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日出
蜀州南宁府东门外有一座大山,名字叫东岭山。山上有个阁子,名字叫东岭阁。这阁造得画栋飞云,朱帘卷雨,十分壮丽。西面看,城中人户烟火攒动,欣欣向荣;东面看,云霞峥嵘,千里如画,所以城里的各路人士往往于下午携樽挈酒在阁中住宿,准备于次日天未明之时,看山间日出,习以为常。
这天,二十公里外南宁府东岭县的秀才公裴远松便携着妻儿雇了车马来到此处,觅下了一间客房。
裴远松道:“人人都说日出好看,我们夫妻二人今夜何妨不睡,就静静等一等这日出渐升渐起之景,如何?”妻子孟娇听了,捂嘴浅笑,眼眸光晕流转,轻轻柔柔地对丈夫答道:“相公既有此清兴,妻一定奉陪,可惜云儿尚小贪睡,怕是不能陪你我熬夜了。”裴远松点头应是,他也正是这么想的,倒也没有无良地非要拉着才四岁的儿子陪他们夫妻熬夜等日出。
坐在一旁休息的小人儿裴云翼听了,奶声奶气地说到,“爹爹娘亲不妨先看着,待天快亮之时一定叫醒云儿,好不让我错过这大自然相赠美景之情。”
夫妻二人听了颇觉得自家孩子可爱,不由都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好,我们答应你。”说着孟娇便带着裴云翼去洗漱,不一会儿裴云翼清清浅浅的呼吸声便在房间里响起。
秋天虽然是昼夜停匀的时候,究竟日出日入,有蒙气传光,还觉得夜晚是短的。裴远松和妻子孟娇开了瓶酒,取出携来的肴馔,一面吃酒,一面谈心,不知不觉那东方已经发大光明了。其实离日出尚远,这就是蒙气传光的道理。二人又略谈片刻。裴远松道:“此刻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出去看看罢。”
孟娇说:“耳边风声甚急,外头恐怕十分寒冷,比不得这屋子暖和,须再多穿两件衣服上去。”
两人便打开带来的包裹,都又多穿了两件厚衣,过程中也叫醒了裴云翼,后又携了毯子,怕冻着孩子。
到了外面阁子里,他们找了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朝东观看,只见山中白雾如烟,一望无际,东北青烟数点,最近的便是遂川城,再远便是通州城、嘉州城等了。阁子旁边风声呼呼作响,仿佛阁子都在摇晃似的,孟娇拢了拢裴云翼的衣服,并且把毯子给他裹上了,由丈夫抱着他,尽量少让他吹些冷风,裴云翼感觉到娘亲和爹爹紧紧实实的爱,不由心里也暖暖的,此时天上的云气也一片片价叠起了。
只见北边一大片云,飞到中间,将原有的云压下去,并将东边的云挤得越过越紧,越紧越不能相让,情状甚为诡谲。过了些时,也就变成一片红光了。
孟娇道:“相公,看此光景,今儿日出是看不见了。”
裴远松笑了笑:“无妨,天光云影,能移我情。”说着低下头问了问才四岁的儿子,“云儿能明白爹爹的意思吗?”
裴云翼心里不由对自家老爹超前的发问所震惊,他才四岁呢,爹爹就问他这么精深的问题,不过没关系,他是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伪小孩儿,已经是研究生学历且实践经验丰富的他自然能明白父亲这句话的意思。
于是想了想,裴云翼便小心措词道:“爹爹的意思是说,即使看不见日出,但能看见日出的过程也很重要,因为我们也欣赏到了其他的美景,譬如耳边之风,山尖之云,空中之雾等,此行亦不为辜负。
裴远松听了,心下十分高兴,他素来的性子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要能移情养性便够了,他也希望自己的儿子对人对物能够更洒脱一些,日后方不会困于方寸之地,但担心孩子还太小,不能明白他的深意,如今一听,倒真是白白担心了。自家儿子从小便聪慧过人,到底是他还不够了解自己儿子的心性。
