们的主子,不若.....”时穗犹豫着开口,放下了手里的瓜子,有些不安得看着身旁的几人。
“你倒是心善,想伺候人你便去吧。”时桐朝地上吐出几片瓜子壳,翘着二郎腿眯着眼儿照暖,一副不愿搭理的模样。
“跟了疯婆子,自个儿都没指望了,谁还顾得上她。”一旁的内侍捣着火堆,余光瞥向时穗,暗带嘲笑。
“她以前可没少折腾咱们,我瞧你是吃饱了没事儿干了,当哪门子的假好人。”时桐啐了一嘴子,转头就看向东墙脚下趴着地上的女人,眼里满是怨毒。
时穗左右看了看,身旁的时桐是不愿帮忙的,后院里的那些个老人们更是指望不上了。
她名义上的主子,如今却是个纤弱美丽的疯子,单有一副好相貌,却痴傻犹如三岁稚儿。
时穗叹了口气,起身往里屋那头走去。
“统子,你这个技能真的管用么?”
苏琼光趴在房檐下的栏杆处,北风呼呼得吹,她把不着寸缕的脚丫子往里收了收,直到白嫩嫩的脚掌整个掩盖在大红披风下头,才舒坦得松了口气。
“绝对不会错,系统出品必属精品!”
“请宿主不要质疑系统的能力!”
苏琼光吸溜着雪水,不着痕迹打量着对面烤火晒暖的宫人们,“你看有效果么?”
系统打眼看过去,里面的人一个二个半点动弹的意思也没有。
完全忽略了这个在寒冷里冻得发抖的主子。
系统:......
系统有些尴尬,但格外坚持,“宿主不要灰心,技能因人而异,再说了.....”
“有总比没有强吧。”
苏琼光深吸一口气,伴随着寒风,一股无力感扑面而来。
她本来是21世纪一名刚毕业的医学生,一次见义勇为救了个小朋友之后意外死亡,被所谓的系统关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美其名曰是为了给她重生的机会。
实际作为二流系统的它一直拉不到任务,他们就那么相顾无言不知道呆了多少年。
终于有一天,长久以来的黑暗突然被一道红光划破。
她呆楞得看着赤色红光的魂体一边湮灭一边在不停咆哮,黑暗里回荡着她不甘的嘶吼声。
“我一定要成为比庶妹更尊贵的女人,我要把她们统统踩到脚下,我要让曾经每一个瞧不起我的人都跪下来歌颂我的高贵,啊哈哈哈哈哈哈,他们都得跪下来求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虚空里,那团赤色似烟花般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她不知所措愣在原地,那道状若疯魔的笑声还在空间里回响。
再次醒来以后,她就变成了这个疯女人。
往事不堪回首,苏琼光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不着痕迹擦了擦鼻涕。
瞄了瞄技能装备栏,确认挂上技能的她趴在地上开始摆烂。
她的初始技能来自于她最后的那次见义勇为。
稚子何辜,顾名思义,小孩子有什么错呢。
被动技能,也是熊孩子专属技能,无论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最后都可以被眷属合理原谅并要求其他人包容。
如今看着这个技能,心里一阵复杂。
搭配她现在疯婆子的人设,有种莫名其妙诡异的和谐感。
“统子,你真的不是故意的么?”
系统:......这个是结合宿主情况自然生成的,我真管不了。
狗系统不再接话,苏琼光继续趴在房檐下45度角仰头看着屋檐角下的几只冰凌下那块虚空的影像,兢兢业业扮演着傻子。
“播甄嬛回宫那集,我爱看。”
不等系统回话,一道身影走到了苏琼光面前,遮住了那处影像。
苏琼光抬头,只见一清秀宫女正满目愤恨盯着她看。
呦,找茬来啦。
“疯子,想喝水么?”
时桐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忽而露出别扭的微笑。
女子秋山昆玉似的容颜流露着不解,却还是点了点头。
时梧轻蔑一笑,倒是白瞎了那副好相貌,“跟上来,带你去喝水。”说着便径直往外走。
身后没有回声,她回头,看着逐渐跟上来但是依旧步履轻慢的红衣美人,时桐嫌弃得瞪了两眼,还是回身拉起她直直往殿外走去。
“真磨叽,赶紧跟上。”
被拉着踏出殿门那刻,苏琼光都快哭了。
这哪里是来找茬的啊,这分明是给她送温暖的小天使。
历经整整一个月又一十三天,她终于走出来啦。
似是极为欢喜,那疯子回握住时梧的手,冰凉细腻的触感惊得时梧不禁浑身一抖。
时梧侧身狠狠瞪了一眼那女子,她这次本就是要去做件大事,面上虽是镇定,心里倒还是有点惊慌的。
偏这疯子还不知世事,只一个劲冲着她傻笑,倒真以为她是带着她去喝水似的。
时梧擒住苏琼光的手臂,女子衣裳单薄,轻易便被她抓进手心。
她往殿内看了看,那正捣火的内侍起身也疾步而来。
“总不能都是我来,这疯子可听不懂人话。”
那内侍脸皮抽动了两下,“行了,好姐姐,可别耽误了正事儿。”
内侍特有的尖细黏腻声线惹得女人好奇望去。
他也不在意女人的目光,擒住她另一个手臂,二人齐齐拖着她就顺着宫墙边上的林间小道往里走。
看来不妙啊。
苏琼光一整个被他们拉扯着走在中间,细嫩的手臂上已然出现几块红印。
“疼,疼。”
女子狭长的眼睛湿漉漉包着两汪热泪,宛若林间清泉,素白瘦弱的面颊只眼尾泛着几丝胭脂般的红晕,执文侧首对上她的视线,目光险些被她湿漉漉的眼神烫伤,冰冷的言语来不及吐出口便被堵在胸前。
他别扭得看了两眼苏琼光,女人还在用那种欲说还休的眼神盯着他,他浑身感觉有虫子在身上四处攀爬,一股热意从女人手腕处传到他的手心,他看着手下那片依旧泛红的肌肤,耳边是女子断断续续如泣如诉的软语,不知不觉松开了钳着她的手臂。
只是那女子还在不停哭闹,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听着她凄凄切切似真还假的哭诉,一股燥意涌上心头,他开口想冲着那女人训斥,目光刚触到她仿若稚子犹带着疑惑不解的视线,那股郁闷烦躁的气息更是愈加猖獗,他扯开时桐擒着她的手。
时桐惊惑得瞪着他,“你想干什么?别忘了你主子也是要除掉她的,我这也是在帮你!”
