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糖
此后一连数日,鹊宫守卫加了一倍,还真是一只鸟都飞不进来了。
程令仪皆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身梳洗。她的精神比之前好多了,胃口也大了起来。错过了早膳,她便等着午膳。
女医喂她喝了药,嘴巴里苦得很,她很想吃点别的东西压一压。
萧琢来的时候,就看见她恹恹地耷拉着脑袋,坐在檐下的椅子上折草玩。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日,萧琢一早就吩咐了,如果令仪醒了,就让赤尔把她搬出来晒晒太阳。
不然她迟早要在屋子里闷发霉。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进宫殿,到了她面前,敲了一下她的脑壳。
程令仪反应似乎有些慢,捂着脑袋迷茫地抬起头,这才发现眼前站了个萧琢。
她使劲揉脑瓜子。
“傻了?”他俯视着她,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什么东西。
程令仪放下手,刚要开口说话,嘴里却被塞了什么东西。
她一愣,随后舌尖尝到了甜丝丝的味道。
萧琢竟剥了一颗糖塞进她嘴里。
他面露不屑,道:“刚巡逻回来就听赤尔说,有人喝了苦药后就跟蔫了的草一样。”
说完,他将怀里的一整包糖都塞到她手里。
这糖程令仪恰巧认得,是城北一家铺子的,以前阿姊经常带给她吃。
程令仪有些意外:“你买给我的?”
萧琢的目光往外一挪,道:“我?我可没那闲工夫。”
程令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赤尔面红耳赤。
吃了甜的,她心情好了些许,不计较萧琢的嘲讽。她一边收好蜜糖,一边对着赤尔道:“多谢赤尔大哥!”
赤尔脸更红了。
萧琢心中冷笑。也就赤尔这种大傻子会被她假装乖巧的伎俩蒙蔽。
他目光又扫了一圈院子里其他侍卫,面无表情想,哦,还有这一圈都是大傻子。
刚说完话,她捂着脸打了个喷嚏,连忙用帕子擦了擦。
萧琢微微蹙眉,解下自己的披风往她脑袋上一扔。
程令仪感觉属于萧琢的气息包裹住了自己——是干净的清香,带着温热。她扒拉下斗篷,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赤尔说你没用早膳?”萧琢问。
“嗯。”她点头,“起晚了。”
“那为何不让他们为你准备些糕点?”萧琢问。
她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他所说的,似乎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她早就习惯了饥一顿饱一顿,少吃一顿倒真没什么。让人准备糕点填肚子这件事,在萧琢看来平平无奇,但她从没体会过。
萧琢看她这模样,猜出了她的心思,却没直说,只吩咐道:“赤尔,能用午膳了。”
“属下这就派人去厨房。”赤尔立马回应。
等坐上了饭桌,程令仪看着眼前夹好的菜,盛好的粥,有点招架不住萧琢的……热情。
“我问过女医了,你在病中食欲不佳,但该吃的还是要吃,否则身子扛不住。这些是你必须吃完的。”萧琢的指尖敲了敲碗边的桌面,“特地给你换了个大碗。”
她是饿,但不是饿死鬼啊。这硕大的海碗,堆成小山的菜是认真的么?
程令仪想要反驳,却被他那带着笑意的目光逼了回去,只好抱着碗埋进去慢慢啃饭。
“对了,”她抬起头问,“那日的两名刺客审问得如何?”
萧琢道:“被灭口了。”
程令仪错愕:“怎么会?”
萧琢却并不意外,这些人被派来之前,他们的主子就没准备让他们活着回去。
他只说:“郡主大可放心,本将既奉命护送你回京,就绝不会让你死在半道。”
话音落下,他新盛的一碗汤也搁在了她面前。
程令仪干笑两声,“多谢少将军,只是我实在吃不下……”
萧琢慢条斯理道:“这又不是吃的,是喝的。”
程令仪:……
他绝对是故意的。
突然,外面传来一道笑声,随后,一人走进来,道:“你以为人家郡主跟你一样是饕餮胃口?”
程令仪见了来者,连忙起身见礼:“萧将军。”
萧巽与她见礼,随后抬手在萧琢脑后拍了一巴掌,“你我皆是粗人,整日行军打仗,一人吃十人的份。郡主大病未愈,年纪又小,哪能吃这么多?”
