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
三年前，萧琢和她见最后一面时，她那么害怕他，哭着抱着沈琅镜，要萧琢走。
这三年之间，萧琢一直担心她忘记自己，害怕她讨厌自己。
当他回来后，她已然忘记了他，却越发喜欢沈琅镜。
萧琢移开目光，手指轻轻抚摸着手指上的麒麟玉扳指。
三年前，他没有救下她，又被迫前往西北戍边。
三年后，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弱小的少年。
哪怕找不到神骨，他也一定会救她，解开她的神思。
“我欠你的，就一定会还。”萧琢心想。
·
缘水镇地处默州东北方向，到了此地，就离默州不远了。
天色已晚，程霜序便决定在缘水镇落脚，明日再启程去默州。
程令仪沐浴更衣后出来，看见桌上摆着的饭少了一半，无欲无求地闭上了眼睛。
“随春意，摊上你这个下属，是我倒了八辈子霉！”
叼着半只鸡腿的少年从桌子下面冒出脑袋，笑得眼睛弯弯的。
“主子。”
程令仪将擦拭头发的巾布往椅子上一挂，抱臂盯着他。自从随春意出现后，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就体会到了为人母的感觉。
这孩子分明是个几百岁的魔物了，却总是犯熊，幼稚调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就是他。
随春意迅速啃完鸡腿，打个饱嗝，正色道：“主子，我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程令仪喝了一口水，道：“讲。”
随春意在怀里摸了好一阵子，久得程令仪都有些不耐烦了：“你好了没……”
就在她说话的一瞬间，他突然摸出了一支白色的茉莉花。
“当啷！”随春意献宝似的送到她眼前，得意地挑挑眉，“怎么样？”
程令仪抬手戳了戳那花，随后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大老远赶过来，就为了给我送个萝卜雕的花？”
随春意见她心情好了些许，才微微松口气，踌躇了两下，道：“主，主子，我们上次捉的那个妖兽，我给看丢了……”
程令仪本来笑着打量萝卜花，闻言笑容立马收起来。她冰冷地盯着他。
随春意举起手，求饶道：“主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给它喂饭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人卖糖炒栗子，就……就一时间忘了关笼子。”
程令仪咬了一口萝卜花，问：“现在它在哪儿？”
“就在缘水镇，但我找不到它，它太会藏了！”随春意耷拉着脑袋，扒开袖子，给她看那一道伤痕，“它还咬了我一口！”
程令仪无奈地摇头，把剩下一半的萝卜花扔给他，淡声道：“在这儿等着，主子给你把它抓回来炖汤喝。”
魔物少年狠狠点头，乖乖坐在凳子上，灰色的眼睛亮亮地，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
缘水镇，王员外府。
今夜是他娶第七房小妾的日子，红烛点起，春宵帐暖。
醉醺醺的员外被仆人架着送进了洞房。
门外几个客人临走时低声道：“真是可惜了。”
“是啊，王员外都多大年纪了？那新妾莲儿才十六，水嫩嫩的姑娘，就要被这老头子糟蹋了。”
“哪能怪得了谁呢？她命不好呗。”
“我听说，她家里还有两个兄弟，都是读书人，去岁不都考上了了么？怎么能把妹妹嫁给王员外做妾呢？”一个客人好奇，“要知道王员外可从不稀罕干强抢民女的勾当。”