这是裴云翼来这个世界第一次出远门,在路上听爹爹娘亲与他人的交谈,终于弄明白了许多困惑已久的问题,比如自己所处的具体方位、朝代、风俗习惯等,一路上大人们走走停停,即使自己小小的身子已然非常疲累,但他依然跟爹娘撒娇说一点也不累,因为他心里真的很满足。
眼看着秋分已过,天气凉爽,外出三日回到家的裴云翼异常快活,爹娘也是如此,因此还特地邀请了他们的好友兼邻居顾淮之一家来饮酒赏菊,话谈这次登山之雅趣。
顾淮之扶着妻子进门后,便大步向前,拍了拍裴远松的肩膀,又笑意盈盈地对他们夫妻二人做礼道:“裴兄,嫂子,我们一家今日又前来叨扰了,还请见谅。”
顾淮之的妻子向晚晴是孟娇的知心好友,此时拉着孟娇的手亲亲热热的谈笑,也很是畅意,听了这话便嗔怪地瞅了自家的相公一眼,他啊总是爱打趣,顾淮之接收到妻子的眼神后也不自在地轻咳起来。
裴远松揶揄地看了看好友,调侃到:“你啊还是老样子,跟我客气什么,又不是今儿才认识的,就你爱玩笑。”
哈哈哈哈哈......小院内顿时响起一阵快活的笑声。
裴云翼和顾良辰两个小萝卜丁互相向长辈致礼后,就站在旁边乖乖玩耍,嘀嘀咕咕地,似乎在分享各自的趣事。
裴远松夫妇便领着顾淮之一家穿过堂屋向后院走去,其实也不叫领着,因为他们自己已然熟门熟路地快步去到后花园。孟娇提前就摆好了茶水点心,温度尚可,只待落座。
后花园的菊花很多,黄的,白的,淡绿的,紫红的,一朵朵,一丛丛,一片片,分外馨香沁人,它们正迎着金秋的凉风儿翩翩起舞呢,有的菊花枝枝缠绕,似乎想将刚进来的客人也一并拉入了这如痴如醉的菊香世界。
孟娇兴致勃勃地拉着向晚晴去采菊了,说是要做今年头一茬的新鲜菊花枕、菊花茶和菊花糕点。可不是么?菊花枕有助于睡眠,菊花茶可明目,菊花糕点亦可清心,菊花本身更是药材中的翘楚,清热解火,降压提神,实在是不能再好的草本植物了。
裴远松和顾淮之则一面吃茶一面谈天,这其中当然就不能错过裴云翼对“景物移情”的看法了,顾淮之听了裴远松的话,很是震惊裴云翼小小年纪的聪慧,但因自小看他长大,又颇为奇怪的觉得理当如此。
对!就是觉得裴云翼理当如此。
顾淮之知道自己这位好友的性子,便悉心劝道:“裴兄,云翼也跟着你在学《三》《百》《千》了,不过我观你日常教他颇为松散,都是随性而为,谈不上正经,现下我觉得你可得重视起来,小儿聪慧,万万不可松懈,早日让云翼学有所成送他下场,也是光耀门楣的一件大好事。再则,云翼和我家良辰同年,良辰日前的进程可比云翼快了许多,是日他们两个的时间差距拉得太大也不大好,若他俩能同日下场,彼此扶持照应,也免去你我二人担心啊!”
裴远松想了想,点头应是,又问:“顾兄,你我二人还年轻,不妨再往举人之路更进一步?”
顾淮之听了有些讶然,他不是震惊裴兄激励自己再接再厉考取举人,而是平时实在是难以看出裴兄还有再去考取举人的想法。”震惊之下,便也问了,兄弟之间,着实不必遮遮掩掩。
说实话,他自秀才后就去考过两次举人,奈何败北,裴兄倒是一次也不曾去过,这让他着实可惜。
有才华的人都有些个性,他明白。但是这个人是自己的朋友,他又有些不想明白了。
裴远松听了这话不免有些感叹,自己确实不重功名,但云翼是自己儿子,父亲能不多走几步给儿子铺铺路吗?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远,自己想闲云野鹤,坐看闲庭花开花落,但终究入世已深,何不再进一步,也好过将来因不能助力儿子而悔恨。
秀才的功名在偏远乡镇可能尚且够用,但在这诺大府城,便如众星争月,实在是不足够拿出手,只是免去田租赋税,较普通农家更为轻松而已。
这些年,天公作美,田地收租非常可观,自己偶尔也去县学讲学,亦或者给书肆题字,他们夫妻二人又皆无长辈伺候,膝下只有一子,因而生活并无太多难处,甚至可以说是宽裕,但是云儿逐渐长大,科考之路花费颇高,自己若是不努力,怕是难以维持目前的生活,所以不敢细想,一细想,仿佛已经迫在眉睫。
顾淮之听了这话,不觉感同身受,认同地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大丈夫之立于世,下照顾妻儿,上报效国家是他的责任,何惧辛苦?