“她就是吃的太少了身子才弱,我这是在锻炼她多吃的能力。”萧琢面露不服,“您要是觉得不对,就别把她交给我照顾!”
“你个臭小子!”萧巽就要发怒。
“少将军也是好意。”程令仪连忙劝解。
因为自幼饥饿,她吃的比同龄姑娘要多,但确实也不能那么多……
今日是她第一次对食物产生恐惧。
萧巽看程令仪出言相劝,暂时不与逆子计较。
“瞧瞧人家郡主,多懂事多乖巧,你呢,整日就知道让老子心烦!”萧巽骂了一句。
萧琢气得想反驳,结果被程令仪抢了先。
她柔柔说道:“将军,少将军年轻有为,可是举世无双的少年英雄呀,有些脾气很正常的。有您的管教,还怕虎父无虎子?”
她语气拿捏得很好,不像别人的谄媚,似乎只是小姑娘的钦佩,以及被欺负后隐隐藏住的委屈。
萧琢气得快升天了。
他老爹却乐呵呵的,似乎对程令仪这孩子更加喜爱了。
“犬子无礼,就先不在此搅扰郡主休息了,”萧巽看了一眼萧琢,意味深长,“军中还有别的事情。”
萧琢明白,同程令仪告了辞,叮嘱了赤尔两句,便跟随父亲出了鹊宫。
程令仪坐在椅子上,望着萧琢离去的背影,心道,迟早有一天剐了这人。
·
“蒋磨夫人突然病逝了。”出了鹊宫,萧巽神色凝重道。
“什么?”萧琢蹙眉,低声问,“可是有人蓄意为之?”
萧巽摇摇头,道:“为父派了魏衔亲自保护,仵作也验尸了,并非人祸。蒋夫人本就重病卧床,此时仙逝是情理之中。”
“可别人不会这么认为。”萧琢道,“若裴国君余孽得知此消息,借此做文章,构陷我们,蒋磨投降之事恐怕就……”
他说着突然停下来,他看着父亲的神色,道:“他们已经动手了?”
萧巽叹息着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道军信递给他:“张东流从娴城传来的讯息,蒋磨认定是我们苛待他夫人才致其死亡,又故意引诱他回都要害他,如今极力抵抗。”
“更坏的消息是,裴国君的长子裴渠逃到了娴城。那蒋磨本就是个榆木脑袋,经这些人一忽悠,便认定我们是打着为裴国前世子复位的幌子,侵占裴国。”
萧琢闻言,蹙眉道:“如此,真要刀兵相向了?”
“张东流对付不了蒋磨,”萧巽看了一眼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小儿子,语气严肃了许多,“萧琢听令。”
萧琢立即跪下道:“末将在!”
“本帅着你领麾下麒麟卫并精兵五万,明日一早出发,兵指娴城,十日之内必须攻克!”萧巽道。
十日。张东流围了娴城半个月都不能攻进半分,十日期限对于还要跋涉而去的萧琢来说,未免苛刻了。
可萧巽相信他能办到。
办不到也得办到——因为武阴城传来音讯,陛下再次重病,恐时日无多。若萧家不能及时回京,京城必乱。
“末将领命!”
·
萧琢确实没骗程令仪。
好好吃了几天的饭,她的身子好得多了。
赤尔见她吃完午饭又吭哧吭哧搬着椅子出来晒太阳,连忙上去帮她。
“郡主,这些事交给属下就好。”他不敢让她累着,“少将军看见了,又得怪属下们没照顾好郡主。”
他们这群人,行军打仗在行,照顾生病的姑娘却毫无头绪。
这位小郡主瞧着便让人怜爱,这几日下来,他们都很喜欢她。有些家中有姊妹的人,就将她视作了妹妹,见她性子好,便大着胆子给她讲笑话、编草蚂蚱。
赤尔替她放好椅子,瞧了一眼天,道:“今天无风,太阳又好,郡主晒着应该会很舒服。”
程令仪吃饱了就犯困,窝在椅子里,有些享受地打了个哈欠。
她问:“赤尔大哥,南边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吗?”
