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
姚温一众人并排立于已烧成黑碳的残垣断壁前,鸦雀无声。
侯府走水,立府以来头一回,姚温萧顺大婚第二日。
烧得,还是二人婚房。
可真是,极好的兆头呀。
“咳咳,”萧顺喉结滑动,咽了口水,率先开口,“这字画......怕是给不了了。”
姚温点点头:“这是自然。”
她面上看着淡然,底下的手却使劲得快要将帕子绞碎了。她跟人演了半天戏,为的就是那幅画。
昨晚一揭盖头她就瞧见了,挂在房里粉墙正中央,当朝名家柳正音的真迹,荷塘鸳鸯戏水图。走笔、填色、落款、红印都对得上,正是之前永安王要她找的那幅。
眼看着就要到手,偏偏就这样烧了,可不叫人恼吗?!
姚温咬着牙,低头看向跪在一边瑟瑟发抖的吴管家,勉强扯出笑来问:“管事的,可查明了走水的缘故?”
吴管家是个有斤两的,此时知道因着自己的一时疏忽酿成大祸,脸上横肉堆起的褶子一抖一抖,比哭还难看,声音里全是忐忑:“禀郡主,还,还在查。”
“我就奇了,这房里一没烧炭,二没熏香,怎得就忽然走水了呢?”姚温一步步走到吴管家面前,蹲下来,与他平视道:“不会是,府里出了反贼,蓄意纵火吧?”
吴管家直接被吓软了腰,止不住得颤抖,人都快要贴到地上,他素闻义宁郡主的厉害手段,不想有一日也将落到他头上,话中竟带了几分哭腔。
“郡主饶命啊郡主,小的只是个小小管事,实在不知这纵火的狂徒到底是谁啊!郡主您要想彻查,小的、小的即刻将府里的下人们全都唤来,您一个一个亲自过问,只求您饶了小的一条命啊!”
姚温起身,十分不解:“我有说过要你命么?”
萧顺看不下去,过来解围道:“你说你个侯府总管事,胆子怎的这样小,房子烧了就烧了,再建就是,又没出人命,至于这样一口一条命的嘛,这要传出去,别人还不知道怎么笑我们侯府。”
管事的这才稍稍抬了下头,依旧是愁着眉苦着脸。
“您有所不知,侯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夫人哪会还留我坐这管家之位啊。我又上有老下有小的,这活计一丢,全家便没了进账。我一家子哪天要齐齐冻死在大街上啊,还望世子爷发发善心,将我们裹了席埋了,也算是可怜我这大半生为侯府不辞辛劳的苦劳了。”
他说到后头,声泪俱下,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萧顺哪见过这阵仗,立马前去扶起人来,宽慰道:“先别急啊,事情都还没查清楚,一切都没个定数呢,怎么就到要冻死的地步了?”
管家如同没听见似的,仍旧止不住啜泣。
萧顺急眼,一拍大腿道:“这样,我去求我娘,叫她一定宽宏大量,不夺你生路,怎样?”
“这就好,这就好。”吴管家立即换了脸色,喜笑颜开,连连道谢,“还得多亏世子爷了。不瞒您说,小的是看着您长大的,就算侯夫人要赶我走,为着世子爷这份情,我也不走的。就算叫我做些劈柴挑粪的粗活,只要还能跟在世子身边,我也认了!”
“管事的这么忠心耿耿,矢志不渝的,想必为了世子彻查这纵火一事,揪出幕后真凶,也不算难吧。”
姚温在人背后凉薄道,一双眸子清冽透彻,似笑非笑。
她可是看透了这些人皮子下的一颗腌臜心,好话赖话张口就来,唱戏似的,东一出西一出。只要是能给自己讨着好,这些人怎么演都行。
“对啊对啊,吴管家一定可以的吧。”
萧顺倒是笑得真心实意,傻子一样附和道,只嫌将人推进火坑的速度不够快。
姓吴的瞬间又结巴了,额头冷汗直冒:“当然,当然,小的这就去查,一定给世子爷和郡主一个交代!”
他随即侧头冲两个奴才低声斥道:“还不快把底下的人都叫到后院去!”
姚温对上吴管家抬头展笑,满是讨好的视线,冷哼一声:“你不去?”
“是是是,小的这就退下。”吴管家打了个冷战,缩着头,暗戳戳地在心底记下,郡主果然是个不好惹的,带了人,飞快地便消失了。
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
这边姓吴的刚刚退下,回廊处又远远地传来一声呼唤。
“哎哟,我的儿呀!”
吕氏拄着拐杖一路赶来了。她思儿心切,一路健步如飞,竟将随身丫鬟们都遥遥地甩在了身后。
见了这一地狼藉的废墟,她想也没想,径直奔到萧顺面前,伸出她保养得当,尚没什么斑纹的手,抚在了萧顺脸颊上。
“娘。”萧顺歪头,腼腆一笑,好个乖娃娃样,“您放心,我不在屋里,没事的。”
“哎哟,这都是怎么搞得,怎么好端端地走了水了呢?”