执文冷脸看着两人,一旁的女人已经停止了哭闹,乖巧得站在一旁盯着他们看,他心里的那股烦躁瞬间消散了干净。
“不过一个疯子,你怕什么?”
时桐瞬间瞪大了眼睛,“她若跑了,你我可都不好交代!”
执文理了理衣袖,“你瞧见她要跑了么?”
苏琼光眨巴眨巴眼睛,心想我也没说我不跑啊。
时桐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游移,片刻后嗤笑一声,“瞧瞧,瞧瞧,不过是弄疼了你的主子,这就心疼上了?”
“太可笑了,别告诉我,一会儿你下不了手了。”
执文阴鸷着脸,眼皮耷拉着斜眼瞧着时梧,脸皮拉扯出一抹笑容,面容却未动分毫,看着甚是诡异,“我的主子是谁,想必你比我清楚。”
时梧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能狠狠瞪了两人,气冲冲往前走去。
苏琼光这次学乖了,不用几人催促就紧跟着时桐的步伐。
身后,执文不远不近跟着。
小路上人烟稀少,厚厚的积雪无人清理,前方红衣女子一蹦一跳的踩在时桐的脚印上,不时开怀大笑,倒真的好像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那女子的衣摆被雪水浸湿,沾黏在她的小腿处,衣袖挥舞间,他看到了女子被冻得通红的裸足。
当真是一个疯子。
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执文不再看那红衣女子,继续跟在两人身后。
没一会儿,视野逐渐开阔,面前是一大片空旷的湖面,湖两岸是松针覆雪,雪树银装的美景。
只是几人也都没心思去瞧。
时梧眼神热切,拉着她就湖岸旁的围栏走去。
虽然很感激她带自己出来,但是都到这时候了,还是小命要紧。
苏琼光先发制人,一把推倒时梧,转身就蹦蹦跳跳往南面跑去。
她边跑还边大笑着喊着:“哈哈,追我玩,追我玩。”
她一袭红衣于雪色中鲜艳夺目,更何况女子高声大喊时已然跑出不远,二人惊愕之余,彼此眼神交换,须臾执文急速提步去追。
执文心里已然满是懊恼,早知道就该先打晕她再把她丢进湖里。
苏琼光偏头去瞧,嚯,好家伙,那小内侍距离自己已是几步之遥。
说句实在话,他不去参加长跑比赛可惜了。
苏琼光不敢再回头,只听着系统的指引往人群处一个劲跑。
雪深寒重,她足下衣裙早已湿透,呼吸间全然是灼热的雾气,耳边脚步声渐渐逼近,雾气中出现几道人影,她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她张开大袖,红色的披风于风中不安摇荡,卷席着她长至脚踝的黑发于林间雪色中飞舞,似是一朵朱红色的蝶,翩跹着于凝白中跌宕而去。
女子清艳殊丽的容颜里仍带着清晰可见的笑意,她的温声笑语于无形中将一次绝杀化作了人间的嬉闹游戏。不远处,男子凝目看着朝他奔来的女子,无声制止了即将阻拦她的宫人,默默看着这一处荒谬的游戏。
若是她留意,兴许就会注意到,此时那小内侍已然停止了追逐她的步伐,跪趴在雪地上瑟瑟发抖。
但她没有停,只是一个劲得往前跑着,继续着她计划里的游戏。
直到撞进一股带着龙涎香的温热怀抱里。
苏琼光暗自窃喜,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势必要看起来美丽动人但又一派天真。
她疑惑得抬头,目光懵懂得撞进一双悲天悯人的眼眸里。
只一眼,她恍然置于崇楼巍峨的庙堂,耳边似乎响起悠远朦胧的道音袅袅,那人就那么站在日暮斜狭中微沉的绯色余晖里,如腾云而起,驾雾而来,雾色光晕里的斜阳幻化作道光万千,自他起,一片一片荡起一轮虚幻的微芒。她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她的幻想还是真实存在的人影。
女子明明殊色绝艳,此时却被眼前人迷了魂魄。
苏琼光:统子,快出来和我一起看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