何况趁着年轻,何不妨再冲一冲前途命运呢?雏鹰即将展翅,老鹰也得奋起直飞,水击三千里方不失为人父的风采。
裴云翼在一旁听了也十分高兴,他来到这个世界时便在思考他日后该走何条道路,他有一个秀才爹,但是爹爹性格如野鹤之洒脱,又如菊花般恬淡无争,对于功名利禄并不太过看重,对于自己也从未过分压抑儿童天性,让自己好好玩耍了几年,可以说在这个时代自己爹爹的教育思想真的异常超前,他当时都快怀疑爹爹是不是也是穿越过来的呢。
不过,自己终究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不能靠爹娘一辈子,加之身体瘦弱,实在不是走农耕的样子,如今便只有科举一道是自己的不二之选,所以刹时听到不日便可以步入科举正轨,裴云翼激动坏了,拉着顾良辰在院子里狠狠跑了几圈,良辰也高兴,因为他念书终于有伴儿了。
从父亲和顾伯伯的谈话中,大概可以知道如今是开元十二年,都城位于上京,帝王姓萧,为了避讳,大家私下也悄悄会告诉自家孩子。至于开元这个王朝,裴云翼从未听过,从生活的这几年来看,他只听过元朝以前的人物,譬如苏轼、李白、李清照,但从未听过元朝之后的任何名人轶事,故而才判断这是架空王朝。
上京位于北方中心城市,辐射范围甚广。裴远松所在蜀州乃西南大省,南宁为省府城,距上京路途遥远,坐马车得半月,更甚者一月之久,但蜀州地大物博,物产丰富,土壤肥沃,有“西南宝藏盆地”之称,故而为经济大省、人口大省、教育大省,上京颇为重视,时常有品级较大的官员下地方考察。
蜀州自西向东有一条江流蜿蜒而下,带动了不少沿边人家的生活。因为气候冬干夏雨,十分适合油料作物和中药材种植,柑橘更是闻名天下。
裴云翼一家就在府城城东东岭县居住,因府城辐射范围较为广阔,为了方便管辖,城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均划分为县,以长宽二十公里左右为界,分别为东岭县,南山县,西山县,北岭县,县下再分为若干小镇,暂且不提。
裴远松一家算是府城地道的下辖居民,因离府城很近,所以东岭县交通便利,再则景色优美,大川大河,吸引了不少周边游客前来探访,经济可见一斑。裴云翼再一次感叹自己会投胎,论户口的强大多么重要啊,起码日后他赶考能省了不少力气和金钱,若是在偏远的乡镇,定是困难重重。
他曾经为了研究古代的科举制度,也看过几本科举文小说,许多男主都穿越在农家,每次赶考的路费便让人费神,古代交通不便,更是让他们的科举之路异常艰辛,所以裴云翼很是感激老天让他投了个好胎,起码吃穿不愁,家里手头也并不拮据,从小教育环境相较于普通农家子也更是好了几千倍。
在现代时,他是一名古代文学的研究生,毕业后一边在高校任教,一边在学习演讲、书法、音乐等技艺,他近乎本能地想多学一些知识,也不知是何缘故,他大学毕业后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非常担忧自己被拉下命运的洪流,赶不上前进的浪潮,便只能被后浪淹没,大概时代内卷给当下的青年埋下了诸多不安的种子,以至于他们总不能完全享受生活。如今穿越到开元朝,焉知是福是祸?但总该拼搏一番,方不负现代一身所学。
商议过后,裴远松和顾淮之将两小儿教学的事又都双双提上了紧急日程,他们两个都想再走举人之路,不可能将全副身心都放在孩子身上,故而两人商议要精准分配教学时间和教学任务。
经过一番讨论,前面由裴远松负责给两个小孩开蒙打基础,虽顾良辰进度在前,但顾淮之仍决定让他再跟裴远松学习一遍,权当复习。
他和裴远松教学方法不一样,裴远松自信潇洒,思维敏捷,讲解总是引经据典,故事性强,他口中的人物也被他描述得分外生动形象,颇为有趣。
自己则偏好儒家中庸,讲解中规中矩偏于格式化,虽有助于考试规范,但担心两个小的也像他一般不够大胆创新,对日后策论有所不利,故有所忧虑。
再则良辰跟着云翼一同学习,你追我赶,竞争督促,良性循环,彼此定当获益无穷。他和远松么?也可以专心研读。后面就由他给两个小孩讲解较深一点的知识,裴远松也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复习,如此方能节省时间。等两个孩子再大一些,就送去县学,多结识同窗,互相探讨,方能打开眼界和思维,助益走得更远。
夜晚,凉风习习,星月渐沉,裴远松和顾淮之都分别给妻子说了今日他们商议的结果,自然获得一致认同。
裴远松看着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儿子,认真道:“云儿,你自小聪慧,爱看书,爱提问,对万事万物抱有无尽的好奇心和悲悯心,爹爹非常高兴。我早知你暗羡良辰,但为父不想你过早走进科举这条辛苦之路啊,我想你能够自在一些,再自在一些.......”裴远松有些不忍再说,父爱之情拳拳在胸。
孟娇抚了抚丈夫的手背默默安慰,又看着一脸孺慕之情的懂事的儿子,心下更是熨帖。她父亲乃当地一名童生,高龄才得她一女,所以自小便将一腔爱意都给了她,教她读书识字,四处见识,从未拘束。她与丈夫的结合,他老人家也是尊重为上,对相公也颇为扶持,因而她很庆幸,如今看着丈夫跟父亲一般温情,更是万分理解,渐渐地感动溢满眼眶。
“云儿,爹爹他从小被你祖父拘着念书,时常羡慕鹰击长空之态,奈何.......科举不易,自然不得自由。”孟娇柔声地解释。
裴云翼站起来抱住裴远松,又伸出一只手拉住母亲,嗡声嗡语道:“爹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爹爹,娘亲是世界上最好的娘亲。你们的心意孩儿明白,日后我定当不怕苦、不怕累,既然开始学习,便会坚持到底,不会让爹娘失望。”
裴远松也紧紧抱住自己的妻儿,得此妻儿,夫复何求?室内一片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