吕氏收回手,摇头顿足道。大婚次日便出了这般祸事,真真是个噩兆啊,此番京城里,又不知道要传多少风言风语。
她转头晃见姚温,这才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关切:“郡主还好吧?唉,瞧我这一把老骨头,都老糊涂了,如此失礼,该打该打。”
“夫人说笑了。”姚温回道,眉目低垂,她是孤女,见了常人家的母慈自笑,心头有些酸,但眼底的妒意被长长的睫毛所打下的阴影很好地遮掩住,看不出什么情绪,“夫人舐犊情深,也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失礼的呢?况且我一切都好,随行嫁妆也都搁在偏房,未受影响,夫人不必挂心。”
“娘亲,我也没在房里存什么贵重物,您就放心吧。”萧顺忧心吕氏身体,顺着姚温的话讲道。
“那就好,知道你们都平安无事,我就不操心了。”吕氏拍了拍胸脯,气息沉稳下来,却又忽而想起些什么,惊叫出声,“啊呀,平之,我此前赠你的那幅画你挂哪里了?!“
平之是萧顺的字,意寓平稳安定,也寓平安顺遂。
萧顺一怔,想不通这一天怎么就围着这字画绕不开了呢。可烧都烧了,也不能凭空变出来,他只能心虚着小声答道:“在屋里......”
吕氏闻言,面色巨变,似乎是气急了,心中大恸,拐杖杵地,颤着嘴唇想要责骂,撇了眼垂着头耷着眼的萧顺,又终归不忍,只得哀声低叹道:“也罢,烧了便烧了吧。”
姚温抓到了关窍,眸光微闪,暗道这画果然不简单,永安王虽千叮万嘱地要她把它搞到手,却未明说理由,现在看着侯夫人可能知道一些,遂上前问道:
“这字画可是有什么特别的?夫人若是觉得可惜,家父也曾赠过我许多名家之作,只是我是个浅薄好耍的性儿,赏不来好坏,放着也是糟蹋,不如我挑个时候差人都给夫人送来?”
吕氏摇头,摆了摆手,苦笑道:“郡主有所不知,我一个大字不识的浣衣女,怎么懂这些文人的玩意儿?那副字画,是先姊走之前赠的,荷塘鸳鸯戏水,原是祝我与侯爷比翼连枝、举案齐眉。我想着平之成亲,是个大喜的事,就拿它作了传家,没成想,竟一把火给烧没了。”
说罢,她再忍不住,掩面哭起来。
“这...”姚温有些意外,下意识转头,和林琅对视一眼,又看看萧顺,那人脸色青白,瞳孔微缩,紫金冠上的金珠子一摇一摇,看起来比她还震惊。
萧顺原不知道这字画的来历,先前吕氏交给他时,只说是贺他新婚,谁想还有这么个缘由呢。现下知道了,但为时已晚,徒余愧疚自责之情梗在喉头,出口不得。
他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像幼时做错了事那般,把头埋到胸口,弱弱道:“娘亲,我错了。”
吕氏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哭了一会,才勉强止了泪,拿手帕抹了把眼睛,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而过,想着往事不可追,也不必搞得两个新人难堪,便道罢了罢了,没再提伤心事,转头对身边的丫鬟吩咐:“这婚房是不可住人了,桃红,你去叫人另收拾出来一间屋子,好让世子和郡主暂时住下。”
桃红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吕氏又对姚温道:“委屈郡主了,还请郡主搬到偏房去小住一段时间。要缺了什么穿的用的,就遣丫头婆子们去管事的那儿报就是,千万不要客气。”
姚温笑着说好。
“这走水的原因......”
“已经差了管事的去查了,管事的精明能干,想必不日就能有结果。”姚温抢先一步道。
“也好,这走水的事自有下人去查,用不着咱们操心,”吕氏点点头,喉头干涩,有些讲不出话。她年纪大了,近几日连着大喜大悲,身子有点吃不消,便道,“我也不中用了,日后这府里的大大小小,还得劳烦郡主多看着点。要辛苦郡主了。”
姚温眼睛一亮,心道侯夫人果然是个没心计的,这便要她当家了。她一时欢喜,牵过吕氏的手,仿着义宁的样子摇了摇,娇嗔道:“不辛苦的,能为侯府尽一份力,我心里头还觉得高兴呢。”
“好,好。”吕氏看着姚温讨人爱的小女儿样,眉头微微舒展了些,道:“今儿个就这样吧,我也乏了,就先去歇息了。”
“嗯,夫人慢走。”姚温作了个礼,与吕氏作别。
“娘,您慢点。”萧顺见吕氏转身,忽然上前将人搀住。他还未从先前的歉疚中走出来,难得地想尽份孝心,便道:“我送您回房吧。”
吕氏推拒一番未果,便由着他去了。
秋风瑟瑟,尘烟落地,一行人逐渐消失在幽径小道中。
姚温立于原地,遣散了下人,背后只站着林琅。
待到再见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她薄唇轻启,冷声道:“去查查,是谁偷了那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