另一个客人轻蔑一笑，道：“你不知道？她两个哥哥都是没有灵体的人，想要往上爬可难了，只能花银子。但他们两人以后还要娶妻，家里又穷，怎么办？只能卖妹妹了。”
那客人叹息一声：“造孽啊。”
“别闲聊了，这又关我们什么事呢？”
“就是就是，快走吧。”
几人走后，员外府的喧闹声彻底平息下来。
黑暗中，一只瘸了腿的小兽从草丛里突然窜出来，随后直奔新房。
程令仪从房顶跳下来，看了一眼那小妖兽逃跑的背影，抬手摸了摸下颌，思索道：“这小东西要做什么呢？”
此妖兽是难得一见的白瞳狼，启了灵智，能操纵秽气。程令仪本想着把它养上些时日，以后有用处。
没想到随春意那个贪吃鬼看守不力，叫它逃了。
令仪本可以直接直接抓住它，但见它在员外府鬼鬼祟祟，便心生好奇起来，想看看它要做什么。
令仪轻步跟上去，避开了府中的下人，一直走到了新房窗边，轻轻推开了窗，正好能看见床榻。
床榻上，那些客人口中十六岁的姑娘小莲正瑟瑟发抖，手指死死揪住帕子，一动不敢动。
而那肥腻年老的王员外则笑得猥琐，倒了两杯交杯酒，放在床边。
“小莲啊，跟着本老爷，有的是漂亮衣裳穿，不比你在家给你两个哥哥洗衣做饭来得好？”王员外劝道，“这是你的福气啊。”
他揭开了小莲的盖头。程令仪看见了那张漂亮年轻的脸庞，再看一眼王员外，心里泛起一丝恶心。
小莲咬着唇，犹豫了片刻，问：“王，王老爷，你真能帮我哥哥们升官么？”
王员外道：“肯定啊！本老爷别的没有，就是钱多。默州的那些个大人物，老爷我都认得，你就安心从了我，你哥哥们绝对升官发财！”
王员外一边哄着，一边去亲小莲的脸。
程令仪皱着眉，手里凝出一股秽气。
然而，没等她出手，一道白影突然窜出来，王员外吓了一跳，紧接着发出惨叫。
令仪定睛一看——那只白瞳狼竟撕咬下了王员外一块肉，龇着牙，护在了小莲面前。
小莲惊恐地看着那白瞳狼。
“来人！来人——”王员外大嚎。
“九目牢，拦住他们，别碍着我看戏。”程令仪低声吩咐。
“是。”
黑气在空中升起，闻声而来的家仆们被挡在黑气墙外，怎么也进不来。
令仪饶有兴致地继续看。
那白瞳狼转身一瘸一拐走向了小莲。
小莲吓得连连后退，尖叫道：“你不要过来！滚开！滚啊——”
她实在太害怕了，抓起了手边的东西就砸过去，枕头，酒杯，凳子……一件件东西砸在了白瞳狼身上。
而那小狼崽子竟然躲都不躲。
程令仪能看见，它那双白灰色的眼睛里露出几分委屈。
小狼的喉间发出幼兽细弱示好的嘤咛，它小心翼翼地低下头颅，蹭了蹭小莲的脑袋。
令仪有些意外。白瞳狼是出了名的桀骜难驯，她威逼利诱都没能让它低过头，而它竟然能如此对待小莲？
小莲本来吓得浑身发抖，但看见小狼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微微止住了哭声。她泪眼婆娑盯着小狼看了片刻，突然想起来了。
“是，是你……”小莲眼中露出惊喜，“是你！”
小狼见她认出了自己，欢快地叫了两声。
王员外的腿被咬下一块肉，行动不便，见家仆迟迟不来，又看小莲认得这小狼，怒道：“好啊！你个妖女！你指使这畜生害本老爷！”
小莲连连摇头，道：“老爷！这只小狼是我以前在山上救过的，它没有恶意！它只是，只是……”
只是感觉到她被迫嫁人，所以冒死逃出来，从默州赶了很久的路到缘水镇，来救她。
王员外指着小莲道：“你，你快杀了这孽畜！否则本老爷要你两个哥哥都不得好死！”
白瞳狼霎时转身，恶狠狠盯着王员外。
王员外钻到了桌子下面，吓得浑身发抖，仍旧喊道：“小莲！你听见没有！本老爷要你杀了它！”
小莲及时抱住愤怒的白狼，求道：“老爷，我这就送它走！它再也不会来了！”
白瞳狼能听懂人言，立刻摇头，咬住小莲的衣服，要带她一起走。
小莲哭着摇头，道：“求求你了，走吧！不要再来了！”
白瞳狼看着少女哭泣的模样，眼里的执着渐渐化为悲戚。