赤尔道:“娴城那边,少将军已经派人传信给城主梁磨,梁磨同意派人来迎接亲眷回家,我们也会派人护送。等城主亲眷安全抵达娴城后,此事应该就能解决了。”
赤尔以为程令仪是急着回大熙,便笑着劝慰道:“郡主不必着急,等裴国新君平安抵达裴都后,我们便能回家了。”
回家?
程令仪在心中自嘲一笑。大熙不算她的家,这裴宫更不是。
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罢了。
这世上的人,有些天生拥有“灵体”的,可以吸纳天地灵气,甚至能有搬山移海之能。这些人逐渐成为了统领不同国度的君主、臣子。
而没有灵体的人,只能成为普通百姓,胆战心惊活着。
程令仪这种出生在皇室却没有灵体的人更惨,连当普通人的资格都没有,只会饱受欺凌,糟人耻笑。
在裴国都是这样了,到了大熙,那些人会对她更好么?
程令仪不抱任何希望,她只信自己。
“大熙……和裴国有什么不一样么?”令仪问。
谈到这个,赤尔话多了些。
“大熙地大物博,到时候郡主就能看见好多好玩的东西,吃食种类也多。我家有个妹妹,和郡主差不多的年岁,最喜欢逛武阴城的胭脂铺子。还有卖首饰的,可以专门打造呢。”赤尔道,“对了,大熙还有夜市,逢年过节更是热闹。陛下会命人放焰火,好看得紧。”
赤尔顿了顿,补了一句:“大熙雨水不如裴国多,秋冬时虽然冷,却只需烤烤火就暖和了。”
令仪弯着眼睛笑,“我喜欢这样的。”
赤尔见她展颜,也跟着笑起来。他说:“郡主回了程家,就能见着父亲、兄长与弟弟妹妹了,一家人齐聚,想着便高兴。”
赤尔自幼无父无母,最羡慕的便是合家团聚。
程令仪心中一动,问道:“程家是怎么样的?”
赤尔挠了挠脑袋,道:“属下对程家知道的也不多,只晓得一点。令尊乃是中书令,居三相之首,身份显赫。您还有一位兄长,与您是一母同胞,一位小妹与一位弟弟,是……”
赤尔顿了顿,道:“是程相如今的夫人所出。”
生父另娶,这在她意料之中。她只担心自己的回去会破坏程家的和谐,招人嫌恶,再遭欺凌。
若是那样,不如找个机会逃跑——不过看萧琢那样子,他应该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赤尔察觉令仪的情绪低落,转了话题:“郡主饿吗?要不要末将拿些点心来?”
程令仪吃得太饱了,听到吃的就想吐,道:“别,我吃的够多了。你们少将军填鸭子似的给我盛饭,我都以为他要撑死我。”
赤尔道:“郡主说笑了。”
“说什么笑?”冷不丁的一声,吓了程令仪和赤尔一跳。
萧琢迈着长腿进来,悠悠地瞥了一眼赤尔,“你同她说什么呢?”
赤尔低着头,干笑两声,“没说什么。”
萧琢看向程令仪,皮笑肉不笑问:“是么?”
程令仪被他这目光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说你人好。”她说。
萧琢道:“郡主这语气,是觉得我不是好人么?”
程令仪:“……”
脑子有病。不就是听见她在背后损他几句么,这点都要计较。
萧琢看向赤尔:“明日启程攻娴城,你立刻传令下去,让兄弟们准备好兵刃粮草。”
赤尔被这消息打得措手不及,但他没有多问,立刻领命下去了。
程令仪听到这句话,惊讶道:“攻打娴城?不是说蒋磨同意投降了么?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萧琢眉目冷着,道:“蒋夫人病逝,裴渠逃到了娴城,说服了蒋磨继续反抗。明日一早我便要率军启程,你的安全,我已经安排好了暗卫,我爹也会派亲卫魏衔亲自守着你,不必担心。”
话说完,两人间一时沉默。
虽然两人只相处了几日,不甚和平,但程令仪屡遭刺杀,最信任的反而就只有萧琢。
如今他突然要离开,她的不安再次涌上心头。
“不用害怕。”萧琢见她低头不说话,淡声道,“最多十日,本将便会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