然而，就在小莲松开手让白瞳狼离开的一瞬间，外面骤然刮入一阵强悍的阴风。
令仪神色一凛，本能地感觉到危险，立刻道：“九目牢！”
九目牢立刻收回囚笼结界，反身护住了令仪。
那阴风裹挟着浓烈的邪祟之气，刀刃一般刮着人的脸。
下一刻，令仪听见了一阵怒吼声从房内传出。
紧接着，地动山摇，她身边的房屋突然开始颤抖。
令仪立刻退到离房屋较远的树上，堪堪躲过了坍塌的墙壁和碎裂的砖瓦。
她仰头看着那陡然巨大化、冲破屋顶而出的白瞳狼。
它的双目中涌动着血红的秽气，浑身若隐若现亮起银色的裂纹。
“魔化了。”令仪蹙眉，“这阴风里有什么东西？”
九目牢护着她不被阴风侵蚀，道：“主人，风中除了有浓烈的秽气，还有万息花的味道。”
“万息花？那是什么？”令仪精通毒术，对于这世上的草本了如指掌，但她从未听说过有这种东西。
“那是一种上古魔花，已经失传多年，没想到又出现了。”九目牢也十分意外。
“一个缘水镇里，怎么会这种东西？”令仪嘀咕了一句。
现下关键的不是探究这花从哪儿来的，而是控制住那只发了疯的白瞳狼。
它吸入了魔花，入了魔，如今痛苦地嘶吼，向着四周无差别吐出火球攻击人群，王员外府的屋子已经有好几处被火球砸塌了。
程令仪双手结印，唤道：“靡靡。”
“属下在。”一道妖娆的女声响起。
程令仪的背后瞬时冒出一缕黑气，化作了一个身姿妖艳的女人，她的手里还抱着一把琵琶。
“造梦入睡，不要伤害它，我留着还有用。”令仪吩咐。
“好呢。”美人娇笑一声，指尖一扫，轻拢慢捻抹复挑，琵琶声在黑夜中响起。
那白瞳狼原本愤怒不堪，在听到凄美的琵琶声时，突然一定，随后缓缓地趴下来闭上了眼睛。
程令仪目光一扫，看见了废墟下两个人影。
她脚尖一点，飞身而下，从废墟下拎出了吓得晕过去的王员外和受了伤的小莲。
小莲哭着道：“仙子救命！”
仙子？程令仪倒是第一次听见这种称呼。她将王员外扔在一旁，看了一眼小莲腿上的伤，道：“不严重，还走得动么？现在跑，没人会发现。”
小莲咬着唇低头不说话，没有要走的意思。
令仪挑眉，问：“不走？”
小莲脸色惨白，苦笑着摇摇头，道：“我还能去哪里呢？我走了，我的哥哥们怎么办……”
令仪微微蹙眉，道：“他们俩都把你卖了，你还想着他们？”
小莲低头垂泪，似乎是为了安慰自己一般道：“这就是咱们做女子的命啊，只要兄弟有出息，日子总会好的。”
令仪不便多说，从怀中摸出一袋银子扔给她，道：“你自己决定去留，若有心离开，拿着这银子做盘缠，去默州城西施粥铺，有人会安排你的营生，助你自力更生而活。我去收拾那畜生，在王员外醒之前，你还有机会。”
说完，她转身轻轻一踏，飞身站上到了白瞳狼的脑袋上。
“这小狼崽子倒是有情有义。”她蹲下身，将手掌覆盖在它的额顶，微微闭目。
它如今已经入魔了，但发不发狂还是有区别的。令仪身体里有个可堪称为魔窟的血湖，吸收它体内的一点点魔气，让它恢复小狼的模样，还是能做到的。
黑色的魔气从小狼的体内涌出，顺着令仪的掌心，被她吸入体内。魔化的白瞳狼逐渐缩小，变回了原来那个小小的狼崽子。
令仪将它抱在怀里，摸了摸它的毛。
突然，九目牢道：“主人，有人来了！”
令仪鼻子灵敏地嗅到了麒麟纯气的淡淡香味。
她迅速抬手往自己脸上卡了鬼面，唤道：“靡靡，回来。”
琵琶声停止，名唤靡靡的魔物迅速钻回了她的身体里。
令仪转身就要走，结果一柄刀直接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萧琢持刀冷眼看着她，微微一笑，道：“别来无恙啊，凌门主。”
令仪抱着小狼，也是一笑，道：“萧少将军，你我还真是有缘分，在这儿都能遇见。不过在下今日忙，先走一步，改日再和您叙旧。”
萧琢刀锋近了一寸，道：“巧了，萧某也有要事找凌门主。”
令仪道：“要事？怎么，少将军要和我算那一吻的账？还是那一箭的账？”